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自从来了云浦,她就再也没见过许阙。明明听壁青提起过当时在江边别庄里,许阙如何拦住她们,想来许阙定然是一道跟随回了云浦,只是怕她生气,所以不敢露面。
温憬仪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她从前便颇为喜欢许阙大大咧咧无拘无束的个性,此时既然宣晟做如此解释,她便皱皱鼻头:“罢了,只要她今后不再欺骗我,就让她来吧。说起来,要怪也只能怪你这个大骗子,手下养了一堆小骗子,到处招摇撞骗。”
宣晟失笑,摇了摇头,道:“既然如此说,郡主恐怕对大骗子接下来的话也没有兴趣了吧。”
什么接下来的话?
温憬仪迟疑片刻,才想起来二人这番争执前,所讨论的事。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温憬仪暗暗懊恼自己脾气还是发得太早了些,再怎么也得等她把师兄的话都套出来再发作才对。
“师兄才不是大骗子,师兄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转眼便换了副面孔,笑嘻嘻地拽了拽那只牵着她的大手,见他不为所动,便开始拉扯着摇晃起来,纯然一副娇憨模样。
宣晟面上不为所动,反问道:“当年盛德太子过世前,你母妃便开始一心一意教导你东宫诸事,上到如何应对帝王喜怒,下到驾驭驱策太监宫女,无微不至,可为何偏偏在丁昭仪这件事上,让你丝毫不知情,你想过吗?”
这亦是温憬仪心中最大的疑惑,她那时将满十二岁,因着母妃身体不甚康健,她便将东宫大部分事务都揽过来亲自处理。
除了父王和其他嫔御之间的私事她不便涉及,都是交给太子妃,也因此,她对丁昭仪一事,实在知之甚少。
她只知道丁昭仪从前在父王宫中侍奉,后来却莫名其妙入了英王府,只因丁昭仪性格温柔、姿容出众,算是东宫里比较特别的人物,她才隐约留有记忆。
丁昭仪忽然去了英王府,温憬仪甚至大为不解。
“我曾问过母妃,为何曾在父王宫中侍奉的人,还能去给英王做侧妃,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她缓缓回忆着从前的事,道:“谁知母妃将我唤到内室,郑重其事叮嘱我,说丁侧妃是父王答应赠予兄弟的妾室,礼法上并无不妥,只是这终归有些伤害女子名声,才假称是原先丁选侍的妹妹,若是知道的人多了,对丁侧妃并不利。她要我答应她,不可以对任何人提及此事,若有人心怀鬼胎试图以此生事,更要即刻告诉她和英王叔,交由他们处理,也算维护了皇室的名誉。”
“丁侧妃为人和善,对母妃和我历来都是恭敬爱护有加,我也不愿这样如水的女子遭受非议,便着重处置了几个在私下议论的宫人,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提及过此事。”
温憬仪语气渐渐变得滞涩:“可是后来我知道选儿竟然是父王的孩子,我真的不敢想象,她究竟经历过什么。英王叔不可能不知道她已经侍奉过父王,可是……为什么还会……我不敢想,师兄,我只盼是我想得太多,玷污了她。那时在甘泉宫,丁姨满面绝望,求我别再追问,她那样善良的人,从来对谁都和顺礼让,到底经历了什么,让她如此悲痛欲绝,我真的不敢想。”
说至后来,她的语气里,已经略带上了哽咽的哭声。
微风穿透林叶,带起片片摩挲的声响,宣晟将手掌覆在她痩薄的脊背上,低声道:“我离开云浦山庄后,便受英王邀约入府为谋臣。盛德太子离世前一个月左右,英王向太医打探太子病情,却被先帝知晓,先帝雷霆震怒,斥责他是‘盼兄早死,无德不仁之人’。当时坊间都流传英王会在太子逝世后承袭太子位,他突遭此番斥责,心里又惧又怕,连续几日喝得酩酊大醉。”
“有一日下午,他闯入我书房,张皇失措不已,结结巴巴说了半日,我才听明白,原来他前一日又喝得大醉,被徐顺妃叫去宫内痛斥一番。谁知才出了宫门,不知走到何处,却见一个宫人生得美丽,一时糊涂——”
他蓦地住口,清了清喉咙,才接着说:“此事发生在东宫附近的一个小抱厦内,并无他人知道。他本打算求陛下将那宫人赐予他,可谁知,那宫人当时不哭不闹,回去后便寻了短见。而他第二日便被太子妃传去了东宫,才知道那宫人竟然是东宫的选侍宫人。”
温憬仪听得怔了神,全然不曾注意她的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掌心,宣晟垂眸得见,驻足拉起她的手来,一点点掰开,可她的掌心已然留下了几个深色的印子。
“后来呢!”她顾不得这些,忙追问道。
“太子妃怒斥英王心怀叵测,见太子病重,东宫式微,便胆敢以下犯上,欺侮东宫,言称要将此事如实禀告陛下,求陛下做主。英王吓得半死,几番请求都被太子妃拒绝。他实在没有办法,便赶来找我。”
温憬仪又问:“那你帮他了吗?!”
看见她那种有些害怕、有些担忧交织纠结的眼神,宣晟反问她:“你希望我帮他吗?”
“当然不!”英王如此行为,可恨至极,她又怎么会愿意宣晟助纣为虐。
她即刻道,旋即,又反应过来,若是宣晟没有帮英王,那此事怎会没有泛起半点波澜,连皇祖父都不知道。
她默默地抽回了手,不再言语。
宣晟叹了口气,朝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道:“又来了,我才告诉过你,有什么心事,都要告诉我。有什么想法,都要说与我知。还有,要对我多一点信任。”
温憬仪捂住额头,委委屈屈地重新看向他,眼里悄然燃起期待。
“你未免也太不了解先太子妃的厉害之处,只将她当母亲看待,却忘了,她是如何在太子过世后,独自一人撑起东宫的。倘若她当真要惩治英王,又何必将他传去东宫让他知晓内情,倒不如直接将此事相关证据搜集后上报陛下,以先帝对盛德太子的看重,自然容不得英王有此大逆不道之举。我听英王转述太子妃的言行,便知道她不过色厉内荏,实则另有筹谋。”
“太子殿下已经朝不保夕,若是此事闹出来,于他无疑是一记重击;你是东宫郡主,太子夫妇的掌上明珠,若是东宫陷入舆论漩涡,你难免要受牵连;英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储君,若是与他闹翻脸,他此时纵然姑息,来日焉知不会打击报复?太子妃之所以对英王发怒,只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看他准备如何应对。若是他还知道恐惧,祈求宽恕,那说明他也并不算故意为之,错虽铸成,却还有转圜的余地,对东宫、对你、乃至对丁昭仪,都是一条生路。若他已经丧心病狂,彻底不把东宫放在眼内,故意侮辱东宫宫人,我想太子妃无论也会拼尽全力将英王拉下马,绝不会放任这种人日后登基为帝,否则东宫众人将难逃一死。可那也意味着,东宫和英王之间,将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她也是在赌一个可能。”
第51章 祭拜
母妃, 竟然思虑如此深远?温憬仪回忆起她端庄典雅的面容,温和宠溺的眼神,一时间不禁心痛。
宣晟继续道:“看破太子妃的试探, 我劝英王向太子妃诚恳认错, 任她处罚,不要心存侥幸。英王到底不算大奸大恶之人,他照我所说去做, 太子妃果然并没有进一步行动,她告诉英王, 那个宫女试图自缢后被救回, 已经没有大碍。但是那宫女到底不能再留在东宫中, 若是英王当真喜爱她,便将她带回英王府,给她一个名分,至于台面上的事,交由太子妃处置。”
“母妃将丁昭仪旧名改换, 只称是原东宫丁选侍的妹妹,以父王名义赐予英王,封英王侧妃。”温憬仪补充。
宣晟颔首:“不错。”
心海中像有一块重石, 沉坠坠地, 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只听宣晟继续道:“丁昭仪,曾为东宫殿下的选侍, 却一朝受英王玷污, 若依宫规处置, 她必死无疑, 甚至可能累及家人。是先太子妃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下她性命, 她才能偷梁换柱假借身份进了英王府。”
“可这未必是她想要的!”温憬仪忽然情绪激烈起来,她只要一想到甘泉宫内数年来死气沉沉,丁昭仪任由蕙妃欺凌羞辱而无动于衷,温选小小年纪便知一味忍让,若非她时时照拂,连宫人都敢给他们母子脸色看,就不能不为他们痛心。
“他无非便是打量我父王行将就木,不能拿他如何,才敢借着酒兴恣意妄为!可怜母妃虽贵为太子妃,却也只能小心谋划、委曲求全。丁姨与世无争都要遭此飞来横祸,从此心如槁木地活着……”
她又气又怒,呼吸不禁急促,再三忍耐,还是不忿道:“始作俑者,可恨至极!”
也就是在云浦山庄内,她才敢如此直言不讳。
若是回到了那个处处是禁锢,一步一规矩,言行举止皆有人照看约束的京城,她甚至不能为此事多发一语,不然转眼就是灭顶之灾。
思及此,悲难自已,温憬仪的情绪骤然从高涨跌落。
“师兄,我不服。”她喃喃道:“天道不公,苍天当真无眼。父王一生勤政爱民,体恤百官,德行无亏,却偏偏英年早逝。他的至亲骨肉,若只是如我一般如履薄冰活着也就罢了,更有甚者,像选儿,还要认贼作父,受尽委屈,稍有不慎就要搭上性命。只要一想到此处,我简直恨不得——”
温憬仪素来泪水如泉,说哭便能哭,可此时,她虽有万般委屈,却偏要执拗地仰着头,教眼泪泫而未落。
话语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静,在风萧萧穿林打叶声里,心事振聋发聩。
宣晟静静站在她身旁,全神凝聚看向她。这才是她的底色,柔弱不过是表象,坚韧隐忍至极处,连最有血性的男儿都不敢看轻她。
却依旧令他心疼。
“我答应你,当竭尽我所能,将这一切,恢复到它原本的模样。”
温憬仪慢慢看向他,这一刻,他眼神中有数种情感交织 ,珍惜、真切、决绝。
“你不必如此。”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摇了摇头:“这一切已成定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你是太子少师……”
话未说完,却被打断,宣晟语气决然:“我知道。”
他看着她,放轻了声音,重复道:“我知道。”
“你想说,我前途无量、平步青云,何必掺和进这些往事。可我本就为此而来,宣晟,就是为了你、为了师父师娘、为了云浦山庄活着。师父师娘的血海深仇,我一刻也不敢忘。云浦上下几百口人,也仰赖我活着,我不敢有一刻松懈。只有你——”
宣晟不禁揽她入怀,在她耳边道:“无论悲喜,我甘之如饴。”
他在告诉她,她值得被珍重,她的感受,他在乎,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她紧紧贴住他的胸口,泪珠还未来得及落下,已经浸透他的衣襟,洇开浅浅泪痕,一如心事,从此尽数交托给他。
温憬仪蓦地仰起头来,与他低垂的眼孔相对,呼吸有短暂交融旋即错开,她轻轻踮起脚,伸手搂住宣晟的脖颈,在他的耳垂之下,深深印上一吻。
***
时光一晃而过,在云浦山庄的日子已过去了近十日。
师父师娘的忌辰将至,这一次,温憬仪终于不再缺席。
宣晟自来不喜装饰,云浦上下并未有太大改变,只是二老往日起居的山水清音堂前挂了几束青翠欲滴的松柏以示哀思。
九月十二,或许是天公亦有所感,天色转阴,看着便是风雨袭来的前兆。
温憬仪换下往日鲜艳的衣裙,身着素服,发髻间浅浅簪了一簇她最爱的荼蘼花,雪白的小花掩映在乌黑云鬓之中。铜镜中,容光绝伦的女子眉含伤情,瞳中秋水闪烁。
祠堂单独设于山顶一间小院内,温憬仪顺石道登临山顶的过程中,目睹往日一草一木皆有熟悉之感,而今草木犹在,先辈却都故去,往昔种种皆历历在目,令她心中满是黯然。
待她行至祠堂,宣晟已然在此等候。
他身形挺拔高大,一身玄色衣袍勾勒出宽阔肩臂和笔直脊背。
温憬仪见他神色还算如常,只是腰间佩玉从往日的水苍玉改换为洁白如羊脂的和田玉。
祠堂之上,除却师父师娘的牌位立于正中上,其余牌位顺次而下,分别镌刻着温憬仪或熟悉或陌生的云浦故人姓名。她敏锐地注意到,放置师父师娘牌位的木架一侧,还立着一道空白未书字迹的牌位。
供奉着鲜花与点心的灵案上,一座紫铜香炉内有线香正燃。
看来,师兄已经先行祭拜过。
“师父师娘看见你,定然很欣慰。”并非错觉,宣晟的声音较之往日,低沉了不少。
听闻此言,温憬仪眼眶骤热,她含泪取了一炷香,于那滴着蜡泪、燃着火光的白烛上点燃,袅袅香烟腾空而起,染得祠堂内满是沉寂气息。
她举香跪于蒲团之上,轻声道:“师父、师娘,拖到今日,不肖徒儿终于来见您二老了。”
宣晟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清瘦的一座身影,眼中眸光复杂。
只听温憬仪语含哽咽,继续道:“是徒儿自私愚笨,当年初闻您二位同日薨逝的噩耗时,就该想到这其中定有内情。可我只忙于自己汲汲营营,轻易就把别人说的话都当真,你们在天有灵,一定会怪我吧。若我那时,肯多心追查一番,只怕真相早已昭于天下,这么多年,我究竟在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