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一挪,不能再在这里呆着了……”
宣于岚之提醒道。她生怕她们气还没喘过来,再一次天塌地陷,她可没有够再放一次的血了。
“好,我抱你。”
她赶紧给只着里衣的宣于岚之披上皮草。
经过这一番放血、死里逃生,宣于岚之爬都爬不动,只能有秦雪若抱着。秦雪若不仅要负担她的重量,还不能丢下随身行囊,沉重万分,没走几步远就带着宣于岚之载倒在雪地中。
从地穴出来改换了天地,她们不知身在何处。
唯一的好消息是,换成了天寒地冻的环境,宣于岚之的伤口凝结,不再出血,及时被她带回营地疗伤休养,或可再把命捡回来。
宣于岚之嘴唇翕张,将捏紧了一路的玉环和小象塞到秦雪若手中,俨然一副托孤的架势:
“你自己走吧,把我的里衣脱下来,连同这个一起交给闻人顺。我跟他平时关系不错,他人很好,既然我撞见了他哥哥嫂子的遗骨,便不能不将消息为他带到。”
“乱讲话,你我二人同去同归,”秦雪若想学着她的样子轻轻松松说笑,扯了扯嘴角,眼泪却滚ʝʂɠ了下来,很快在低温的环境中化作脸上的冰碴子,“而且我脱了你的里衣,你不就只剩了个肚兜,这像话嘛,万一被别人看到你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
宣于岚之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闷笑,再也没有力气同她说笑,睫毛在颤动着,眼睛去闭上。
两人都摔在冰雪里,秦雪若顾不得自己起身,保持倒地的姿势,扶住她的肩膀,一声一声祈求她睁开双眼。
宣于岚之来,是她向姜故烨要来的,回不去就都不回去。
哪怕一个人硬撑着,有干粮和水在,顺着一个方向走,早晚能走出雪山,秦雪若也不愿一人独活。
她叫不醒她,便抬起她的脑袋,用自己的胳膊垫着。
宣于岚之怕冷,又爱撒娇,她们从前一起睡觉一起讲少女心事悄悄话,宣于岚之总不肯老老实实枕着枕头,非要枕着她的臂膀。
行吧,慢慢枕着吧。
风云变幻,北风卷地,新一轮的冰雪如同鹅毛散落,纷纷扬扬,开始掩埋她们二人。
秦雪若无力挣扎,怀中宣于岚之的血液在便得冰凉,她的手脚亦冻得没有知觉,不想抛下挚友独自去躲避风雪。
同生共死,同去同归。
她的生命力亦在漫天风雪中慢慢流失。
回想这短暂的一生,守护族人,医治患者,对得起所有的人,除了连累到宣于岚之,哦她应该不会怪罪她的……
秦雪若脑子乱糟糟的,飘过无数的回忆,停格,又掠过,匆匆的,没有什么东西长久地停住。
最后滞在脑海里的,居然是那张冰冷无情的杀神脸。
她是不是疯了,为什么会想到她的挂名夫君。
是饿了吧,想他给她带来的羊肉饼子。
也后悔,不该不跟他打一声招呼就擅自进山,夫妇一体嘛,有什么事情要相互知会一声才是。
他会着急担心吗?会为她难过吗?
她为他守过一次孝,送过一次终,这次轮到他了。他是会真的为她伤心难过,还是如同她那次一样,觉得摆脱了束缚,心中欢喜非常?
“禹应焕……”秦雪若念出了这个名字。
想哭。
她死了,他可千万别偷着乐啊。因为她多多少少算是个好人吧,是为了救他的士兵才铤而走险,他得为她真心实意地难过一场啊。
“禹应焕禹应焕禹应焕。”
秦雪若脑子里只剩这个人,于是嘴上不住地念出他的名字。
好像是在冻死的边缘了,耳边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有人在飘飘忽忽地叫她的名字:
“秦雪若……”
尾音消失在风里。
“禹应焕。”
秦雪若不知哪来的最后的力气,被鹅毛大雪盖成了半个雪人,意识不清地回应。
也许是她出现了幻觉,也许是濒临死亡看见了幻象,她面前好像出现了杀神夫君的脸……
秦雪若噙着一缕笑容,闭上了眼。
第15章 .风雪交加等来救援
禹应焕第二天清晨便发现了秦雪若的失踪。
一并消失的还有他的爱驹闪电。
最开始的想法,是误以为这位贵女实在受不了和他一起在军中生活的日子,跑了。跑了也好,他是有过庆幸的,以免让他生出不该有的眷念。
很快姜故烨亲自来递消息,说是秦雪若拉着宣于岚之夜间进山寻药,禹应焕大骇,拉着姜故烨拳头便要落下去:
“你怎么不拦着她!她不熟悉地形,天脉凶险,你是要看着我的夫人去送死吗!”
姜故烨亦是不悦,手底下的人有眼力见,马上横在他们中间好声好气地劝慰。
姜故烨心想,还是他的夫人拐走了他帐下的人呢:“怕什么,有岚之陪着呢。”
“就是有宣于岚之在此行才更加凶险!”禹应焕怒极反笑,“宣于岚之自从生了病,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憨货,你他娘的别说你没看出来。”
姜故烨一时语塞,他不能否认,宣于岚之病后和从前相比变了很多,从敏感坚毅喜形不于色的战士,成了个喜欢黏在他身边爱笑爱闹撒娇耍赖的小女孩。这么一想,确实不太安全。
秦雪若不属于戍北军中的人,宣于岚之是东方阵百夫长,不得擅自离开,需瞒着主帅寒浞。进山为生病的士兵寻药是个听上去合理的理由,然而寒浞生性敏感多疑,若是细究十一个士兵突发怪病的前因后果,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因而,禹应焕和姜故烨要去寻她们,还不能大张旗鼓,两阵的统领一起去搜山过于显眼,二人只能交错着去寻。
一连两三天,皆是无功而返。
姜故烨亦是忧心忡忡,回想着五年来和宣于岚之每一次的默契配合歼灭敌军,再想到她病后如同孩子般的纯澈依赖,愿意相信她定会平安无事:
“我相信岚之,她在天脉之下呆了五年,一身的本领,她会无事的。”
禹应焕闻言破口大骂:“你他娘的相信宣于岚之,那我夫人呢?我夫人柔柔弱弱,没有武功,她能完好地回来吗?”
他没拥有过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
小时候,凡是看上了什么,哪怕是一块形状稍微新奇一点的石头,哥哥姐姐们都要从他手中抢夺了去,更别说是通晓人性的猫儿狗儿了。进戍北军为质的名额倒是没人同他抢。
有过孤寂难耐的时刻,没人愿意搭理他问候他,在那一段时期,他没人可以说话,十天半个月都说不上一句话,甚至开始自言自语。后来觉得跟自己说话实在是可怜,便沉默寡言,鲜少言语,习惯了寂静无声。
可能是秦雪若的眉眼有点像他童年时那只大花狸猫,狡黠,机警,没有落入他的哥哥姐姐手中,飞檐走壁一走了之,很偶尔的时候在院墙上给禹应焕投来或悲悯或不屑的一眼。也像是颗小石子,惊了他这一潭死水,她说的话经常让他无言以对不知从哪接,但其实,他心底很喜欢有人能同他说说话。
这样有真正在活着的感觉,使他感受到自己,还没死,还不是个死物。
姜故烨忍他这个鸟脾气忍了很久,怒斥道:
“你很有脸来找我发火?宣于岚之可是被你夫人拐走的!她本来也不必冒险!”
连着几天找不到人,很可能凶多吉少,还要提防着寒浞的怀疑,二人的神经俱是紧绷,一点就着。
手下人再拦着也没拦住,二人酣畅淋漓地扭打了起来。
打了一半,有两匹骏马直直地冲入帐中,发出了焦急的嘶吼。
“闪电?”
“追风?”
他们认出了是自己的骏马,也是被二女骑出去的那两匹。
马回来了,人不在。
都说老马识途,禹应焕惊喜地揪住闪电焦黄的鬃毛:
“闪电,闪电,快带我去找她!”
闪电果然通人性,打着响鼻引着禹应焕。
姜故烨是想跟上的,恰逢主帅又巡防任务交给他,不得不执行,嘱咐道:
“记得将岚之也带回来。”
禹应焕翻身上了追风的马背,跟着闪电的步伐,冷笑道:
“宣于岚之死外面算了。”
一切在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秦雪若、宣于岚之弃马弃得早,先人转山移石的布局机关,竟生生地将她们的位置掉转,分明弃马走向了西南方,血阵启动,居然又将她们转移到了最开始来时的那片冰原!
也正是如此,闪电、追风能带着禹应焕走上她们的旧途。
于重雪掩映中,禹应焕见到了自己消失好几天的新婚妻子。
听到了她口中微弱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
“禹应焕”。
鲜少有人叫他的名字。
下属叫他老大,手足喊他野狗,亲生父亲提到他只说他是个克死亲母的孽障——哪怕他当时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婴孩。
原来他的名字,被人叫出来是那么动人。
禹应焕下马跪伏在秦雪若身前,她肤白胜雪,几乎和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满身霜雪,冻了许久,已经没什么人气儿了。
禹应焕想登时就把她捞进怀中,又转念一想,他身着的甲胄会冻到佳人,于是毫不犹豫地脱下保命的盔甲,把人裹到心脏的位置,运转内力,把他身上的热气度给她。
怀中的人一点一点回暖。
禹应焕瞥了一眼秦雪若旁边的那一大坨,拂掉了一层雪,露出来了有进气没出气的宣于岚之。
他含着气,怪天怪地,乱怪到宣于岚之身上,是真不打算管她,姜故烨的心腹死了,等于断了东方阵一条臂膀,正合他意。
却又想到,宣于岚之死了,他的妻子会不会伤心难过?
再定睛一看,宣于岚之左手上有一道见骨的剑伤,剑伤周围的血肉发白,怕是能流的血都流干了,左手腕子伤得快断,仿佛只剩一层薄皮连着。而秦雪若身上没有外伤,被冻得气息微弱,其他还好。
不难猜出,是遇到了什么危难时,有武功的宣于岚之护住了没武功的秦雪若。
于是禹应焕绷着脸,不情不愿地将宣于岚之扔上闪电的马背,别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眼下,ʝʂɠ这两人都不能再在天寒地冻的冰原上停留,回程的路漫长,需找个地方等待风雪过去。
他凭借着多年行军的经验,疾行绕至背风山壁后,安置好马匹,摸索到了个看起来没有凶兽栖身的洞穴,一手一个,把二人拎了进去稍待歇息。
秦雪若半晕半醒,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禹应焕直觉她在呼喊自己,心脏被叫得软软的。
禹应焕解下披风平铺在洞穴内,才轻手轻脚地将秦雪若安置上去,确保她的身体不会沾染到脏污,宣于岚之被区别对待,团吧团吧一团破布一样被丢在一边。
不过,宣于岚之的左手腕子随着被转移到洞内,一晃一晃的,好像快掉下来了,禹应焕见多识广,杀人如麻,还是于心不忍,撕扯下来衣服衣角简单地给她包扎了一下。至于左手会不会废,乃至这条命能不能捡得回来,看她自己造化了。
根据禹应焕的经验来看,宣于岚之别想再同以前一样拉开百来斤的神功耀武扬威装模作样了。
他自觉命运凄苦,习惯于欣赏别人的痛苦,从他人的不幸中汲取快乐。一想到身陷绝望泥沼中的不止他一人,即便自己爬不上云端,也觉得痛快非常。
堂堂逐风族未来的族长,最擅骑射,在这场冒险后却再也挽不了弓、驯服烈马,禹应焕舔了舔下唇,迫不及待地想要观赏宣于岚之的绝望,于是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保命药丸,强行塞进宣于岚之嘴里。她可一定,要表演给他看啊。
禹应焕收拾了些洞穴内的枯枝烂叶,再加上他带来以备不时之需用的木炭,生起了个小火堆。火堆既没有离秦雪若太近燎着她,也没有离她太远,恰到好处地为她提供光和热。
秦雪若没有大碍,只是过于疲乏冻晕了过去,在火光的映照下脸颊逐渐恢复了血色,嘴唇红润,热烈。
看得禹应焕心里痒得慌。
他自问不是正人君子,却老老实实地这么些天都与她井水不犯河水。
不是没有过绮丽的遐想。
都硬生生地掐灭、冲冷水澡,强行转移注意力。还有些人取笑他做了新郎滋味如何,他知道个屁啊,让人晓得成婚这些天其实什么也没做,那他还要不要在军中抬起头来做人了?
他这又救了她一次,那些才子佳人的佳话中,对于救命之恩除了当牛做马结草衔环就是以身相许。那秦雪若,会选择哪一种?她要是选择了后者,他可以提前一亲芳泽吗……
而且,他本就是她遵循礼法十里红妆相嫁的夫君啊。
禹应焕鬼迷心窍,挪过去将人揽在怀中。
他卸去了甲胄,仿佛连自身那从小生出来的防备之心都卸了。
凶骇的盔甲之后,也是血肉之躯,也是暖的热的,只是从未有人有缘得见。
他知道,她此番冒险,是为了救他手下的士兵。
人命不能拿出来衡量比较,他轻视人命,从他自身的角度来看,便是一百个士兵都没有他自己的性命重要。可秦雪若千金之躯,为什么要豁出了性命相帮?难道是对他一见钟情情根深种,才拼了命地对他好?
没触碰过美好的野狗,解读不出作为医者济世救人的大爱,只贪恋着渴求着他装作不在意的小爱。
第16章 .野狗和仙女
他哪里知道曲解了秦雪若的心思。
明明是他趁着秦雪若昏迷与她亲近,却激动得微微发抖,一点出息也没有。
心脏跳得快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从他猜想秦雪若爱上了他开始。
寸草不生的盐碱地,逐渐被甘露浸润,有了生机。
被爱是这种滋味吗?四肢百骸被烈焰灼尽也畅快甘愿。
他甚至希望烈焰就此蔓延,把他们一同烧成了灰,让他们相拥着死在了此处最好——这样便彻底断绝了爱意消减的可能性,能让他带着爱意死去。
上天让他重活一回,是要将人间真情恩赐于他么?明明他原本的人生轨迹,是被退婚、被厌弃,孤零零一个人死在荒郊野岭,秦雪若为何要来?为何愿意向处于深渊种不断陷落的他伸出手?
禹应焕无措,躁动难安,凝望着秦雪若的唇瓣,想去品尝,又在快要贴近之时犹疑退缩——
野狗和仙女,实难相配。
秦雪若却在他进退两难之际,迷迷瞪瞪睁开了眼睛。
美人乍醒,如皎月驱散了乌云,光辉慷慨挥洒,美得禹应焕窒息。
秦雪若脑子都是发昏的,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栽倒在雪地中。
“小杀神……”身上大半的水分都被培养出绛珠仙草的血泉吸了去,秦雪若嗓子嘴唇干得快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