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是今年的探花郎啊”,永嘉公主和煦道,“果真临风玉树,谢先生教出了个好学生。”
心里苦,委实夸不了太多。
谢家主笑眯眯的摇摇头,谦逊道:“是他自个儿聪慧,望日后能脚踏实地,不忘圣恩。”
王观颔首,“学生记下了。”
永嘉公主看看他,又看看谢蕴,心里偷偷叹了口气,心口愈发郁结堵得慌,又寒暄两句后告辞。
谢夫人知她想什么,没劝说,客气道:“二公子吉人天相,殿下保重身子。”
永嘉公主颔首道:“多谢吉言。”
谢蕴听得叔母这话,却如当头棒喝,愣了一瞬。
回神时,永嘉公主已经上了马车,华丽马车缓行,身边哗啦啦的跟着伺候的丫鬟婆子。
谢蕴咽了咽口水,低声问:“叔母方才那话何意?”
谢夫人却是哼了声,团扇轻拍她手臂,嗔道:“你倒是与我说说,莲池冰水是何典故?”
谢蕴心虚,视线飘忽。
谢夫人瞅她两眼,又哼一声,“先上马车,晒得慌。”
给谢蕴脸面,谢氏夫妇车上倒是未再提这事。
倒是王观答了方才谢蕴的疑。
“昨日朝会上,官家让人念了江陵传来的捷报,云麾将军与戚将军,率军大败叛军,不日将班师回朝,其中提及,戚二爷率先觉察叛军意图,于长坂坡埋了火药,肃清叛军,还说……”
“还说什么?”谢蕴追问。
王观看了看她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笑道:“还说,戚二爷深入敌营,意图下药之时,发现了江陵府之前失踪的女子,将人解救,自个儿扮作舞姬,一舞诱得那叛军首领回营,英勇杀敌之时‘被迫’暴露,被护卫救出,那叛军首领倒是也没讨着好,被他断了一臂,还烧光了粮草,十分骁勇。”
谢蕴眼皮一跳,知这捷报是出自哪个不要脸的之手了。
她嘴唇嗫喏两下,想问什么,却还是没问出口。
王观哪里不知她想什么,也没瞒着,道:“戚二爷……说是男人要紧地儿被踹了一脚,伤势不明。”
马车里几人顿时神色尴尬,眼神飘着不知该往哪儿落。
谢蕴粉唇微张,面色诧异。
片刻后,谢叔父倒是轻咳一声,颇有些感同身受的疼,含糊道:“要不……要不让怪老头去给他瞧瞧?那伤耽误不得……”
怪老头,羌弥的师傅,也是谢蕴先前留信里的白松先生。
这话是问谢蕴,谢蕴还记得白松师傅给她飞鸽传信来,说是已经到江陵。压着心虚道:“何必操心,先前崔姐夫一行去江陵时,官家还谴了太医去了。”
她这般说,谢叔父也不劝,心里哼哼,看样子也不是惦念得紧,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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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观的宅子也是三进三出的,门口却是十分潦草的挂了块匾额,书行书,上面搭着茅草,瞧着很是简陋。
谢蕴无语一瞬,刚想说先前找人帮他修葺宅子,都是徒劳,余光忽的瞧见,门前停着的马车。
“你家来人了?”谢蕴扭头,目光茫然的问。
王观等着马车前,准备扶谢家主下来,闻言,顺着谢蕴的视线瞧去,扫视一眼,随即轻嗤了声。
谢蕴:“?”
犯病啦?
王观将谢家主扶下来,倒座房里的看门老伯听见动静,小步跑出来,“郎君!媒人来提亲啦!”
瞬时,几双眼睛都落在了王观身上,后者轻笑了声,“做什么,我又不是猴儿。”
谢叔父摆摆手,“你去瞧瞧吧,我们自个儿去后面。”
王观顿时笑了,“先生怎还乐得看戏?”
说罢,不等他走,又道:“学生家中无长辈在,先生既是赶巧了,便与师母一同来替我听听吧。”
谢夫人不动声色的看了眼谢蕴,也没推辞,随之往里去。
谢蕴当作没察觉,与崔芙挽着手跟着入内。
媒婆吃了两盏茶,总算是等回了人,听见动静,立马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起身甩着帕子迎上来道:“哎呦,郎君总算回来了!”
瞧见先一步进来的谢家夫妇时,还愣了下,视线一转,瞅见跟在后面的王观,声量低了低,踟躇问:“这是令尊令慈?”
王观:“尊长。”
媒婆懵的茫然,这又是什么情况?
王观可不管她心情,径直道:“说吧。”
媒婆一脸尴尬,委实开不了口。
不是说探花郎家只他一人住吗?
这是哪里来的尊长?
“您便直说吧,是哪家姑娘?”谢家主好奇催促道。
“呃……”媒婆咽了咽口水,心虚,“那个……长平侯托我来……问问探花郎的意思……”
“长平侯?”谢夫人思索一瞬,奇怪道:“他家没有适龄姑娘吧,只一个姐姐,早两年便出嫁了啊。”
媒婆恨自己贪那锭金元宝,虚虚开口:“……是替长平侯自个儿……”
“噗!!!”
刚喝了口茶的谢家主喷了,眼珠子瞪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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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嘉峪城。
大牢里,两人对峙,气氛剑拔弩张,令人不安。
程敬一手拽着盘腿坐在稻草上的男人衣襟,上半身微躬,下颌线紧绷,似是动怒,那男人微抬着头,瞧他的神色似是饶有趣味。
“不敢信吗?”赵矜笑问。
程敬颌骨动了动,没出声,目光锐利。
赵矜拍拍他抓着自己衣襟的手,笑得十分友好,“小朋友,你查到我这儿的人,尸骸我都替你收了,不必言谢。”
程敬提起拳头就要走揍――
“阿敬!”
忽的,门口传来一声喝,声音不重,带着些训斥之意。
程敬脸上神色微变,只差两寸的拳头生生停下,一双眼死死盯着那笑得一脸逗弄的人。
“还挺听他的话。”赵矜笑道,语气里带着微讽。
程敬身子站直,直接一脚将他踹倒在草席上,铁质镣铐哗啦啦的响。
毫不意外,身后又是一声厉喝。
他扭头看向一脸虚弱的程怀,半勾起的唇角很是嘲讽,目光挑衅。
程怀没看他,疾步过来,将草席上的赵矜扶起,问:“可有事?”
“你能保我命?”赵矜却是问。
程怀沉默一瞬,微微摇头。
叛军首领率残兵退至长坂坡,被戚钰埋的火药炸了个干净,如今叛军之中首领,便只剩赵矜被捉,定是要押解回京,待官家裁夺。
“那何至于问这一句?”赵矜还是笑,眉眼舒展,好似不惧性命之忧。
程怀却是没答。
程敬看着这兄友弟恭的一幕,笑得邪气又讽刺,退后两步,抱臂靠在牢门前,笑道:“我倒是可以,将你们一同送往地狱。”
第42章 侯府
程敬生母, 是扬州瘦马,一位达官显贵随手送给安远侯的东西,进府两年, 生下了程敬, 这才被抬为妾。
那时,侯府人多, 程敬行八, 他没大名,自出生也未曾见过几次安远侯, 长至五岁, 他有次半夜醒来,却是没见到小娘,便找了出去,院子里只有一个伺候的丫鬟, 没听见他的动静。
程敬寻至主院,隐隐听见些声音, 他没穿鞋, 跑过去, 便见一男人将他小娘压在椅子上欺辱。
他当即跑了进去, 拉扯着想要将那压在他小娘身上的人推开, 却是被反踹一脚, 跌倒在地。
“哪里来的小杂种?”男人嗤笑。
“行了。”
那并蒂莲屏风后的传来一道冷淡声音, 赫然是永安侯夫人。
程敬当时年幼, 不知这是什么,但知是不对的。
他被婆子拽了出去, 关在偏房。
自那日后,程敬就没再见过他小娘, 闹腾几次,永安侯夫人欲要杀他,被程怀拦了下来。
那次他淋了雨,发了高热,在床上昏昏沉沉半月,程怀偶尔来瞧瞧他。
病好后,他没再闹,这里的人都以为他病了一场忘了事,程怀为他取名程敬,让永安侯将他送去了官学,也是在那里认识了戚钰。
排在他与程怀之间的几个孩子,不是天质弱,时常病着,就是碰了伤了不救身亡,短短两三年,府中只剩了他与程怀两个郎君。
而那些姨娘,也凭空消失一般,下人说是病故了,但他却从未见家里办丧事。
没过多久,程怀便不去崔氏听学了,还让人将程敬的东西搬去自己院子里,与他同住,程敬知道为何,程怀是怕他也‘病弱’,病故。
饶是他知晓,府中离奇失踪的那些人与永安侯夫人脱不开干系,但也远想不到,她会用那些淫邪之术。
巫蛊,以鲜血肉身养所祭。
有用吗?
程敬看看那坐在稻草上的人,眉眼间神色阴郁,他也想知道,受过凌迟之后,他可还能活?
前朝赵氏,失鹿共逐。本朝高祖平定中原,将赵氏打至南疆,之后历代皇上,都出兵伐赵,直至当世,赵氏灭,由此开景明年号。
仔细想想,说赵氏皆灭的,还是永安侯,他那好父亲啊。
倒也不足为奇,毕竟,他自己娶回家的妻子,他能不知那是前朝公主的血脉?还是他妻子害死那么些人命,手上沾了那么多血,他半分未知?
不见得无辜。
“出去。”程怀站起身,与程敬道。
程敬没动,双眼直视着他,微抬着下巴问:“你是我大哥吗?”
程怀:“是。”
程敬轻笑了声,视线掠过他,看向地上那个,“那他呢?”
程怀没说话,目光垂了垂。
程敬唇角微讽的轻扯了下,“不好说?那我换个问法,你为何替我起这个名字?”
程怀没答,推他:“出去说。”
“是借我思念你弟弟?还是让我借用这个字,让永安侯夫人稍有忌惮,不朝我下手?”程敬没动,又问。
程怀置于他后背的手顿时僵住,少顷,似是无奈:“你知道了?”
程敬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也看着对方似是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肩膀松了松。
“知道什么?永安侯夫人是前朝余孽,还是她身上背了十几条人命?亦或者是,永安侯同流合污,与叛贼勾结?”
半刻的沉默,程怀没说话,拉着程敬的手臂往外走。
“哥。”
身后轻轻的一声。
程怀没回头,脚步却顿住了。
程敬扭头看去,与赵矜对上了视线,后者揪了根稻草在手里玩儿,唇角总是带笑。
“不必为我做什么,此次来,也不过是想看看你,看见了,便够了。”赵矜笑着道。
程敬能感觉到,抓着他手臂的那只手在隐隐发颤。
牢门被推开又关上,那人行至拐角处时,终是没忍住,回头看向阴暗牢里囫囵一角。
赵矜已然垂了眼。
程怀只觉,他眉间的那抹殷红,似血。
当晚,狱卒惊慌失措的来禀报,赵矜自尽了。
戚显、张襄云都被弄了起来,一同的还有程怀和程敬。
程氏兄弟俩,是最后见到赵矜的,张襄云满脸怒气,想说什么,视线一瞥,看见了被人扶着出来的戚二爷,终是忍了忍。
那混世魔王的小子,可不如戚显好说话,闹起来不够人烦的。
赵矜即便是死了,也得带回邺都,毕竟他不像那叛贼首领一般被炸成几截,难以辨认。
不过,重要犯人自尽,官家追究的话,他们一干都脱不开干系。
张襄云重重哼了声,带着人回了自己屋子。
戚钰斜他一眼,一扭头就对上了他大哥警告的眼神。
“看我干嘛,我多乖啊。”戚钰好无辜。
戚显:“回去躺着去。”
“知道啦。”戚钰赖赖唧唧应了一句,转头就拍了程敬一巴掌,“你招惹他干嘛,沾一身腥。”
程敬心里乱糟糟,瞪他一眼,学戚显那般训他,“回去躺着去。”
说完,跟着程怀往另一边屋子走。
“嘿!”戚钰不满,咬了咬唇上的皮,但没跟上去。
程二很不对劲儿!
从那天见到那个叫赵矜的就不对劲儿了!
但看样子,其中的事,程怀还知道。
瞪着那俩人在门前停下,戚钰才被人扶着往自己屋子里去。
他替大哥请来了白松大师,最后医治的人却是他自个儿。
呜呼哀哉!
门前两人沉默片刻。
程敬直接道:“我会上奏,赵氏该为自己的罪孽,为那十几条人命偿命,你若有安排,尽早。”
他没明说,但程怀清楚,只是道:“以后,别强迫她。”
程敬黑沉沉的眼眸掠过什么,微惊:“你知道?”
“将她从谢娘子府上接回来那日,她与我说了。”程怀淡声,“伦理纲常,与男子无甚约束,对女子却是束缚,会伤及性命,她温柔心软,也胆小,别让她惶惶度日,珍之重之……爱之。”
大军大胜。
班师回朝之日,百姓夹道相迎。
官员回京,要先入宫述职。
崔芙让人准备饭菜,整了整发髻,带着丫鬟去前门等。
却不想,刚过去,便瞧见了程怀身边跟着的小厮。
“回来了,家主呢?”崔芙问着,视线在门前街上扫了两圈,只见一匹马和来往行人。
小厮行礼问安,禀报道:“家主随各位大人入宫了,得晚些时候才能回来,这是家主让小的交给夫人的。”
他说着,自怀里掏出一封信。
崔芙不解的接过,都回来了,何至于还让人送信?
“厨房备了些吃食,你去先用些。”
“谢夫人。”
小厮走后,崔芙也带着丫鬟回了院子,她将信拆开,视线稍落,明眸疑惑,却还是依言将手里的信烧了,然后去了程怀书房。
她鲜少来这儿,循着他信里所书,打开书案左手边的抽屉翻找,里面有一封信。
未启名,未落款。
崔芙拆开,视线落其上,却是浑然怔住,一张脸霎时不见血色,眼前泛黑,整个人朝一旁倒去。
外面的丫鬟听见动静,唤了一声,没听见应答,连忙推门进来,一眼便瞧见了倒在地上的崔芙,慌张喊:“来人,夫人晕倒了!”
.
崇政殿。
气氛沉闷僵滞,针落可闻。
戚钰懵懵的看着身边跪着的人,半晌未回神。
“所言当真?”官家沉声问。
“臣有话说。”旁边默默跪着,从始至终都没开过口的程怀出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