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们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赶忙去查看自己的牛马和货物。
对于开战,最为敏锐的就是行走四境的商贾。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成为他们亏得血本无归的导火线。
“这消息,你是从何处得来的?”阿姀赶忙抓住那伙计,问道。
后者见有人信了他的话,忙不迭解释道,“我早起去赶集,想照掌柜的吩咐采购些蔬果。因我们这驿站本就较城镇偏远,原州又向来属旱地多风沙,所以要一大早就去,才买得到新鲜的。”
阿姀不耐,“说重点。”
“哦。”伙计蔫蔫应声,“我去白菜大娘那处,却发现不止她未出摊,是那一整条街的商贩都未出摊!于是觉得奇怪,就等了等。没过多久,巡逻的一队官兵大人路过,我便壮着胆子上去问,大人们说前夜里清县沦陷开城放敌,游北人兵不血刃地连下两座城池!”
伙计不懂兵法,也参悟不透这话的含义,只知道外敌入侵,定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继续道,“咱们这座城是离长关最近的长县,长关离原州主城不过三百里。若是游北人打得快,攻下长县长关,直指原州那是迟早的事。官兵大人便说,长县已然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在城中活动,叫我赶快逃命去,我便立刻折回来,赶快告诉掌柜这事。”
阿姀将这番话前后仔细琢磨,觉得不太对劲。
郑大跟着走过来,看了她一眼,“我先去收拾东西。”
阿姀点点头。
这事怪,怪就怪在,一个巡逻的士兵,怎么会有耐心对平民说这么多军情。
若按常理,难道不是赶快打发了算完?
“那,官兵大人可有告诉你,游北是为何开战吗?”
伙计摸摸后脑,“大崇原本是要送公主去和亲的,可公主不是跑了么。”说到此处,眼中精光熠熠,倒是很乐衷于市井传言,“原来是恪州的召侯,拜倒在公主裙下了,这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啦!那游北人没接到和亲的公主,王子没了眼看着要到手的娘子,自然是气急开战了。”
阿姀一听,眼角跟着抽了抽。
想过游北要开战,却没想到这么快。
说起来,毁约和亲的这件事上,算是阿姀亏欠忽归的。自冬日在宫中草草见了一面后,便没有再见过。
一切计划,基本都是随着她的性子来,也不知忽归对游北王和属下都是怎么交代的。
表面上看,撕毁契约的受害者是忽归,既赔了夫人还赔了面子。但他们之间都很清楚,根本不将这桩强凑的婚约放在眼中。
所以实际上,受害的还是忽归。
固然,因阿姀与衡沚搭救了罗娅,为回报这份救命之恩,忽归才放她逃走。可游北因此发兵是预料之中,若是忽归加以阻拦,那势必就会暴露自己,更不可期待他帮忙帮到如此地步。
阿姀心中沉重。
不愿和亲是她的一己私欲,可若因为这一己私欲,使大崇边境的百姓都流离失所,处处生灵涂炭,就是她毕生所学都不能允许自己视而不见的错了。
大崇和游北,势必有一战,或早或晚,都只是拖延罢了。
云鲤抱着包袱,慌忙跑下来。
驿站里的人仓皇失措,鸟兽般四散着出去逃命,抵着人流出来,便见阿姀独身一个站在庭院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鲤忧心忡忡地走到阿姀身边,“娘子,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要返回恪州吗?”
原路返回,这也是多数途径或是目的在原州的商旅最好的办法。
开了战,岂是一时半会儿停得下来的。漫天的战火中,能活下来都是万幸了,和谁做生意呢。
阿姀望着远方隐隐约约的山峦,不曾收回目光,“不,我们要去原州城,即刻便动身。”
她想过了几种办法,其中不乏让郑大带着挽郎们和云鲤速速返回,她一个人快马去原州。这虽是最保险的办法,却不是最好的办法。
独身犯险的事,她已经背信弃义地做过一次。且不说旁人,衡沚是万万不会迁就她,不出几日他二人定是双双出现在原州的。
况且,这也是十分不尊重朋友的做法。若是只与人同甘却不共苦,自己想来是为了他们好,可一来二去总容易出嫌隙。
不如一起去原州,就算游北人攻得再快,原州城都是最后的守地。且李崇玄治原州多年,必不会使城池落得全部沦丧的下城。
即便是不指望都城派援,渺茫的机会,总也得争一争。
郑大的动作极快,再出现在门前时,已经将包袱全都打好拎了下来,一丝不苟地往车上放。
挽郎一行七人,采了个吉利的数,闻讯也都收拾妥当下来,马上就能出发。
阿姀仍对方才心中存了的疑问想不明白,却没工夫再纠结,告知众人上车之后,拿着荷包走到了驿站掌柜的房间。
掌柜仍不闻窗外事地躺在床上,任由客人们四下逃散,反正也不指望着他们付钱了。
叩门声笃笃传来,映在门纸上的身影纤细,并不是他那个胆小的伙计。
掌柜一扭身,合着眼又陷进被褥中去。
可这人是真有耐心,又连着敲了许久,实在烦得不行。
掌柜蹙着眉,望向房门的方向,大声喊道,“退房自己走就行了!钥匙放在帐台,别吵老子睡觉!”
阿姀附耳在门上,却叫这洪钟般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确实是来退房的,也确实是来付钱的。可钥匙银子这种东西,多事之秋,放在楼下谁来了都能拿走,实在是不妥当。
而且她也没搞明白,这掌柜的为什么不跟着伙计一起走。
“那我便放在你门口,记得收走。”
阿姀说完,便准备转身下楼。可还没走到楼梯口,身后的门却响了。
再一回头,半个健壮的身影变出现在半扇门后,“等等。”
从进了这家客栈以来,就不曾见过掌柜露面,一切事都是几个伙计来办的。这猛地一见,还真有点骇人。
阿姀缓缓打量着他,哪有开驿站的掌柜,长成如此孔武有力的。不像是商人,倒像是行伍之人。
长发高束,整个人不修边幅,胡茬与古铜色的皮肤几乎融合在一起,像是煤灰里打过滚一样。
“你来付钱?”煤灰人质疑道,“要打仗了,你还有心思付钱?”
阿姀瞄他一眼,心想这人还真是奇怪,要打仗了,关心的却是这事,“住店结账,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
对方顿了顿,很是豁然地一点头,弯下腰来将四把钥匙和一锭银子都收进怀中,旋即摆了摆手,“妥了,走吧。”
“等等。”阿姀将他叫住,“你的伙计都逃命去了,你怎么还不走?”
男人干脆推开门,走了两步,撑手在栏杆上,“贪生怕死之徒,自然要即刻逃命。”
好像专程讨了句骂似的,阿姀有些摸不着头脑,还不如不与他搭这句话。
“看在你做生意诚实的份上。”男人顺手从窗沿上捞了一只大砍刀来,递给阿姀,“这玩意送你了,拿着防身吧。”
说罢,径自懒洋洋地拐回去续上回笼觉了。
那刀沉甸甸的,套着个陈旧的皮套子,看着是把砍刀。阿姀的身形矮了一下,才将将把它抱住。
刀柄处裹着布条,隐约可见银亮的光。
还是个好东西呢,阿姀心想。
他们身上都没有武器,就算是个刀,有了总比没有好,便欣然接受了。
两日的功夫,日夜兼程,不回头地向前赶着路,多亏了这把砍刀,还真一个打劫的都不曾遇到。
第三日,日头蒙蒙亮时,一行人抵达了长关。
原州处在西北,气候虽然干燥,日头高照,在高耸的城墙下,阴影处立着,初夏的季节却还有些渗人。
阿姀搓了搓手臂,等着面前的城守士兵,挨个查验他们的过所。
“你们是来做生意的?”士兵谨慎地看着阿姀。
“是的。”阿姀指挥着,郑大将后面的货物打开来,“都是些祭品纸花,来为长关马氏办白事的。”
几个人收了兵器,绕着巡查了一圈,回来冲为首的这个点点头。
“如今城中有令,进城的一律要等人来接。我已经派人去马家叫人来了,你们便在旁边候着吧。”
虽然程序繁杂又多余,但这些士兵的态度还算和善,阿姀便应了下来。一行人将车马挪去一边,等待着马家的人来。
至于这几日里的战况,一直忙着赶路,阿姀也无从得知。
正当她在想清县之后,游北人到底是什么攻打路线时,远处一阵轰隆的马蹄声顷刻传来。
灰尘溅起,城门前排队等着入关的人们惊吓地让出路来。
不多及时,勒马的声音断断续续,马蹄踏停之后,四周的灰土黄沙漫漫沉淀下来,才算是真正看清了来人。
阿姀呛咳着,眯着眼用手挥了挥面前的灰,不住地眨着,差点掉下泪来。
“你如何在这!”
熟悉的一声疑问传来,阿姀抬起头,那为首的高头大马上,赫然坐着一个十分眼熟的人。
“你如何在这?”阿姀疑惑地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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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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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方皆疑问之下,各自不约而同地没作声。
城门口的守军一看,这分明是前来坐镇的车马大将军李崇玄,哪里敢加以盘问阻拦。是以也没等马家的人到,便将阿姀一行当做客,随李崇玄一起放进了城门。
阿姀看了眼天色,对郑大说,“我想同将军说两句话,不然你们先往马家去,我随后自己过来便是。”
郑大踌躇着,只怕大战将袭,城中不安全。但阿姀要办事总有她自己的道理,阻拦也并无立场,反而算是逾矩,便点头应下来。
云鲤也是忧心忡忡。
阿姀轻抚着她的肩膀,道:“没事,去吧。李崇玄是守将,城门戒严,还并未到紧张的时候。”
街上的人虽然少,不少人家已经紧闭门户开始避难,总还是抓到了零星几个人,问到了路。
阿姀看着远去的一行人,这才回过头来。
李崇玄身穿战甲,肃穆地站在她面前,浑身都是边境风沙的肃冷。正午的天,也不由降下温来。
“自恪州一别,与将军许久不见了。”阿姀浅浅笑了笑,乖顺地低头算是见礼。
李崇玄上下打量着她。
早该知道,自从这小丫头跑出都城,就会一路风波不断。先是去岁在恪州,金吾卫声势浩大地将她抓了回去。回宫之后又听说被派去为天子修补屋梁,简直是闻所未闻。
然后便是更声势浩大的逃婚,还是召侯亲闯宫禁。两口子将都城搅得天翻地覆,皇帝据说如今还昏沉病重着。
也就是如今天子的威望不高,民心不及。如此藐视君威的事,竟都被写成了话本子,在一众年轻的小娘子之间传得沸沸扬扬,有失体统。
倒没想到,如今是在这碰见了。
但她的身份不能声张,李崇玄并未回应,只引着她跟随,一齐进了城楼。
阿姀跟着在身后,从方才那个打量的表情,也能看得出来李崇玄对她的再次逃婚也颇有微词。
他在原州,天高皇帝远,除非自己亲眼所见,定然是不能了解都城到底是被她搅得天翻地覆,还是本就大厦将倾。
武将英勇忠诚,不会轻易地背叛君主。何况李崇玄其人秉性本就如此,能做出这样的评判,也不足为奇。
副官将地图拿了来,李崇玄站在城墙上,对照着地图视察周边地形。
若是正如斥候来报,只怕不是今夜,便是明日,迟早与游北军兵戈相向了。
阿姀站在他身侧,眼睛不由自主便瞄了上去。
长关是原州的隘口。因为在地形上,长关位于原州城的东北,而原州更偏西南,长关和清县的阻拦,是原州城的天然屏障。
长关是山脚下的县城,两侧夹山,一面是骛岭的延伸山脉,一侧是原州境内的敛鹰山。两山再向南蔓延,变得愈发靠近狭窄,中通一河,向南流经原州。
这样的地势呈扇面状,于正面作战相对有利,但敌人一旦选择上山蹲伏,城中的百姓便岌岌可危。
守城,除了守住身后原州的主城,自然还要守住城中的百姓。若是百姓遭难,一座空城又守给谁看。
李崇玄缄默着。头一次对眼前的战局无从下手。
因从前从未想过,游北人进犯,会不从恪州着手,而是不远艰辛地取道西北。况且西北也隔着高山,翻山越岭而来代价太大,所以原州一直做守势,随时预备着援助恪州而已。
可谁知今次却改换了路数,从清县下手,算是攻其不备。又加上清县投敌,自然很快攻城略池,两方重镇,如今只剩下了长关一处。
如何守,能将损失降到最低,能战胜,更是难上加难的问题。
阿姀看透了他的左右为难。
武将也并不是个个都无所不能的。曾经的衡启在恪州善化守为攻,也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而原州虽然是边境,却因地势原因向来少战,所以也跟善守。
且积年的守势下来,人也保守避战。可眼下的长关必须破势来换取一线生机,所以再守下去于事无补,只会越来越坏。
李崇玄的为难,便为难在不知如何攻。
城中粮草辎重有限,身后就是原州腹地,原州破,下一步就是平州。平州一过,直逼都城。
成败皆在此一举,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越是不敢轻易下手。
他的目光落在两侧的山峰上,逡巡不前。
阿姀远望着连绵的山脉,不着痕迹地提说道,“诱敌深入,化守为攻,倒是个好办法。”
李崇玄倏地回头,连他身后的副官,也一脸讶异的看着阿姀。
“此话何解?”
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呢,阿姀嗤笑。
不敢担责可怎么行,瞻前顾后畏手畏脚,光是这一点,李崇玄此生就没有起事的可能了。
阿姀指着地图上的两处山崖,“这两座山,看似高险,实则中间耸高而两侧缓,想要攀上去埋伏,是最容易不过的事。而就是这么容易的事,我们不能做,游北人做起来却是得心应手。”
向外开阔而内窄,谁在外谁受益。
“可是山摆在这里,你不用心有不甘。可想要跳出这困境,就要冒险,你怕冒险。”阿姀坦荡荡的将如下情形说了出来,话语声就像风一样轻飘飘地散在了空中。
李崇玄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起来。
“阿姀还懂这些,实属是我小看了你。”李崇玄脸色和缓,竟然还笑了笑。自从恪州那番不算是什么平和的交谈之后,李崇玄也自觉改变了称谓。
即便是不想令人知晓阿姀身份地想法更多,也算是无形中保护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