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憬仪抬起头,看向茫茫飞雪弥漫的夜空,心中再度涌上对宣晟极为浓烈的思念,她目光渺渺,像是透过夜空在看什么,声音里也多了几分空灵:“我相信师兄。就算他失败了,那也不重要,我永远都会在他身边。”
说罢,她收回目光,毅然对许阙道:“走,我要向宁姐姐请辞,即刻回京。师兄在何处,我就要在何处,我和他生死与共。”
第93章 惊变
自宫宴伊始, 宣晟便格外留意平乾帝的身体状况。
这些日子他进宫,发现平乾帝的健康每况愈下,先前的卒中像是一场山体的崩塌, 已经损坏了他的根本。
即便这一个多月的耐心调养, 也始终没有办法让他恢复元气。
病重需静养,偏偏朝中接二连三出事,还都是震动朝野的大案, 平乾帝操心操劳,段段时日内已经老态横生, 头发花白许多。
他身边的太后, 虽然遭受了太子失势、永定伯府削权一系列的打击, 可看着精神都要比他更明朗些。
对于平乾帝,宣晟始终怀有特殊的情感。
当年他来京城准备会试之时,身为英王的平乾帝不知在何处留意到他,屡屡表达想要招揽他的意愿。
可宣晟无意攀附,他心中对于英王的举动甚至满是抗拒。
直到云浦山庄出事, 英王身处御前,拥有最准确的消息,第一时间将情报传达给了宣晟, 这才让他能及时赶回云浦。
从云浦返回京城后, 宣晟不再拒绝英王的善意,在他的几番指点帮助下, 英王才终于获得了先帝的认可, 登鼎御极至今。
有了从前的经历, 平乾帝登基后, 对宣晟的宠信可谓达到了巅峰。
虽然隔着与先帝的血海深仇,但是宣晟心中对于平乾帝实在无法生出憎恨的情绪。
平乾帝身为守成之君, 虽然没有征伐的功绩,但他在位期间礼贤下士,并不如先帝那般乾纲独断。对于宣晟的雷霆治下手段,也给予了足够的支持,方能割去腐肉,换来清明吏治。
宣晟举起酒杯,对平乾帝平静道:“陛下不宜饮酒,今夜虽高兴,还需克制。”
他一贯直言直语,但意在关怀,因而平乾帝不以为忤,反倒笑呵呵地端起茶水,道:“好,朕就听你的。”
敢这般对帝王说话的,满朝文武只他一人,偏偏平乾帝也就真的对他喜爱到极点,一时间百官看向宣晟的目光又炽热了几分。
温煜见状不屑冷笑。
宣晟一贯与他不对付,深为他厌憎。
一想到顾焰的刺杀案明明已经定性,判定为太子与魏内侍暗中勾结策划了刺杀,可宣晟表面看起来认可了结果,私下里却暗暗盯着线索,试图查找事情的真相,温煜便十分烦躁不堪。
他是个沉不住气的性子,好几次都向白策提议要派杀手将宣晟无声无息了结,可白策不肯答应,没有他指点完善计划,温煜自己又不敢擅动。
只能眼睁睁看着宣晟越查越深。
幸好有白策在,总能在宣晟查到之前关键之前及时扫除隐患。
他只要想到父皇对这个该死的宣晟万分宠信,甚至就连平乾帝重病时都只让宣晟一人近身,连他的亲儿子也信不过,顿时恨得咬牙切齿。他早就拿定主意,等他登上帝位后,第一个就要拿宣晟开刀。
一仰而尽杯中酒,他下意识看向宁国公,见后者正镇定自若地与同僚下属谈笑风生,心中暗嗤。
赵明甫的目光只在温洳贞登场时停留了几刻,见她始终低头不言不语便失望地移开了目光。
他又忍不住环顾四周,却没看见温憬仪的身影。
难道是还恨着他的背叛无情,以至于连在宫宴上见一面也不愿意?
只要一如此想,赵明甫心中便颇不是滋味。
可是他又有隐隐的庆幸,温憬仪对他也不是彻底无情,还恨着他,就是没有遗忘他。
温洳贞身后至今有教养嬷嬷严苛训诫,她甚至不敢将目光往座下众人间投去,生怕被嬷嬷当众训斥丢脸,只能乖驯地低着头。
她一想到她被禁足这几个月赵明甫甚至没有托人传个信来,就忍不住怨他,又忍不住猜想,是不是宫规森严,他也没有办法?
平乾帝始终重病新愈,堂中歌舞才演过几场,他已经有些支撑不住,面露疲色。
痴儿怨女的情肠在场无人得知,只有连绵不断的歌舞依旧升平。
无意见瞥见丁昭仪身旁的温选正规规矩矩坐着吃菜,他欣慰地说道:“茂卿,近来老四的学业越发像样,都是你这个少师的功劳。他身边那个伴读,你找得就很好,朕考问过几次功课,他可比老四博识好学多了。”
宣晟起身回礼,道:“四皇子敏而好学,是棵读书的好苗子,又心存仁厚,更为难得。”
最小的儿子得到这般夸奖,平乾帝龙颜大悦,正欲说话时,忽有一道撕心裂肺的疾呼声压过了歌舞声传入大厅众人的耳中,饱含惊慌失措:“启禀陛下,有反贼作乱强攻宫门!情况紧急,请陛下裁决!”
霎时间,本还在翩翩起舞的舞女们惶然停下身姿,面面相觑,乐师们手中的乐器不知哪一件发出了刺耳的划拉声,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突兀。
而大厅内,所有人都寂静无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身穿铠甲的一名禁卫军神色惊慌地疾步奔驰入殿内,在玉阶下跪倒,气喘不已:“陛下,乱贼杀害了禁军多人,统领在前方督战,命属下前来汇报,请求五城兵马司增援!”
平乾帝面色涨红,双目怒睁,呼吸越来越急促不堪,他牢牢抓握着手边的金龙头扶手,不住颤抖着身子,沉声怒喝道:“是谁?!谁敢如此大逆不道?!!”
那禁卫气喘如鼓,摇头道:“回陛下,来人身份不明,大批人马来到拱门前什么话都没说便开始用柱木撞击宫门。他们武器精良,而且训练有素,眼下宫门处的禁卫军已经被他们射杀了许多人,请陛下速速往内宫避险!”
“朕不去!”平乾帝暴怒如雷,他猛地一挥衣袖,大声吼道:“朕就在这里亲眼看着,是哪个大逆不道的贼子竟敢谋反!待抓住了他,朕要诛他九族,将他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说罢,他犹不能解恨,抬手便将桌案上的碧玉杯掀翻在地。
众人反应各异。
听闻有人谋反逼宫,太后眼睛忽地一亮,顷刻又暗淡无光下来。
自军马案事发后,她已经失去了一切指望。太子被幽禁,自己的侄儿也都不成器,今夜会谋反的,必然不会是他们。她心中那一缕妄念,当属痴心。
丁昭仪则是牢牢地将温选抱在怀中,轻声抚慰他。
蕙妃面色如常,她身边的温洳贞则面露害怕和恐慌,她不安地挪动身子问蕙妃:“母妃,父皇不去避险,我们该怎么办?还有明甫哥哥……”
蕙妃看了她一眼,警告道:“你给我好好坐在这里,若是再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你就别叫我母妃了。”
浑然忘了当初是谁怂恿着温洳贞去对赵明甫投怀送抱。
宣晟则靠在椅背上,垂眸沉思。
平乾帝转头看向他,道:“茂卿,你说,眼下该如何处置?”
所有人的目光在此刻不约而同聚焦到少师大人身上,视他如主心骨,宣晟不慌不忙道:“陛下,此事有异常。”
平乾帝沉声道:“说。”
“逼宫的贼人从何而来?倘若他们从城外入京,敢问城门守卫为何竟无一人察觉有异?凡晏国子民离乡者,每人都持有路引度牒,京城的盘查尤为严格,他们是如何通过查验入城的?倘若他们本就在京中潜藏,这么多人伏暗夜出动,巡逻士兵甚至没有一人传讯放哨?”
宣晟的声音回荡在殿内:“以上所说的这两点,都牵涉到五城兵马司,事关重大,宣某亦不敢妄言,因而还请宁国公老大人亲自答复。”
因逻辑严密且有条理,他一面分析,众人不禁一面随之点头。
话至最后,绝大多数人都愣怔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齐齐将目光移向宁国公,甚至开始不安地窃窃私语。
因为少师大人的言下之意,已经非常清楚。
随着他的叙述,宁国公整颗心渐渐下沉。
纵然是多年老臣心态磨砺得好,但逼宫谋反兹事体大,忽然被宣晟揭破质问,他面上到底有难以掩饰的失措。
见状,平乾帝二话不说拿起手边的金杯便朝宁国公掷去,口中怒骂道:“老匹夫!朕要剁了你!!来人,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奈何他力气不济,金杯在空中飞跃了一段距离便无力地掉落在地毯上,骨碌碌地滚动到暗处。
面对众人或指责、或痛哭、或怒骂的发泄,宁国公面无表情,岿然不动,只有满是皱纹的额头隐隐青筋跳动。
有禁卫循声而入,眼看着就要遵循陛下旨意按住宁国公时,他终于作出反应,声如洪钟,嘹亮威严:“殿下!还要等老臣请你吗?!”
平乾帝一时愣在龙椅上。
他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是一副惊恐样,唯有温煜尚在若无其事地饮酒,忍不住颤颤巍巍举起手指,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被指到的温煜放下酒杯,卸去了伪装,方才还略显寡淡的面容忽变——嚣张、自得、不屑种种情绪表露无疑,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悠悠起身,唇角含着狂妄的笑意,目光一一扫视坐在席下显得比他低矮的众人。
无人敢与他目光对视,温煜扫过他们或是慌乱或是害怕的面孔,脸上的笑容变得越来越张扬。
直至他看见宣晟。
宣晟身姿笔直如松巍峨,回视他的目光如黑潭浓郁幽深,纵使眼下变故迭生,他的面上也毫无波澜泛起。若细看,他眼中甚至有几分淡漠的嘲讽。
或许从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大惊失色,即便泰山崩于前。
他这副模样,成功地让温煜刺眼的笑容一顿,令他心头平添几分恼怒和憎恨。
死到临头,宣晟凭什么还一派淡然?
所有人都对他低下了头,偏偏是他,还在装模作样!
“畜生!!”
“畜生!!”
这短短片刻的静默,已令平乾帝气血翻涌,他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眼前有片片黑点飘过。
太医曾言,陛下身体不可再动怒,否则若再次卒中,后果不堪设想。
奈何暴怒至极点时,人是无法自控的,他一声声愤怒的吼叫回响在宴厅内,如雄狮之啸,吓得不少人瑟瑟发抖。
平乾帝推搡着身旁的内侍官,颤着声音吼道:“还在愣什么?!快把这个畜生拿下!朕要杀了他!”
内侍官抖若筛糠跪倒在地,不敢应声,只能低下头哭道:“陛下!”
见状,平乾帝抬手就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温煜“哈哈”一笑,旋即面露狰狞,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几,案上杯碟果酒散落一地,凌乱不堪,他阴阳怪气地说道:“父皇,连你身旁的老太监都知道审时度势,你真是老了。”
说这,还故作姿态般摇摇头。
平乾帝一手扶椅,一手捂住胸口,艰难地喘息着,双目瞪得像铜铃一般骇人死死盯住他,说不出话来。
他身边的徐太后见皇帝都拿温煜没有办法,气怒惊怕种种情绪交织,不禁指着温煜喝道:“小妇养的庶子!没人伦的东西!你以为你皇兄被幽禁了,这天下就该轮到你来坐吗?!你也配!”
蕙妃生平最恨别人拿她的身份说事,此时儿子已经得势,她终于可以不用顾忌徐太后和皇帝,可以一吐怨气,于是毫不犹豫反唇相讥:“谁是小妇?你从前也不过是先帝身边一个不得宠的嫔妃,还不如本宫如今得势。徐家当年不过是卑贱钱商,如何能与我母家相提并论?”
这二人互揭老底,到底是蕙妃阴狠毒辣更胜一筹。
徐太后出身卑微不得先帝宠爱是她多年心病,被蕙妃在众人面前奚落,令她面皮火辣刺痛,骤然发癫,不管不顾地尖叫嘶吼着冲下座椅,一把抓住蕙妃的头发骂道:“贱妇!乱臣贼子一派胡言!哀家是太后,死后与先帝同葬,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般说哀家?!哀家早就该杀了你,让你这该死的贱妇和你的野种一块去死!”
蕙妃不料堂堂太后竟如此泼皮,尚未反应得及,头皮便传来剧痛让她一时惨叫出声,眼前有温热的鲜血流下,血腥味漫过鼻尖,蕙妃害怕到极点、痛到极点,哭喊道:“皇儿救我!!我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