唯独捧着酒杯不敢抬头的下人,在退下后,盯着变形的酒杯不敢置信,这可是铜啊,怎么随便喝一口酒就被捏成这样,也不知明郡王赵巍衡的手劲得有多大。
哪是力气大呢,是赵巍衡的心在滴血。
他率性而为,害死的却是无辜将士的性命,那是多少爷娘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幼儿的阿耶?
弄权可以,将士的性命何辜?
兄弟俩注定是非生死不解的仇怨了。
宴席上觥筹交错,似乎人人都为兄弟的和解而高兴,可任谁都知道,齐王已经猜忌赵巍衡了。
在众人都关注齐王案几前的赵巍衡跟赵仲平时,崔舒若收回目光,余光却瞥见魏成淮,二人目光快速交汇,崔舒若轻轻扬唇,并不显眼。
而很快,她又收回目光。
二人的动作并不显眼,即便是正好瞧见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这么多人呢,不小心对视了能算什么。
但赵知光不这么看。
他尚且记得廊下余留的胡饼香气,怎么看崔舒若和魏成淮,怎么觉得可疑。
可在众目睽睽之下,偏偏不能发作,只好强行忍下。
而宴席到了晚一些的时候,不少人开始互相敬酒,宴席嘛,也是攀附上官的好时机。崔舒若不可避免,也受到了络绎不绝来讨好的人。
换成平日里,或许能静心应付,但今日席上刀光剑影,叫人心绪不佳,无暇兼顾。
她受不住殿内的沉闷,决意出去散散透气。
参加这种宴席,被身边人被冲撞,崔舒若从来不带婢女,只有一个严小妹。以严小妹的功夫,文官上来,一窝蜂冲上去都只有被她打的份。至于武将,大多都和齐平永交情好,严小妹勉强能算他的义妹,过了明路的,没几个会对她动手,毕竟大家都敬重齐大哥嘛。
崔舒若走出去没多久,才到空旷的地方略站了站,嗅一嗅梅香,身后便有人追了上来。
严小妹看向崔舒若,崔舒若回头后发现竟是赵知光。这一点倒是出乎崔舒若的意料,但她还是拦住了严小妹,想看看他究竟要闹什么把戏。
若真有不对,凭严小妹的武艺,和赵知光打并不难。
所以崔舒若耐着性子等赵知光上来。
他对上崔舒若,倒是难得局促了些,不似在齐王面前矫饰的虚伪,也没有对下人的暴虐,而是像个情窦初开关怀心上人的男子。
“许久不曾见你,你……”
崔舒若声如珠玉,动听得很,但说出的话却让人想捂住耳朵,“够了,有何话直说便是。”
他并没有被打断的羞恼,而是小心的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长长的木盒,看着十分珍惜,木盒甚至被他的体温捂热了。
赵知光目含期许,“我挑了许久,想赠与你。”
崔舒若面色依旧冷然,比漫天大雪还要刺骨,“若你只是为了这个,不必。”
她转身欲走,赵知光痛声道:“你对我便如此不屑一顾么?若是我像二哥三哥那样,你可会对我……”
“不会。”崔舒若回头,毫不犹豫的道,“二哥三哥待你并不薄,你如此离间他们,当真值得吗?”
赵知光的神色一变,可问他的是崔舒若,四下没有什么外人,他索性如实道:“同样是齐王的儿子,为什么我就不能如二哥三哥他们一般受人拥戴?
你说二哥对我好,可那不过是他的障眼法,在赵仲平眼里,仅仅拿我当攀附的走狗,可以利用的纨绔弟弟。可我也是权贵啊!我也是阿耶的儿子!我也有资格抢夺一切!
若是我能坐上那个位置,也一定会做好的。到那时阿娘也能看到我,她只剩我一个可以倚靠了,她一定会疼爱我的。”
赵知光近乎偏执自语。
崔舒若却觉得他不可理喻,目光宛若看一个疯子。
赵知光回过神,即便知道不可能,也执着的再一次问出口,“若到那时,无人能拦我们,你会否愿意看看我,哪怕是一眼,将我作为夫婿的人选般看待。”
崔舒若冷漠的看着他,“不会,绝不会。我不知你为何会有这般念头,若是有什么给了你误解,亦是你想多了。”
大雪之下,崔舒若毫不犹豫转身离开,留下赵知光独独落雪,冷如冰雕。
而在离开的转角,崔舒若与魏成淮迎面相遇。
第77章
崔舒若也没想到会撞见魏成淮, 更不知他听了多少。
想想也是,雪下得厚,又是黑夜里, 她刚刚和赵知光说是争吵也不为过, 遥遥隔着, 完全不能探觉魏成淮的到来。倒是赵知光, 情绪激昂之下,语调偏高, 怕是一个字不落的进了魏成淮的耳朵。
他是习武之人, 本就比常人更耳聪目明。
崔舒若停下脚步, 静静地看着魏成淮,她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开头眼底确实闪过慌乱,但很快就变作坦然。她和赵知光间清清白白,自问无愧于心, 若他误会……
这个念头才不过刚刚升起, 耳边便传来魏成淮低沉温和的声音,“冷吗?”
什么?
崔舒若怔愣间, 面前伸出一双大手, 宽厚有力, 比一般人的骨节更为分明修长,一看便是贵公子的手相,奈何隐有薄茧, 还有划伤留下的痕迹,叫人清楚的明白, 他曾过着怎样艰苦搏杀的日子。
崔舒若不过是因乍然见到魏成淮而讶然,这才略乱了分寸, 可她本就是有急智的人,虽然此刻也不大需要用上,但还是很快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不需要犹豫,崔舒若握住了魏成淮的手。
甫一握上,她就察觉到了习武的好处,这哪是手啊,和火炉没差了。外头天寒地冻,他穿得也不见有多厚,连件大氅都没有,崔舒若和他一比,穿得像是裹成球的熊,但依旧手脚冰凉,受不得冷风。
而他身形高大,站在崔舒若身边,确实能挡下外侧呼啸奔来的寒风,渐渐的,不仅是手暖,便是泛白的面容也有了些绯色。
是因暖和生出来的,并无其他。
严小妹算是极少数清楚魏成淮和崔舒若关系的人,他一出现,严小妹就放慢了步子,远远跟着,既能护住崔舒若,又不干扰二人,更听不见他们的喁喁私语。
除非他们想不开,喜欢大喊大叫,否则并不需有顾虑。
但魏成淮跟崔舒若都是情绪稳定的人,自然不必担心。
二人漫步在寂静的梅林,底下是厚厚的雪,头顶是漆黑的天,圆月明亮皎洁。
谁也不曾说话,直到天上重新飘起雪花,崔舒若伸手去接,看着雪在她好不容易捂热的手心里一点点融化变水。
她嫣然一笑,眉目欢欣愉悦,是在人前从未有的放松。
崔舒若上辈子常住南方,极少见雪,这辈子却在北地待了好几年,但不论过去多久,绵薄的雪,纷纷扬扬落下的场景,永远会戳中心里柔软的一块,叫人不自觉多看多观多欢喜。
魏成淮则含笑地看着她,目光轻柔。
二人走走停停,他始终屹立在她的身侧。
“累了吗?”他轻声问。
崔舒若摇头。
她是不折不扣的美人,目若盈盈秋水,纤秾合宜,肌肤细腻妍丽,梅花四散绽放,有一些悄悄绕到了崔舒若的鬓边、身后,白腻与灼人艳红交相辉映,杀得难解难分,可最后都沦为陪衬,崔舒若的陪衬。
魏成淮道:“他纠缠你许久了?”
他终于提起此事,崔舒若也不瞒着,照实道:“很久,三年?四年?记不大清了。”
魏成淮并没有显露出任何嫉妒的神色,反而握住了她的手,“是我不好……”
崔舒若打断他,“你没有不好,他纠缠我时,你尚还在北地,在建康。你肩上有幽州百姓,有你要完成的宿命,我亦然。
他虽纠缠,却无不轨之举。否则,以阿娘待我的真心,怕是早被惩处。你不必为此忧心,更莫与其争执。甚至是我二哥,若要为幽州计,便不可掺和进他们的是是非非,只要你一日是幽州的世子,他们便一日不敢对你做什么。
可要是掺和其中,便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些崔舒若早便想告诉魏成淮,但写于书信中,远不及当面说的好。
“好。”他应道。
在崔舒若准备转身时,魏成淮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并不用力,也不至于弄疼她,可那双臂膀是能舞起一百六十八斤南瓜大铜锤的。
她抬头望他,却见魏成淮目光灼灼,如骄阳炽热,“你说的字字句句皆对,只为明哲保身,我也该疏远所有人,不与齐王的任何一个儿子有牵扯。
但我是一个男人,一个倾慕你的男人,若我对赵知光纠缠你的所为视若无睹,你当真觉得我还配站在你身侧吗?”
崔舒若一怔,她的每一个字都没错,却理性得令人惊讶,仿佛从未将他视作可以托付之人。
魏成淮叹息一声,他容貌足够俊美,蹙眉也好,发怒也罢,都各有风姿,惹人觊觎。又因为习武身强体壮,体息炙热,雪落在他身上只能挣扎着融化。
他一只手绕到崔舒若肩后,将她环绕在臂间。崔舒若主动侧头,恰好靠在他胸前。雪花似乎也识趣的绕过他们俩,让二人能清净的说话。
但他们都没说话,四周寂静,只有呼啸风声,还有梅花掉落的声音。
最终,先开口的是魏成淮,他仿若认输一般,“我不会牵扯进他们的是非,也不会单独找赵知光不快,但他的事,我另寻法子出手。你说的对,他纠缠你时,我不在你身边,但如今我既在,便没有不管的道理。
我亦知你万事游刃有余,可仍旧盼着,你遇到不快、不喜之事能向我倾诉。
我只恨自己不能做的更好,不能护你周全,叫你心安。
我爱慕你,男子为心爱之人,纵是发疯也使得。”
崔舒若微怔,一只手攀上他的背,坚硬紧实,与她形成鲜明对比。
但打破旖旎的,是崔舒若接下来的举动,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像是安抚幼儿一般,“嗯,我知道。往后若有何事,我亦会记着有你在身侧。”
她前头轻轻拍着安抚的举动,弄得魏成淮哭笑不得,但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笑容璀璨,轻易就被哄好了。
二人出来的时辰太久,不好再继续耽搁下去,怎么也该回去了。
崔舒若先走的,身边跟着严小妹,一直等到崔舒若进去两刻为止,魏成淮才绕路重新进宴席之内。
这样的宴席,再多佳肴也没什么好待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烛光里藏着剑影,字字都要仔细思量,人人都想趁机攀附谋利。
崔舒若重回坐席,只觉得鼻息间的味道转而变成酒臭。
而把酒言欢的赵巍衡和赵仲平更是虚伪得快叠出幻影。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回到自己院子里的崔舒若饮了清茶,驱散眉间倦意,才觉得脑袋一清。她没有喝酒,但闻着酒气人也跟着浮沉,脑袋胀痛。
等到此时,她慢慢复盘一整日的事,突然想起,明明这该是庆功宴才对,可齐王……似乎并没有透露一丝半毫对武将们的嘉奖。
如此作为,当真可以吗?
但崔舒若的质疑很快得到解惑。
因为第二日齐王就借着小皇帝的旨意,择吉日为赵巍衡跟仙嵩公主举行昏礼。并且接连几道旨意,一个不落的嘉奖封赏了有功的将领。
昨日不知有多少人因此彻夜难眠,今日就什么都有了,侥幸的同时,怕是也对齐王感恩戴德。
在齐王玩得一手好御下时,崔舒若却觉得齐王的猜忌和疑心已经到了极致,否则断然不至于为了收拢下属,就如此费尽心思。
说到底,是忌惮赵巍衡。
越是烈火烹油,越是处境危险。
但等到他和仙嵩公主成婚时,因是平妻,亦是声势浩大,并州的权贵几乎都到了。
崔舒若和赵平娘也得去,不是为了公主,而是不让人传出兄妹嫌隙,本来局势就已经十分尖锐了。
不过……
崔舒若发现赵平娘似乎不大喜欢这位仙嵩公主。和她这位半路出家的郡主不同,赵平娘一直在权贵之中,怕是和仙嵩公主打过交道。
果不其然,赵平娘在昏礼时与崔舒若私语,“真不知阿耶怎会把仙嵩许配给三弟,那可是个厉害的,怕是宛娘可是有的头疼了。”
“厉害?”崔舒若不解,难道是她观人有误,明明路上的仙嵩公主流露出的模样,虽有点天家公主的跋扈,可不算心计十分深沉,最多有点小心思。
赵平娘看崔舒若的模样便知她想多了,摆了摆手,“欸,不是,倒不是多么心计深沉,而是被她爷娘娇养过了,活泼过了头。就好似孩童,看着天真不知事,其实最为残忍。”
有后半句话,足够崔舒若听懂了。
孩童天真,于是有时忽而萌生的残忍便成了理所应当,他们更不会觉得有错。区别是,孩童最多虐杀虫子,公主却能虐杀人。
崔舒若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孙宛娘身上,明明是别人要瓜分她的丈夫,可她却能操持一切,言笑晏晏的应付往来的人。
这心胸,这气度,让想看笑话的人统统失望而归。
崔舒若笃定道:“三嫂会对应得极好。”
不论是仙嵩公主,还是世家嫡女,都是如此。
而第二日,仙嵩公主就要来拜见翁姑并男方亲眷。
婆媳不亲不近的见了面,给了礼,而后就没有了。
她喜欢孙宛娘,就注定不会对仙嵩公主有何好感,也就是这么处着罢了,横竖也不必日日见着。
等到送走仙嵩公主,崔舒若跟在齐王妃身边去了齐王妃的居所。
不同于对仙嵩公主的冷淡,齐王妃待崔舒若事事关怀,甫一坐下,便问婢女怎么还不给崔舒若泡她喜欢的茶,接着又命人将火盆挪得离崔舒若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