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无期——糖番茄【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23:13:17

  就这样,原本准备一起跨年的几个人,改成拎着水果篮营养品,一起到医院里去看申天,申天一条腿打着厚石膏,像只死蟹似的瘫在病床上,一边却还不忘嬉皮笑脸地自嘲打趣:“也蛮好,至少这下跨世纪跨得是终生难忘了。”
  小毛囡就削了一块苹果用力地塞到他嘴里,意思是要他闭嘴。
  医院里步出来,已近黄昏,一行人准备觅个饭店一起吃晚饭。
  今天是跨年夜,走在街上,几乎家家饭店生意都爆满,正犹疑着去哪家,就看几个手持着话筒摄像机的人走到跟前来,女主持人笑容满面:“新年好!我们是 xx 电视台 xx 节目组的,想占用大家几分钟时间做一个简短的采访,能不能说一说,对于即将来临的千禧年,大家都有些什么样的展望呢?”
  她说着,就把话筒先递给了他们当中个子最高的家山,家山听到“展望”,先是愣了一下,虹嫣在边上解释说:“就是想做什么。”他这才笑着说:“赚钱啊,想赚钱。”
  他说完就把话筒递给虹嫣,虹嫣也是笑:“我想学会烧鱼。”
  小毛囡对着话筒没头没尾地来一句:“我想去巴黎!”
  话筒到小魏手上,他有些害羞地说:“想结婚。”
  小毛囡故意说:“你大声点啊,听不清楚。”
  小魏就对着话筒豁出去似的大喊一声:“我想结婚!”
  过路行人侧目,一群人都起哄着大笑。
  话筒递到老顾手上,老顾想了又想,末了说:我想中一回彩票,体育福彩都可以,金额也不限。”
  最后轮到小嘉宁,虹嫣替她举着话筒,小姑娘先说:“我想变成花仙子。”
  在话筒要被收走之前, 她又急急忙忙认真地补了一句:“先变花仙子,再变水冰月。”
  千禧年初,某天深夜家山开着夜车,看到路边有个男人招手,提个公文包,喝得醉醺醺,上车坐定,才刚报了一个地名,就“哇”一声吐了一地,家山无奈自认倒霉,好不容易开到目的地,这人又说:“我陪客户打牌,身上钱输光了,你能不能跟我一起上去一趟,我让我老婆拿车钱。”
  家山停好车,看他走路摇摇晃晃,便搭了把手扶着他走,还没等上楼,女人自己跑了下来,看到家山扶着他,嘴里谢了又谢,付完了车费,听男人说吐在了人家车子里,又给了他十块钱洗车费用。
  后来在白天,家山有一次又碰到这个人搭车,两个人同时认出对方,都觉得巧,这人说家山开车蛮稳,车内弄得也清爽,下车之前问他要了个手机号码,说下回寻他包车。
  家山就这么认识了褚良——一个开小型印刷厂的私营老板,褚良包他车通常是一整天,从大清早开始就载着他四处跑,送东西,跑业务,谈生意,一直到天黑,虽然是累,但是家山也乐得接到他电话,一是褚良出手大方,再者也免去被倒钩拖去的风险。
  同样是在千禧年初的某个深夜,老顾的邂逅则仿佛带着一丝聊斋般的色彩。
  据他说,那日凌晨两点多钟,他开夜车经过护城河南岸的一条街,突然有尿意,就停了车到边上解决,解决完提好裤子开车门,谁能想到就这一会功夫,副驾竟坐了一个女人,冷森森的月光底下,长头发挡住半边面孔,看不太清长相,是人是鬼也不可知,老顾正发懵,那女人却拨开头发向他笑,这回他看清楚,是张年轻漂亮的面孔,所以当他被女人反过来按在车座上扒裤子时,他只是吃惊了一下子,就很享受地接受了,脑子里冒出来一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当然,他省略了事后女人伸手问他要钞票的不那么浪漫的部分。
  这个名叫瑶瑶的女人从此便与老顾搭上,说女人其实也并不确切,因为她才刚满 22 岁。
  瑶瑶跟老顾说,由于家里穷,她 17 岁就从家乡扬州搭了长途大巴跑来上海,她有先天的花痴病,犯起病来见到男人就扑过去,深夜里碰到他的那回就是刚好发病。因有这个病,她从 17 岁开始,被数不清的男人占过便宜,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出卖身体。
  老顾对于瑶瑶的遭遇深表同情,因此常去照顾她生意,通常是去她位于北塘街的住处,一条街上都是亮着红色灯光的洗头店,租在那一圈的基本上也都是做小姐的,时间一长,逐渐形成了几个小圈子,有扬州帮,丽水帮,四川帮,他在简陋的出租屋里搂着瑶瑶办事,隔了一层薄薄的板壁,听得见男人女人,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口音混杂在一起,打情骂俏,谈价格,还有种种不可描述的声响。
  老顾那时原本经人介绍正跟一个与他同龄的寡妇接触,始终不咸不淡,某天二人为了住房,子女等现实问题撕破脸皮,不欢而散,他索性驱车又到瑶瑶温柔乡,一番温存之后,抱着年轻女子温软顺从的身体,不知怎么寡妇那张皮皱牙黄的刻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他心里不由一阵反胃,再看看瑶瑶青春的面孔,就萌生出来一个报复般的念头。
  瑶瑶在这年春天正式从良,搬出北塘街住进了老顾家里,老顾包了她的吃用开销,另把大部分收入也给她,两人同进同出,以男女朋友互称。老顾甚至驱车几十公里带她去乡下看仙人,去过了几趟,就宣布她的花痴病已完全治好了。
  家山和虹嫣带着嘉宁出去吃面,在面馆里正好碰到老顾和瑶瑶在打包冷馄饨,瑶瑶穿条吊带睡裙,人字拖,老顾快五十岁的人,也跟着她一起穿人字拖,两个人大大方方挽着胳膊,头贴头有说有笑,又像父女又像姘头,说不出来的怪异。
  他们出来聚餐,老顾也总带上瑶瑶,申天开黄腔,嘲他是一树梨花压海棠,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小毛囡开玩笑说瑶瑶就是他想中的那张彩票,老顾笑着,一并照单全收。
  又过了一阵,到了夏天,再出来聚餐,老顾突然又回到一个人,问他瑶瑶呢,他沉默片刻,说:“被车撞死了。”
  老顾把瑶瑶车祸的经过说得很详细,再看他的样子也确实憔悴,短时间内仿佛老了十岁,因此并没人对他的话产生过怀疑,直到过了段时间,不止一个人在不同的地方看到瑶瑶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就像当初跟老顾一样,这才知道原来事情另有隐情。
  千禧年的小魏倒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他通过相亲结交了一个女朋友,说好年末订婚,他觉得自己总算交了好运,好运气却捱不到年末,没过多久,车子又再度被倒钩拖进了车管所,订婚的事也就只好搁置下来。
  事实上,史上最大规模的一场捉黑车行动正在千禧年的末尾拉开战幕。
  这年冬天,出租车司机联名上访,要求整顿黑车,肃清出租车市场。说白了无非是怪他们抢生意。
  申天被抓了一次,交了罚金放出来没两天,某日又接了一个乘客,才刚把车资谈妥他就发觉了不对劲,要想关车门已经来不及,那人先一步上了车,笑了笑就去拔他的车钥匙,申天血冲头顶,一把揪住这人衣领,一拳打了上去,因这一下的冲动,付出的代价是三个月的派出所拘留。
  自从开始严打,家山基本上就只做熟客和包车,偶尔接趟单,也是极小心,他锻炼出一套识破倒钩的经验,然而人在江湖走,挨刀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的。
  那是一个阴霾的冬日,虹嫣赶过来的时候,他们的车子已经汇入了一长列车流中,在一众灰头土脸的奥拓车里,一眼就能寻出来,鲜红的车身铮铮亮,家山爱惜车子,每天傍晚都要提着自来水管把车身冲一遍,再拿干布小心翼翼地擦抹干净。那么多年过去,这辆车像是也已成了家庭中的一份子。
  终于,车子被拖进那扇大铁门,再望不到了,虹嫣去握家山的手,家山反过来拍拍她的背脊,说:“回家吧。”
  长安铃木奥拓——这种短车身,没有屁股的小汽车曾经密密匝匝地占据着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而在世纪交替之际,它们又好像一夜之间消声灭迹,变得踪影难觅,像录像厅,台球房,电话亭,拷机……所有倏忽之间就寻不到踪影的物事一样。
第23章
  一只塑料名片盒摆在八仙桌上,虹嫣在家山的注视下打开来拿了一张,纯白底色,最上方绛紫色的大字印着:短途货物运输,中间印着姓名和手机号,最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印着:快捷安全•服务周到•价格合理。
  虹嫣点点头说:“蛮好,像一回事。”
  家山这才笑。
  她拿了几张放包里,说:“我拿几张,说不定能派用场。”
  这时候申天走进门来,看到桌上的名片,他就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来放桌上,笑着说:“我也有。”
  除了名字电话不一样,其余的都和家山的一模一样。
  他在派出所拘留时候剃掉的头发还没长长,又去染成金黄色,嘉宁一看到他就没大没小地笑着喊,“孙悟空,孙悟空”。
  党爱珍拎着个拖把从灶间出来,看见申天,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就算招呼过了,接着便埋头拖地,拖过这处又拖那处,专门往人脚上拖,嘴里一边絮絮叨叨地嘀咕:“一天不拖,地上全是灰。”
  虹嫣拉起嘉宁的手说:“新车子我们还没坐过,带我们去兜兜风吧。”
  一辆乳白色的二手金杯面包车停在弄堂口,年初,家山和申天都把奥拓车出手,各出一半钱来买下了这辆车,准备一起跑个体运输。
  开了车门,虹嫣和嘉宁在后座坐定,家山发动汽车,申天在副驾驶上笑道:“上高速去兜一圈吧。”
  新车上路,都很开心,礼拜天早晨高速公路上的车不多,家山索性踩足油门,把车开得飞快,路遇到奔驰宝马奥迪之类的好车,申天就起哄,家山也卯了一股劲,硬要追赶上去,嘉宁并不懂,也跟着一起瞎起哄,虹嫣忍不住笑,清凉的风从半开的车窗猎猎地灌进来。
  这是 2001 年的春天。
  家山和申天跑运输,刚开始的生意都是开黑车时期的熟客介绍,其中包括褚良,申天脸皮厚,嘴巴又甜,逢人就递名片,发香烟,家山就跟着他学,两个人几乎把四周围的一圈地方都跑遍,运过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赶的时候日夜兼程,有一回,运一批客户急要的塑胶制品到阜阳,他们轮流开车,不停不歇赶了一天一夜,吃饭就在高速公路口的小饭店解决,没有桌椅,端着碗蹲在门口吃,一碗蛋炒饭,有半碗是沙子,也顾不得,急匆匆吃完,马上又上路。
  又有一回,数九隆冬,气温直降到零下几度,路面上积着薄薄的冰层,只能把速度放到最慢,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连开了五六个钟头,突然车胎扎破了,实在没办法,只好停了车,就在路边捋了把杂草,用打火机点燃,烧烫了一块生铁来补胎。
  每到一个地方,家山总记得先拍几张自拍照发彩信给虹嫣,他不大会拍照,拍出来的照片不是面孔变形,就是焦没对准,但总笑得一脸灿烂,是要她放心。
  出去最久的一次,他们先去江西南昌送了一批货,转道又马不停蹄赶去湖北十堰,再接一批货带回来,足足去了一个多星期,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回程路上,两个人都归心似箭,一刻也没耽搁,倒比预计的提早一天赶回来,夜里八点多钟,党爱珍已经入睡,虹嫣和嘉宁坐在客堂间里看电视,就看一个人影子隔着玻璃门突然闪现,嘉宁惊叫出声,直到家山推门进来,她看清楚是爸爸,还是几乎不敢认。
  家山晒黑了一圈,胡子也有好几天没刮,虹嫣发了一下懵,忙去绞了块毛巾递给他,又盛一碗冰镇绿豆汤端了过来,嘴里有些埋怨似的说:“你提前回来不说一声,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
  家山喝了口绿豆汤只是笑:“我也没想到今天就能到家。”说着,把行李包里带的特产一样样拿出来放到沙发上。
  虹嫣说:“冰箱里倒有昨天刚裹的菜肉馄饨,你要吃几只?我去给你煮。”
  家山没答,趁着嘉宁到沙发上去摆弄特产,突然上去偷亲一口虹嫣面孔,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又把她的脸扳过来,很快速地从面颊到嘴唇都亲了一遍,虹嫣的面孔被他的胡须扎得生疼,还不及说什么,家山却笑着说:“那我要吃十五只。”
  洗漱完躺到床上,家山立即环住虹嫣,虹嫣突然想起什么,却挣开他,下床到嘉宁床前看了看,确认她睡得很熟,这才又回到床上。
  这回她不等家山抱,自己贴近他,依到他怀里,家山伸手摸她头发,嘴唇轻碰她的额头,纱窗里吹进来的风没有了白日时的灼热,比电风扇惬意。
  虹嫣说:“下个学期开学,我要上公开课了,有点紧张。”
  家山说:“我跟女儿当你的学生,你对着我们多练几遍。”
  虹嫣笑,家山说:“这段时间太忙了,过两天等开学之前,我们寻个地方去玩一趟吧。”
  虹嫣想了想说:“那就去趟苏州吧。”
  说完这句话,她就不再响,他也不再响,四肢却在被子底下缠在了一起,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把对方贴得更紧,家山隔着条睡裤挤进她腿中间,磨着抵着,笑着问她:“想不想我?”
  虹嫣夹紧了腿,抬手揽住他脖子,坦然地承认:“想的。”
  家山费力地分出一只手伸到被子外面,想去抽屉里拿避孕套,虹嫣拉住他,就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个。
  结果,苏州没有去成,原因是党爱珍说:“虹嫣属兔,这个月不宜出远门。”
  党爱珍自己觉得身体恢复得不错,年初重新把丧葬铺开张,她变得神神叨叨,一有空就对着一本老黄历研究来研究去,张口闭口都是这个宜那个不宜,几乎成了半个算命先生。
  虹嫣知道她身体不好,不想与她起争执,就说:“那就算了,不去了。下次再说吧。”
  02 春节前夕,住在前弄的钱家老太过世,她家里人过来寻党爱珍做丧葬一条龙,办完了丧事,钱家人问党爱珍:“要不要再寻和尚道士来做场仪式‘解’一下?”
  风俗上有一种说法是,过年之前,同一片地方有老人去世,如果不请人过来做仪式“解”,那就一共要死满七个人才算完,这回钱老太是第五个。
  党爱珍却道:“不用‘解’,别人死不死跟你什么相干。再说了,你前头的人不是也没‘解’。”
  钱家人想想有道理,就没再提。
  不成想,大年初三那日早晨,党爱珍下楼梯时不慎摔了一跤,脑溢血,一下子伏倒在了楼梯上,等救护车赶到,已经人事不省,气也探不到了。
  党爱珍去世得太突然,平日那么能说的人,连半句遗言也不及留下,坐在去殡仪馆的大巴车上,虹嫣抱着她的遗像,还是觉得不像真的。
  殡仪馆还在老地方,门头跟多年前送走滕华良的时候丝毫未变,时间推得再远一点,跟她幼年送她祖母走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变化,门口的几棵青松屹立了有几十年,就连告别厅门口池塘里的那些金鱼都是老样子。
  虹嫣突然有一种意识,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走个几趟来回,这辈子就算过完了。
  家山去握她的手,虹嫣只说:“我没事。”
  但在告别仪式上,看到躺在棺材里,已经有些面目全非的党爱珍,眼泪却“刷”一下流下来,虹嫣想起她年纪轻的时候最爱打扮,没有粉底霜,就擦厚厚一层雪花膏,小的时候,她的人还没进门,只要一闻到那股香味,自己就知道,姆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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