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北宁接过,用干抹布擦去水珠,想了想,大胆着回复:“那……一言为定?”
“恩,一言为定。”
庄北宁听到韩蔺的回应,会心地笑了。
小时候,以为忘带作业被罚站是天大的事情,高中的时候觉得联考没有考到第一名就是天大的事情,再等到大学时期,坚定地认为面试巴黎高翻院时想不起某个单词才是天大的事情。但是,站在此时此刻,站在洗着碗的韩蔺身边,耳边是因埃菲尔铁塔亮灯而产生的遥远的欢呼声,庄北宁回过头看以往的日子,才恍然发觉那些难以跨过的高山,难以越过的激流,终究都被抛到了身后。
迄今为止,他们都从自己以为永远过不去的困难中,幸存了下来。
在举目无亲的巴黎,庄北宁与韩蔺找到了彼此,虽然前路依然漫漫,但至少此刻,他们成为了同类。
庄北宁想,前尘往事不可追,回想过往,内心只有一阵怅然,就当轻舟已过万重山吧,反正,无论如何,日子都会一往无前。
“学长,还有件事,我还得麻烦你……”
庄北宁刚开口,韩蔺就笑着打断了她:“房租费用?”
“对。”庄北宁也不躲闪。这套公寓虽然是韩蔺请新公司出面代为租下的,但是,庄北宁断不可能厚着脸皮就这么在这套房子里住着。这套公寓,无论是从地段还是装修,庄北宁之前的居住环境与之相比,都可谓是云泥之别。
庄北宁已经赚足了遇见韩蔺的好处,金钱方面,还是算清楚些好。
“租房合同的复印件我发到你邮箱,你每个月月底的最后一天将租金转给我,如何?”韩蔺知晓庄北宁不愿意亏欠他人的用意,没有推辞。
“好,那我……”
韩蔺再次猜中庄北宁的用意:“不需要额外支付‘手续费’。公司为我租下两套公寓,只因我说我有怪癖,生活与工作习惯分开而已。租金按照合同上的金额即可,不要多加任何一分钱。”
“好,谢谢学长。”庄北宁不再坚持,对于韩蔺的好意,她决定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可能就是靠着“互相麻烦”才能逐渐加深。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上次听你说,你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还是翻译吗?”韩蔺问。
庄北宁点头:“对,作为公司内部员工与翻译社对接,并负责日常的口译工作。学长,你呢?你还做建筑师吗?”
庄北宁的提问多少有些小心翼翼。
“庄北宁,我可能短期内没办法在现实生活中建立我想要的建筑了。”韩蔺将手擦干,转过身来看着庄北宁:“听到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经不起挫折的人。”
地球离了谁都能转。
韩蔺至今还记得,赵学森心梗离世后,他帮赵学森整理柜子。学森的柜子里有厚厚一叠荣誉证书,先进个人的奖项压得韩蔺的心沉重得无法呼吸。在赵学森的追悼会上,韩蔺亲眼看见赵学森的家人将这些证书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如果没有这些证书,或许,赵学森还活着。
“不会。如果我经历了和你相同的事情,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的。所以,我哪里有资格去批评你呢?”庄北宁毫不犹豫地说。
庄北宁也是经历了许多事情后才逐渐明白,“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并不是一句气话,而是充满真诚的祝福。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课题,大多数时候,作为旁观者,能够提供的不过是一个鼓励与支持的眼神而已。无论对错,终究要由当事人自己决定。韩蔺在建筑的理想上坚持了这么些年,若是他不愿意负隅顽抗那个能够摧毁他、令他放弃的怪物,那么,庄北宁就用目光陪伴他光明正大地卸甲投降。
人生一世,不是什么梦想都一定要坚持,也不是什么理想都一定要圆满。
条条大路通罗马,可是,总有人不愿意去罗马。庄北宁想,只要韩蔺做了选择,她就绝不好为人师。
“谢谢你。”韩蔺刚想继续向庄北宁说明自己的去处,朱逸之拿着手机走了过来。
“老韩,程澜依给你打电话你怎么总不接?喏,电话都打到我这儿来了。”朱逸之把自己的手机递给韩蔺。
韩蔺听到程澜依的名字,下意识皱了皱眉,想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电话,轻声对庄北宁说了句“那你早点休息”后,拽着还想回去继续拼乐高的朱逸之回到了对面的公寓里。
韩蔺今日光顾着给庄北宁置办家中所需用品,自己公寓内的行李还没有来得及妥善收拾。为了购物方便,基本是给庄北宁买了什么家具,就给自己的公寓置办了一套一模一样的。只是,与整齐有序的庄北宁的室内相比,韩蔺的公寓就像是灾难现场。
“哇,老韩,你这也太夸张了!地毯被放在冰箱上面?要是这么乱,你早说啊!我们今晚接着回酒店睡啊!”朱逸之大声惊呼。
“少废话,快收拾。”韩蔺丢下一句话,拿着手机走到了房间里,并顺势关牢了门。
朱逸之哭丧着脸,回望一眼被韩蔺关上的门,真后悔自己就不该在韩蔺面前提“程澜依”这三个字,更不该帮程澜依搭上线,让韩蔺接听她的电话。
朱逸之还记得,韩蔺在南加州大学读研期间,程澜依在南加州大学电影艺术学院学习。韩蔺与程澜依同属于一个学校,见面机会却很少。韩蔺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教授的建筑工作室里画图,程澜依则积极在美国南加州公共广播电视台作为导演助理实习。二人都非常繁忙,还是在朱逸之父母的邀请之下,程澜依才抽出空来家中做客。
也正是在那一次做客之后的第二天,程澜依与韩蔺爆发了争吵,二人结束了近五年的感情。
朱逸之不知道韩蔺与程澜依之间到底存在着何种不可调节的矛盾,他只知道,二人分手以后,韩蔺更加全身心投入到建筑当中。
韩蔺毕业回国后,也没听说过再交过新女友。倒是程澜依,与韩蔺分开后,迅速接受了电视台某位高层的追求,毕业后顺利拿到了美国工作签证,留在了美国。此次程澜依突然打来电话,询问韩蔺的近况,想来她已经联系了所有可以联系的人,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在空荡的房间里,新床还没有被铺上被子。韩蔺走到房间的ᴶˢᴳ阳台上,冷风吹得他额外清醒,他闷声对着电话里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程澜依心里一凉,韩蔺连喊她的名字都不愿意。他们之间,连基本的礼貌都难以维持。
“韩蔺,这么多年没联系,你听到是我的电话,就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程澜依微微一笑,声音柔情似水,韩蔺的冷淡态度倒也不在她的意料之外。
程澜依如今已经是美国南加州公共广播电视台的选题策划人,她所策划的数据驱动新闻《底层世界》获得当年度美国网络新闻奖。这个数据驱动新闻包含一个引人入胜的在线新闻和一段时长 1 小时的音频叙事。该作品深入观察了美国南加州房产市场的底层状况,揭露了“超级房东”的存在和现代贫民窟令人震惊的居住条件,获得了一致好评。
手握此种重磅奖项,程澜依可谓是前途似锦,风光无限。
“如果没事,那我挂了。”韩蔺对程澜依缺乏基本的耐心。
“韩蔺!”程澜依的声音提高了分贝:“我早就说过,你做建筑不会有好下场!只要你不做建筑,我可以帮你……”
“谢谢,不用了。以后也不要再给我身边的人打电话了。”韩蔺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并将程澜依的号码放入了朱逸之手机的黑名单中。
韩蔺在阳台上站了几分钟,低头发现阳台石块的夹缝中有一根枯萎却仍在求生的杂草,在寒风中摇曳着,孤独又坚定。
不愿意被程澜依的突然来电影响心情,韩蔺走出房间,意外发现庄北宁竟然在收拾客厅。她蹲在地上,把手覆在地毯的表面,将地毯铺平整。
“Allen 接着去拼乐高了,我睡不着,就想着帮忙收拾一下。学长,我会不会打扰到你?”庄北宁抬起头来,笑着对韩蔺说。
她知道韩蔺刚接完程澜依的电话,看他的脸色,想来聊得并不愉快。
“当然不会。”韩蔺省去了之前的客套,笑容再次展现在脸上,伸出手,将庄北宁扶了起来:“那么,现在,请问庄指挥官,我们从哪里开始先收拾?”
“铺床。”庄北宁不假思索。
“铺床?”韩蔺迟疑着重复了一次。
庄北宁这才察觉到在深夜与韩蔺提到“床”这个敏感字眼,实为不妥。她的脸颊不自觉得红了,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的意思是……就……也比较晚了,学长明天也还有事情,把床收拾好,学长才能更好休息……”
“明白。庄指挥官考虑得很周全,就按照庄指挥官说的做。不过,铺完床,你就乖乖回你的房间休息吧。反正,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都可以一起收拾。”韩蔺被庄北宁窘迫的样子逗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庄北宁将被芯直接平摊在床上,把被套覆盖在被芯上方,将被芯一侧的两个角塞入被套内侧,并固定在被套的两角上,再将剩余的被芯塞入被套中,将两角固定在被套靠近拉链口的位置,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她把两个被角交到韩蔺手里:“来吧,一起。”
“好,一起。”韩蔺拽住两个被角,与庄北宁一起抖动起被子来。
在全新的一年,韩蔺无比肯定,比起被他人怜悯地伸出援手,能有一个女孩与自己一起在不确定的世界里坚持自己的热爱,才是莫大的幸福。
与其说是在巴黎重生,倒不如说,在庄北宁的身边,韩蔺才得以重获新生。
韩蔺的脑海里浮现他之前看过的一部话剧《柔软》里的台词:“每个人都很孤独。在我们的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稀罕,稀罕的是遇到了解。”
而对于韩蔺心中的所有涌动,庄北宁都全然不知。
她只是认真地抖动着被子,期待韩蔺今晚,哦不,是每一晚,他都能夜夜好眠。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新任同事
还未彻底入春的巴黎如同一幅美丽的黑白画卷,银装素裹。
跨年夜的雪花轻轻地覆盖在街道和屋顶上,赋予城市一层静谧的寒冰之美。空气清新而寒冷,路人们呼出的热气在脸颊边凝结成梦幻般的氤氲。
新的一年总算来到,今日是庄北宁在 CIFA 游戏工作室工作的第一天,按照托顿的嘱托,她还要协助一位中国游戏建筑设计师办理入职手续。
为了能够更加顺畅完成任务,她必须先保证自己对 CIFA 工作室的环境与流程都了如指掌,才能做到游刃有余。为此,没等到闹钟响起,庄北宁的生物钟就把她从床上扯了起来。
她换上黑白色职业套装,又用大棉服包裹住自己,以确保自己不要被冷空气袭击,在新工作刚开始时就败下阵来。
昨天晚上,庄北宁花了大量的时间重新熟悉了一遍 CIFA 工作室的介绍,在笔记本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作为专业翻译,她还重新置办了自己的办公包内所需的一切用品:带有翻译软件与专业词典的平板电脑、用于手写记录或草拟翻译内容的笔与纸、为使用翻译软件的语音输入功能而配备的耳机、备份翻译文件以免数据遗失的 USB 闪存盘以及水和小零食。翻译工作不仅仅是脑力活,更是体力活,因此,保持水分和能量至关重要。
庄北宁金额预算有限,不然,她还想再买一台专业的音频录制设备,从而录下会议或重要谈话,事后再进行翻译。考虑到积蓄不算多的现状,庄北宁决定暂用手机的录音功能顶替,唯一的缺点是,若是在录音过程中有外来电话打入,便会造成录音的终止。只是,即使如此,庄北宁还是得向金钱低头。
一场大火,还真是让庄北宁捉襟见肘。不过,她依旧乐观地想,正因为没有录音设备,她才更应该训练自己的速记和速听的能力。生活中的许多事情,本来就只可能发生一次。可一不可再的场景并不稀奇,庄北宁也不愿让自己成为一个依赖电子用品的翻译。
巴黎高翻院的校训为“优越、敬业、多元”。在巴黎高翻院就读的时候,教授便屡屡提出翻译和口译技能的提高需要大量的实践经验,因此在课程安排上注重实战演练和实习实践,使学生能够在真实环境中运用所学知识。
庄北宁还记得有一堂课,便是让他们听一长段独白后,在没有任何工具辅助的前提下直接翻译。庄北宁当场傻眼,可是,听闻她的一位师姐,则依靠着惊人的记忆力和语言组织能力,几乎是一字不差地完成了任务。
如今,这位师姐就职于外交部,任高级翻译一职。前段时间,在中美高层战略对话会议中,师姐身着一身黑色的西服套装,干净利落的齐肩短发,时而倾心聆听,时而低头记录,又时而以沉稳大气、完整准确的翻译表达,充分地展现了新时代大国外交人员的风采。
师姐专业又干练地翻译了一段长达十六分钟的外交部发言人讲话,传递了中国的声音,引来各国媒体争相报道,令人肃然起敬。庄北宁反复看了很多遍师姐的示范,对比自身,觉得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翻译本就是追逐完美的过程,庄北宁决定要自己再严格一些。
为了避免影响到韩蔺这位好邻居的休息,庄北宁连关门的动作都小心翼翼,又将早上做的两份三明治早餐用保鲜袋装好,放置在韩蔺的门口。虽然,庄北宁无从知晓韩蔺在暂时不从事建筑行业的状态下,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是,任何人都不能剥夺他想要休息一下的权利。
去往 CIFA 游戏工作室的地铁再次因罢工而停止运作。好在,庄北宁的住所离 CIFA 工作室不算远,步行半小时可达到。因此,她抱着公文包,摆出一张扑克脸走在街道上。
原本以为新年之后,一切都会好转,然而,最近的巴黎充斥着罢工与游行。永远不知道地铁能不能开、在哪一站关闭、哪条街会封路……清洁工人罢工导致街上堆了上百吨垃圾,垃圾堆和西图澜娅餐厅露台相对而立,露台的客人们无人在意,照样喝酒吃饭。这边集会呐喊火光漫天,那边岁月静好咖啡馆坐满。
巴黎人真的有一种神奇的自洽方式——街上着火我开趴,火烧屁股我喝茶,满地垃圾我打卡。
庄北宁心想,怪不得《卡夫卡日记》里写道“早上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我去游泳”。没人能在法国投降之前打败法国,在巴黎生活的每一个人,都对此有着难以忽视的“贡献”。
庄北宁到达 CIFA 工作室时,尚未到早上八点。
在法国,法定工作时间是一周 35 个小时,那么每周超出 35 个小时或超出工作合同规定的等效期限即被定义为“加班”。如果合同规定的工作时间少于每周 35 小时,则从第 35 小ᴶˢᴳ时后开始计算加班时间。换言之,如果员工一周合同工作时间是 32 小时,要算加班时间,也是要从 35 小时开始计算,比如你工作了 39 个小时,那么你加班时间为 4 个小时,而不是 7 个小时。
加班时限不允许超过以下法律规定的最大工作时间,即每天工作 10 个小时或每周 48 小时, 也不允许连续 12 周平均每周 44 个小时。如果因公司业务原因产生加班,员工将获得更优惠的报酬,或者与之相当的补偿性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