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军事图,可以换我活命吧?”程敬将笔搁在一旁,小心翼翼问。
“真与假,张将军自会奏禀官家,官家论功行赏,你的生死,我管不着。”
程敬啧了声:“三哥真冷漠。”
榻上的戚钰默默翻了个身。
蠢蛋。
王观分明是气他呢。
不知是不是碍于戚钰,王观倒是没再将程敬关进牢里,而是让他在帐中伺候伤者,除了登东解手,不可踏出营帐半步,帐外自也有护卫把守。
戚钰瞧他要走,倒是问:“你去哪里睡?”
王观:“还有些事需得吩咐,你歇着吧。”
他说着,脚步欲转,忽的又停,僵着脖颈回头解释道:“你睡梦中那句,哄你的,没想穿你那件大氅。”
戚钰原还莫名,等他掀帘出去,忽的反应过来,恨不得将床上软枕砸他那张俊美无双的脸上,“想得美!”
转念想到梦中之事,顿时又蔫儿了。
不配穿的是他才是。
程敬立在旁边,抱臂眯眼打量他,“怎么个事?他与谢蕴成亲了?”
戚钰幽幽抬眼,“你说,你射我那三箭,我要怎么谢你才好呢?”
程敬:“……不是与你说过了?怎还记仇呢?”
戚钰:“哦,崔芙不喜欢你。”
程敬:“……”
操!
诸将议事到夜半,忽的号角连营。
“北霜人攻城了!快去禀报将军!”
戚钰从睡梦中惊醒,迅速下床去穿盔带甲,刚拿起,被一只手挡下了动作。
程敬打着哈欠从被窝里坐起,“你伤还没好。”
戚钰皱眉道:“北霜没了营帐粮草,此次定是出了全部兵力,士兵且带伤上阵,我为将军,怎能不身先士卒?”
他没说,若是按程敬昨日所说,定会有人诱他往白虎山去,而那人,不出意料,该是乌尔济。
他将计就计,若是能将乌尔济活捉于白虎山,郢朝不管是继续攻打北霜,还是和谈,皆是占了上风。
程敬哪里不知道他如何想的,手指一翻,将那银甲抢了来,“你的伤赖我,给我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呗。”
他边说,边将那银甲往自己身上套。
戚钰尚且没反应过来,“你去?”
“不就是捉个乌尔济吗?他身边几员虎将,自恃功高,早就不愿听他调遣了,如今身边只剩一位得用的,今日诱你往白虎山去的,只能是他。”
“你不怕他将你认出?”戚钰皱眉道。
“天色这么黑,我装你还能装得不像?”程敬边说边穿,又叹了口气,“也不全是为你,我需要一个战功,堂堂正正的回邺都。”
戚钰心口一紧。
帐帘掀开一道缝,那道身影拿着他的长枪出去了,灌了些凉风进来。
主帐内,王观听见程敬要替戚钰应敌,眼皮狠狠一跳。
张将军显然也很是猝然,询问的瞧向王观。
帐中几人,若论亲近,也只有被一口一个‘三哥’的王观了。
众目睽睽下,王观思忖一瞬,问:“我如何信你?”
程敬耸了耸肩,唇角带着几分笑,依旧是那副混不吝的劲儿,“我身无长物,三哥要什么?”
他说着,思索一瞬,不情不愿的从靴子里揪出两张银票,“就这么多了。”
王观:“……”
他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更别说伸手去接。
帐中凝滞的气氛忽变得有些好笑。
众将垂眼抿唇。
程敬啧了声,将那枚贴身藏着的私印拿了出来,“喏,这个。”
私印有些旧了,不知是用的年久,还是时常被把玩,但瞧得出来,是他心爱之物。
王观伸手接过,“我给你两千人马,若你敢存异心,害得他们性命――”
话未说完,程敬忽的掀袍跪下,拱手拜道:“必不负,君之意。”
众将出帐,率兵迎敌。
程敬随在队伍尾巴,将出帐,忽的回头,火光勾勒出他含笑的眉眼。
“三哥,那私印可要替我保管好,回来我可是要用它去提亲的!”
.
戚钰蹲在营帐外,看着大军出城。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不需要功绩,他只想这一战,少伤亡,多凯旋。他想,程敬能堂堂正正的回家。
营地倏然冷清。
戚钰起身,想去城墙上帮忙,被回来的王观拦下了。
“做什么去,喝药。”王观端着药碗过来道。
戚钰目光垂落,忽觉喉咙里似是塞了两团棉花,闷得人喘不上气。
王观瞧他不接,道:“营地里没有蜜饯。”
戚钰摇摇头,满脸苦涩,“我能喝两碗吗?”
王观:“……”
那一箭莫非是射穿了他的脑子?
玉门关外,烽火连天。
狄人雪地里休整一日,人困马乏,全凭一条命吊着。
郢朝士兵却是睡得饱,吃得好,油光满面,厮杀有力。
就连十三卫都能立个火烧十三鹰的大功,他们也能!
武将征战沙场,拼的便是性命。
成则封侯拜相,满门荣耀,败则马革裹尸,亲人垂泪。
程敬没有后者的牵绊,但想豁着性命去拼一个前者。
她那般胆小,他稍靠近些,她便往后缩,哪里担得住兄弟阋墙?
他可以不是程敬,但他想是她的夫君。
郢朝将士今日忒猛,二更天时,狄人便已节节败退。
正如程敬先前所说,哪里需要佯败,狄人是真败。
张将军下令:“追!”
程敬□□马倏地调头,带着两千士兵朝西南方向冲了出去。
夜太黑了,厚雪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耳边尽是自己的呼吸声。
乌尔济驾马飞奔,与身侧的将领使了个眼色好,后者点头,率一队轻骑往另一侧去了,马蹄声响彻峡谷。
少顷,身后追兵至。
程敬耳根稍动,给身侧副将打了个手势,后者颔首,率一半人马,瞧瞧往一侧去。
“将军,此地狭窄,恐有埋伏!”
程敬的声音清朗:“乌尔济败退,身边只剩残兵,怕他作甚?今日本将军定要取了他首级!”
峡谷静悄悄。
雪地里,屏气凝神,眼瞧着那队人马进入峡谷。
稍片刻,忽的雪崩石落,堵了身后来时路。
一道声音从山腰下,“放箭!”
如瓮中捉鳖,前面峡口,有人率兵杀来。
“将军!”
程敬:“喊我做甚?杀啊。”
他语气轻飘,好似不以为意。
众人气得骂娘,却是不及多想,扛着刀剑杀红了眼。
都未觉,山腰上哪有箭雨袭来?
入了峡谷的只有五百人,余下一千五,都被程敬分给副将,带着去捉乌尔济了。
程敬扬声喊:“留活口啊。”
副将咬牙骂:“屁事儿真多!”
要他说,活的死的,是乌尔济不就成了?
埋伏的弓箭手,不及放箭,身后忽的中箭,纷纷倒了下去。
乌尔济瞬间脸色大变,这是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而下面那人,又哪里是戚钰,分明是叛首程敬!
乌尔济脸色沉黑:“撤退!”
副将笑眯眯:“拿下他!”
笑话,都追到这儿了,能放过这肥羊?
若让他逃,那他也别回去了,丢不起这人!
下面围堵程敬一众的将领,见状,立马折身要去救乌尔济。
程敬飞身跨马,将其拦下,长枪挡过大刀,他笑:“来都来了,玩玩儿嘛。”
那将领粗人一个,气得大骂:“叛徒!”
程敬衣摆荡起,长枪与那大刀擦得火星直冒,“我这是弃暗投明,你来嘛,带你一个,咱们封侯拜相去啊。”
“滚!”将领咬牙,恨不得一刀砍死他!
“你看你,又粗蛮了吧,难怪喊你们蛮人呢,自个儿注意些。”程敬语气熟稔道。
那将领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手中大刀更是挥得破风,“啊啊啊啊――去死!!!”
“哦,我不太愿意呢。”程敬好整以暇的答。
半个时辰,山腰传来了动静,乌尔济被抓了。
程敬没回头,扬声喊:“别庆贺了,下来帮我,这头熊皮糙肉厚不好打!”
“……”
你才皮糙肉厚!
你全家皮糙肉厚!
“啊――杀他娘的王八蛋!!!”
程敬:“乖,别急,爹这就来送你。”
众士兵:“……”
真不怪那人发疯,换作他们也得疯。
这人话也忒密了,还气人!
小半个时辰后,程敬旋身一个枪花,挑飞了那柄沉甸甸的大刀。
那将领赤手空拳被围攻,撑了不足两刻。
几个时辰的鏖战,在天亮前停了。
程敬深吸口气,手中长枪高高举起,“回家!”
众将士欢呼。
沙场自有伤亡,众人将自己兄弟抬上马,深一脚浅一脚的回营去。
程敬驾着马晃晃悠悠,眯眼瞧着东方破晓。
胸口涨得发闷,他缓缓吐出口气。
出来太久了,竟有些近她情怯。
营地里,热闹了起来。
不只是程敬所率的人马,其他几队也各有所获,此一战,大获全胜,张将军高兴得眼角皱纹都多了几条。
戚钰去了士兵营,将十三营的点了名。
负伤许多,伤亡数少,他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虽说肃杀,可他也求平安。
“将兄弟们火化吧,骨灰带回去安葬。”戚钰道。
战场之上,多是如此。
长随点点头,应了声。
戚钰走了几步,身后跟上来一人。
他回头,看见了赵大牛,灰头土脸的。
“跟着我做甚?”戚钰问。
赵大牛立即红了眼眶,跪下重重给他磕了三个头,“多谢将军救我,若不是将军,我……”
“起来”,戚钰侧身让了让,“那日换作旁人,也会救你,不必因我是将军,便跪我。只你记着一事,战场之上,活人永远比死者更要紧。”
“我以为他能活……”赵大牛哽咽哭道。
“嗯,一会儿庆功酒,替他多喝一杯。”戚钰道。
他醒来后问过,那个小孩儿,还是没活下来。
可许多话,都是劝旁人容易,劝自己难。
如若那是他兄长,他只怕也会做与赵大牛同样的事。
程敬骁勇,可身上也难免伤了几处。
戚钰回来时,就见他脱了盔甲,赤着上身,很是可怜的正自己上药。
戚钰往另一侧床榻看了眼,“王观呢?”
程敬收回眼,“哪里敢劳烦他?我只怕他再□□一刀。”
戚钰意味不明的轻哼了声,“你三哥喊得倒是起劲儿。”
程敬不以为意,反倒是摩挲着下颌问:“你爹介意多个儿子吗?”
戚钰:“?”
第93章 云销雨霁
正月里, 捷报传入邺都。
二月,使者抵达青州。
北霜称臣,贡岁币, 贡宝马, 割玉门关外两座城池给郢朝。先祖丢了的北疆七州,如今回来了两州, 举国欢庆。
三月, 迎和亲的德容公主回归故国,大军凯旋。
回京不必赶, 但架不住出来半年的将士们着急回家, 是以,纵然其中有公主车架,大军行进速度也并不慢。
晌午吃干粮,晚上安营扎帐后才会点火煮饭。
梁青瑶受乌尔济折磨许久, 瘦骨嶙峋,先前见着时, 戚钰都以为认错了。
比起从前, 她沉寂了许多。
戚钰偷偷问程敬, “你先前在乌尔济麾下时, 可见过梁青瑶?”
程敬摇头, “我在前堂, 她在后宫, 没碰见过。”
他甚至不知, 德容公主就是梁青瑶。
“她此遭也算是有功于社稷吧,回了邺都, 官家便是做给百姓瞧,也得对其嘉奖, 你就不怕梁青瑶趁机提,要你做驸马?”程敬笑道。
戚钰斜他一眼,懒得搭理。
他与梁青瑶,早便撕破了脸,哪里会如此?
再者,他也是立了汗马功劳的,还能任人揉搓不成?
三月中旬,大军抵京。
而戚钰给谢蕴写的最后一封书信也到了姑苏。
今日姑苏落了雨,庭前湿漉漉的。
问月拿着书信,穿过长廊,将手中油纸伞立于檐下,禀道:“姑娘,二爷来信了。”
年后,戚钰七八日一封的书信,不知何故间断了。
那段时日,谢蕴夜夜梦魇,梦到上世的事,出了正月,整个人削瘦了许多。
谢夫人瞧得心疼,让人给她炖汤温补,但一直也未见胖。
谢蕴靠在美人榻上,脚边暖着一个汤婆子,腿上盖着一张雪白狐狸毛皮,闻言,视线从书卷上抬起。
问月进来,问:“姑娘可要现在看?”
谢蕴淡淡扫了眼那信,“放去篮子里吧。”
问月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案桌上那竹编小篮,她家姑娘先前是放些写废的纸张,可自戚二爷书信断了近一月后,往后送来的书信,她家姑娘都没拆,皆收在了那小篮子里。
谁都瞧得出来,她家姑娘这是在怄气。可怄气,又何尝不是惦念?
近晌午时,学堂放学归来的谢执跑进来,“阿姐!今日叔母做了蟹粉狮子头,让我喊你一起去吃!”
谢执已经十四,再过一年,便能单独辟院子了,如今模样,长开了许多,少年英姿,性子倒是不似那年北上邺都,多了几分跳脱。
见谢蕴不应他,谢执过来美人榻边拉她,“去嘛,叔母做的蟹粉狮子头最是好吃了!”
谢蕴今日心绪不佳,但也不好惹叔母担忧,穿好绣鞋,与谢执一同撑伞去了叔母的院子。
谢家主今日出门会友了,只他们三人用饭。
谢夫人替谢蕴夹了一颗狮子头,“尝尝。”
“多谢叔母。”谢蕴道谢罢,夹起来尝了一口,道:“很好吃。”
“那今日便多用些饭,先前掉的肉,两个月过去都没长回来,你祖父前几日还悄悄跟你叔父说,瞧着你瘦的可怜。”
谢蕴笑笑。
旁边谢执大口吃饭,咽下一口肉,道:“那时下那么些弱柳扶风的姑娘,祖父怕是瞧着都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