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时认出我来的?”王宣忽而大声问,那副不高兴的样子,也一把抛到了九霄云外。
阿姀收了笑,站住了脚,回身时面上一片淡漠,“你穿着这身金线暗纹的衣裳,鬼鬼祟祟地站在角落,周身十丈内都没有人靠近。眼睛一直往码头上瞟,我一看你你便闪躲,又瞧着年有知命。也只差把你名讳的这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蜀中侯王宣。”
他惶惶立在原地,说不上来是悲是喜,但茫然的样子,总要多余前者外露的情绪。
“那些东西,真的丢了?”他再开口,语气似乎都苍老了几分,又似自言自语一般,恍恍惚惚,“你是怎么知道鱼符的?”
阿姀气得想笑。
“难道你不清楚吗?”她上前了两步,“在我动身去给已故的母亲祭扫时,你派来的人半路来截,以命相逼,让我交出鱼符。”
若不是事先与顾守淳约好,又碰上了云从,此时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蜀中侯。”衡沚冷冷开口,“挟持公主在先,意图掘坟先皇后在后,是否也太放肆了些?”
王宣长叹了口气。
他本不欲解释,既然朱秋是他的手下,那朱秋做的事,也自然理所应当算在他头上。但来人是阿姀,是昭瑛的女儿,又险些在朱秋手下出了事。即便是不想解释,也得说明白了不可。
“阿姀,劫持你的人,为首的那个叫朱秋,确实是我的尉官。但他是擅作主张做的,我下的命令,仅有搜寻都城消息这一条。”
王宣精准地交出了阿姀的小字,倒令她有些惊讶。
“你一定好奇,我如何这样准确地叫出你的本名。”王宣露出怀缅的模样,甚至有些自嘲,“从前一起上私塾时,你母亲最喜欢姀这一字,说瞧着就恬静美好,以后要给女儿做小字用。”
若不是出了变故,或许今日的阿姀,也能是他的女儿。
“你丢了的东西,即使不为你,我也定然要寻到。”王宣收了情绪,用一种商榷的口吻,“不如,先请二位到我府上暂住,我立刻派人去找东西的下落,如何?”
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个耳根子软的人后,阿姀对这种半软不硬的态度,便不大想自己出面拒绝了。
她并不想住进王宣的府邸,便回头看了一眼衡沚。
“也好。”他给了个完全相反的答案。
阿姀蹙眉,向他使了个眼色,疑问更深了。
看不出她的不情愿吗?况且,不是已经与云鲤他们说好了,先去城中找家客栈等着他们吗。
这就变卦了?
衡沚柔情地看着她,好像完全没看出她的反对似的,“正巧,你不是想吃暖锅吗,蜀中侯府上,应当有些好厨子。”
阿姀:“……”
王宣看出她的不情愿来,见衡沚从中劝和,也赶快搭腔,“是,是,本侯府中,有整个蜀阳最好的厨子,暖锅自然不在话下,定当是味道最正最醇香的!”
说罢,完全不顾阿姀的反应,立刻叫了人来,“来人呐!准备马车,送贵客回府上,告诉王管家,务必盛情款待!”
十丈之内突然冒出来了十来个人,齐齐应声。
直到坐上马车,绕过了蜀阳城的绥元街,停在一处恢弘的宅院门前,被衡沚亲自抱下了马车,阿姀还是一派生人勿扰的样子。
是真的有些生气,连衡沚示好的触碰和亲昵,都并未感染她分毫。
随缘吧,她自暴自弃地想。
就当是省钱了。
行囊和四个不知所措刚刚订下房间,便被告知退掉,转而被接进宣侯府的人,又茫然地跟着指引的侍女,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宅院。
这是宣侯府的一部分。
宣侯府的气派,大小占了整整一条街。若说蜀阳城是王宣的皇城的话,那这宣侯府,大小也算个缩略的皇宫了。
迎恩怀里的细软,放着阿姀的衣物首饰,还有些贴身用的。人进了院子,只看到衡沚站在院里,不免好奇。
“小侯爷,殿下呢?”
衡沚捏了捏额角,一副头疼的样子,“在里面躺着,与我生气。”
其实这件事本就是他错了,前脚还想着万事由她做主,下一刻却并未按她的想法站在她这边。
也怨不得她生气。
迎恩惊讶地张着口。
吵架了?他们两个,吵架了?
“准确地来说,是我单向与他怄气。”迎恩进门来询问时,阿姀还烦躁地窝在被子里。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至少眼下再回想起来,阿姀完全觉得没有必要。
但当时就是介意,就是心里不爽。
“好稀奇。”迎恩走到榻边坐下,将一个汤婆子塞进阿姀的小腹处,“从未见过两位吵架不睦的样子。殿下这次来癸水,好像是脾气大了些。”
阿姀郁闷地侧躺在枕头上。
也许人还是不能闲着。
从前诸事缠身时,也没见得有如此脾气不稳。如今没什么事了,却火气见长了。
“累了,我想睡了,晚饭前不必叫醒我。”
她一翻身,卷着被子向床里侧翻去。
迎恩看着她长发如瀑,叹了口气,将拆卸下来的钗环都收好,放下床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去。
这一觉好生踏实。
等到阿姀醒来时,四下漆黑。
而她处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小腹的痛感早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醒了,还痛吗?”
衡沚被惊醒,动了一下。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睡了多久。长久未发声,嗓音带着喑哑,不似往常醇厚,倒有些虚的气声。
有些别样的……
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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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姀:使美人计?嗯?
衡沚:偶尔用一用,效果也很惊人。
第152章 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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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人静,芜院里灯火通明。
“这样,真的好吗?”
阿姀与衡沚相对而坐,面前是一张方桌,但又与普通的方桌不同。
桌面桌面中央破出了个圆洞,在桌下略低一点的地方又重新楔了板子做底,形状大小正好能将一只陶锅放进去。
陶锅分两部分,上面是盛放食物的器具,地下是放炭火的简易炉子。
这样一来,炉子放在桌子中凹下去的板子上,锅就不会太高,夹起菜来更容易。
蜀中的暖锅,其实在原州也有。但山川地域不同,则吃法与口味也完全不同。
蜀中人嗜辛味,锅中的汤还未煮开,便将酸辣沁人的香味,传遍了整个屋子。
衡沚拿了双长筷,一点点将调味料加进去,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可,“不是想了很久么,晌午你便没吃东西,即便这个时辰也不算过分。”
整个宣侯府的人只怕都睡下了,只有他们二人还清醒着,一盘接一盘地涮肉。
他怎么还记得这事,阿姀心里想。
当初刚相识的时候,对他说以后打算去蜀中,话虽然不假,但也没有那么迫不及待。
何况正事似乎还没来得及问。
“窃贼的脚印,交给王宣了吗?”汤底里加了蜀中很有名的腌萝卜,一口吃进去酸香无比,很是开人胃口。
锅里冒起来泡,衡沚将手边的一碟牛肉依次放进去,煮开了又全都夹进她碗中。
“嗯。给了一份,我也留了一份。客栈地上还收集了一些遗落的迷药粉末,我让云从暗中查,双管齐下便不耽误。”
阿姀觉得很可行。
虽然丢了的鱼符挂饰,是她来蜀中前就找人仿造的,真的鱼符并未丢。但也该找到此人,看看背后指使者到底是谁。
“对了。”阿姀想起什么,放下筷子,“朱陵,到蜀阳了吗?”
衡沚摇摇头,又夹了一筷兔肉进阿姀碗中。
阿姀这时才发觉,他似乎一直拿着这双长筷给她夹菜,也没见他动过筷子。
“陆路本就比水路慢些,人休息了马也要吃草,大约明日才会到。”
大费周章把朱陵骗回蜀阳,还有个原因,便是阿姀初见时,就觉得他的长相与都城郊外来挟持她的那人长得很像。
今日又听王宣叫那人为朱秋,觉得更觉得这两人之间,定然有些关系。
“你为何不动筷子,怎么只看着我吃。”阿姀又想起自己白日时,无缘无故不理人的事,有些心虚地低头喝了口茶,“生气了吗?”
生气?
衡沚手一顿,差点被锅边缘烫着,却没明白她怎么会这样想。
“那会儿,不是故意同你发火的。”阿姀抱着有了矛盾便要当下解决才安心的态度,虽然别扭,但也诚恳了道了歉,“只是觉得……”
衡沚将筷子搁下,认认真真望着她。
隔着暖锅的热气,和烛火的闪烁。
“怎么会同你生气。”衡沚的语气温柔,却掩饰不住对她的无可奈何,“只是在哄你,在码头上,不该没听你的求援。”
原来如此,阿姀松了口气,人轻松下来,“还以为方才在榻上……已经算是在有意哄着我了。”
她使了次小性子如何也值得他不厌其烦地惯着。
衡沚失笑,“那也算是哄?寻常不也是如此吗,你不妨将标准再定高些。你睡得沉,一直没醒,傍晚时我吃了东西,还不饿。”
他明白阿姀有时心思有些敏感,却不知道,敏感竟用在这种不划算的情况上。
事无巨细地回答清楚,她的愁眉,也终是舒展开来了。
好在,也算是过去了。
第二日一早,待王宣派来的侍女收拾了这些杯盘狼藉,便有人请两人前往前厅叙话。
阿姀好好睡了一日,洗去了仆仆风尘,觉得神清气爽。换上一身荷色的裙子,裹紧袖子在小路上快步走着。
谁会知道蜀中这样的南地,入了冬也冷得这样快。
王宣的前厅修在水上,不知他怕不怕潮,阿姀光是在门口看着,便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涌。
这是朱秋被提来打骂的第五次。
王宣坐在桌边吃着早饭,刚夹了块笋干入口,便见阿姀与衡沚前来,又将碗放下了。
“不知你们来得如此快,失策了。”他和颜悦色地请人入座,命侍女上了茶。“要不要一起吃点?”
阿姀飞速摇头。
昨夜那顿暖锅,刚开始还有些放不开,后来越吃越热火朝天,害得两人在院子里消食了半晌,才回去安心睡下。
现在更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不过,阿姀瞄了一眼桌上的菜色,荤素搭配,摆满了一桌。菜色虽然不算华丽,却让人很有食欲,看来他找的厨子确实很不错。
这银子花得,也很不错。
算下来,够军营里吃三顿还富余的了。
“尝尝我们蜀中的好茶,仙人碧。”
“侯爷这么早传我们来,可有什么要事?”阿姀淡淡开口,“总不是来看你训人的吧。”
王宣摆摆手,“这便是朱秋。我将他抓回来后一直关在牢里,至今还未发配。”
阿姀微微低头,看着地上的朱秋。
他被捆得很结实,人还穿着单薄的衣裳,指节耳尖都冻得通红。
眼神却不逊,瞧着很不服。
“虽则这是你活该的。”阿姀刺了他一句,“但见你有话要说的样子,不妨说出来,兴许今日便能让你服了。”
朱秋起初还不愿说一个字。
但没多久,见主公与这两人皆不说话,心里压着的火便也窜起来,忍不住了。
“主公,朝中早就没有执掌天下的能力了。我知道您在意那支私兵,所以一直惦念鱼符,我便设法为您取来,我有什么错!”
“那陈氏女都死了,带着鱼符进棺材有什么用?”
王宣撂下碗,冲上前踹了他一脚,“啐!老子管了半辈子的兵,你跟我装什么相?你那是为了我?你若没有一点私心,出去就叫青天白日的雷劈死你!”
阿姀听得忍俊不禁。
衡沚也当听笑话一般,甚至还添了杯茶。
“怎么了!”朱秋更是不平,一个挺身却没站起来,狼狈地撑在地上与王宣四目相对,“即便是想挣点功劳又怎么了!主公,我朱秋跟了你这些年,忠勇恳切,您打了打了骂也骂了,给我个痛快吧!”
王宣气得瞠目结舌,指着他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殿下,我是管不了了,你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吧!”说罢,袖子一拂,竟背过身去。
阿姀才不想接这烫手山芋,这闲事怎么就落在她头上了。
方才朱秋也说了,两人为主仆已经好些年了,再怎么说也还是有些情分的。而她是个外人,怎么处置都不合适。
何况王宣若是真的下得了手,还至于提人来骂了五次,还没个处置结果?
“侯爷怕是说笑了吧,此事与我又有何干系。蜀中俨然一副小朝廷的模样,收拾个臣下,哪里轮得到我这落魄王朝的小小公主。”
“何况,先皇后是我母后,碍着这样一层关系,我怎么好在您面前置喙啊。”
阿姀将姿态放得很低,最好是将王宣架得高高地下不来台,她才更满意。
王宣又看向衡沚。
后者干脆连瞧也没瞧他,悠哉地喝着茶,学着阿姀的语气,“落魄王朝的诸侯,尚得听公主示下。”
夫妻俩唱得一出好戏。
王宣无可奈何,转而又问朱秋,“你可曾再派人偷殿下带着的鱼符?”
朱秋桀骜得昂着首,“主公您也知道,我手下的兵之所以战无不胜,都是斥候得力,能一人分好几份用。在我被您抓回来前,便告知了手下人,要一直盯着这位,直到拿到东西为止。”
朱秋下巴指了指阿姀,又冷笑一声,“我就知道那鱼符一定在她身上。”
王宣气不打一处来,又踹了朱秋一脚,“你个仙人板板的,那鱼符早没用了,私兵人都死光了!老子要那鱼符,是因为那是老子年轻时同陈家女的定情信物,你知道个球!”
此话一出,阿姀看朱秋的反应,更是精彩纷呈。
“啊?”
他楞了,一个壮汉子,就此呆呆地躺在原地,还没想明白原委。
“你!本侯立刻放你回去,你马上叫你手下不管是什么牛鬼蛇神,将偷了殿下的东西,全都给老子还回来!”
话音刚落,便有人从屋外进来,手脚利落地将朱秋松了绑。
身体上的桎梏消失了,可心上的还在。
“所以,主公对这鱼符念念不忘,是因为?”他小心翼翼地问。
“是!老子就想怀缅一下没成的那桩婚事,怀缅一下先皇后,怎么了!”王宣逐渐激动起来,“世上哪还有她那样好的女子,她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