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是中学的。”
“赶紧回你学校去。”
“老师，我就进去一会儿，找我朋友拿了书就走，要不你帮我叫他们出来也行。”
“我叫他们，他们也出不来，知道吗？赶紧回去吧。”
尚娜娜往校园里望去，正值午饭时间，学生们在食堂和教学楼之间穿梭，尚娜娜蹲到门卫身边，讨好道，“老师，你帮帮忙嘛，我就跟他们说句话，就隔着这个栏杆见一面，你看我跑这么远。”
“你朋友叫啥？哪班的？”
尚娜娜见门卫松了口，急忙起身说，“初一一班的王健，还有二班的南琴，我进去找他们说句话就出来。”
门卫蓦地起身，瞪着尚娜娜斥道，“你故意找事儿是吧？”
尚娜娜吓了一跳，委屈地说，“没找事儿，要不你把南琴跟王健叫过来，真是我朋友。”
“我给你叫过来？我看你就是故意找茬，赶紧走听见了吗？不走我给你关传达室，你就别出来了。”
尚娜娜突然矮下身子，跟泥鳅一样从门卫胳膊底下钻过去，想硬闯，然而门卫反手就拽住了尚娜娜衣服，一把把她揪到跟前。
“我还治不住你？小鳖孙。”门卫死死抓着尚娜娜衣服，把她往大门外推。
尚娜娜正用力挣扎着，此时又有个人往大门里闯，门卫吼道，“你干啥的？”
只见刑慧英在大门口停下三轮车，冷冷地说，“我是南琴她妈，来收拾她东西。”
门卫忽然柔软下来，轻声说，“哦，进去吧。”
“姨！我是南琴朋友！你带我进去吧！”
尚娜娜听见刑慧英自称是南琴妈妈，急忙喊她。
刑慧英回头看了一眼尚娜娜。门卫匆忙把尚娜娜往远处推，对刑慧英说，“别管她，外面小流氓来找茬的。”
“你才流氓！”尚娜娜大声喊，“姨！我真是南琴的朋友！你家住纸箱厂家属院儿！南琴喜欢下象棋！喜欢去文化馆！我叫尚娜娜，杂技团的，她肯定跟你说过我！”
“你过来吧。”刑慧英面无表情地朝尚娜娜招招手。
尚娜娜笑着往刑慧英跟前跑，但门卫依旧不松手。
刑慧英看着门卫说，“让她来吧，我知道她，我闺女认识她。”
面对刑慧英，门卫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他不情愿地松开手，说，“进去别乱跑，上课之前赶紧出来。”
尚娜娜没搭理门卫，欢喜地跑向刑慧英，从后面帮刑慧英推三轮车，喊道，“姨，你咋来学校了？”
刑慧英推着三轮车走进校园，低声回道，“收拾南琴东西。”
“收拾东西？收拾啥东西？她要转学吗？”
刑慧英忽然停住，回头看着尚娜娜，刑慧英喉头颤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她忍住哽咽，把情绪憋了回去，一句话没说，继续推着三轮车往教学楼走去。
尚娜娜看刑慧英满面悲戚，不知道什么情况，她没有再追问，以为南琴在学校犯错被请家长。
教学楼上上下下正热闹的时候，吃过饭的学生已经从食堂回到教室。刑慧英把三轮车放在楼前，沉默地往楼上走。
尚娜娜第一次来实验中学，到处都好奇，一下子面对这么多同龄的男男女女，又突然有些胆怯，她紧紧跟在刑慧英身后，也上了楼。
刑慧英走进二班教室时，没人认出她是南琴的妈妈。直到她开口问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女同学说，“同学，哪个是南琴的桌？”
女同学给她指了指，说，“那个。”
教室里有二十多名学生，顿时鸦雀无声，齐刷刷看着刑慧英走到南琴的课桌旁，从桌斗里往外掏书本。
尚娜娜站在教室门口，依然不知道南琴发生了什么，她小声问刚才那个坐在第一排的女同学，“南琴怎么了？”
女同学诧异地看着她，“你还不知道？”
“咋了？”
“跳楼自杀了。”
尚娜娜像被定住一样，微微张着嘴，眨巴眨巴眼睛，就这么愣了一会儿，又问，“啥时候啊？我咋不知道？”
“昨天下午。”
尚娜娜像做梦一样，迷迷糊糊扫了眼教室，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第二排墙边，是林白露。
尚娜娜看到林白露穿着白色羽绒服，胳膊上戴着一对漂亮的粉色袖套，头发干干净净，一点都不油。
原来她和南琴是同班同学，尚娜娜在心里说。尚娜娜不知道林白露叫什么名字，但知道她一定姓林，林局长的林。
林白露望着刑慧英安静地整理南琴的课桌。教室里没有ʟᴇxɪ一个人说话，都静默着，不知不觉听见刑慧英啜泣的声音。
刑慧英弯下腰，手撑在南琴课桌上，失声痛哭，她拿起一个作业本捂住脸，缓缓蹲到地上。
南琴妈妈来收拾遗物的消息不知道怎么就传出去了，二班门外很快乱作一团，被学生挤满，窗户上贴的全是脸。
王健也挤了过来，他拼命挤到教室门口，第一眼先看见了蹲在地上的刑慧英，第二眼看见了在讲台旁边站着的尚娜娜。
第39章 阿健39.
“娜娜！”
尚娜娜回头，看见王健从教室门外密集的人墙后挤过来。
“你咋来了？”王健气喘吁吁。
“南琴为啥自杀？”尚娜娜小声问王健。
“我也不知道呢。”王健抬头看到刑慧英扶着南琴的课桌缓缓站起来，继续整理书本，王健问，“那是南琴她妈吗？”
“嗯，刚才我就是跟她进来的。”
“她咋说的？南琴出啥事了？”
“还没问呢。”
教室外一阵骚动，听见教务处的老师喊着，“都回去！回去！都回自己班！”
门外围观的学生哗啦啦全散了，王健拉了一下尚娜娜，说，“过来。”
只见王健跑到刑慧英身边，帮她一起整理课桌上的东西，尚娜娜从窗户瞥见有老师往教室走，忙低头跑到刑慧英身旁，也跟着一起整理，把南琴的课本、作业本、资料书、文具归置得清清楚楚。
林白露知道王健是一班的学生，但她没见过尚娜娜，以为尚娜娜是南琴的姐姐。林白露看她不像中学生，衣服脏兮兮的，裤腿后面全是泥，连鼻尖上都有个泥点子。
刑慧英抱起一大摞书，王健和尚娜娜分别抱着剩下的散碎物品，三人离开教室时，林白露发觉这个鼻尖上黏着泥点子的女生频频看向她，好像认识她似的。
尚娜娜跟在王健身后，王健跟在刑慧英身后，他们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走出教学楼。
尚娜娜把手里的作业本和文具放在三轮车上，抬头仰望，看到教学楼每一层走廊栏杆上都趴满了学生。
刑慧英不声不响，骑上三轮车，缓慢地转了个弯，往大门口蹬过去。王健和尚娜娜追上，一左一右跟着刑慧英。
“姨，我是南琴的朋友，她到底为啥想不开啊？”王健问道。
刑慧英直直望着前方，仿佛没听见王健说话。
“姨，南琴她出啥事了？”尚娜娜也追问，又说，“前几天我们在一块儿玩，她都不怎么说话。”
刑慧英蹬三轮的腿突然停下，等三轮车不再往前滑行，她扭头看着尚娜娜，问道，“你们知道她为啥不说话吗？”
刑慧英问完，又看向另一侧的王健。
“不知道，为啥呀？我以为她心情不好呢。”王健说。
“为啥呀姨？我也看她有点儿不对劲，但是我没问，她以前话就少。”尚娜娜扶着三轮车说。
“你们俩都是她朋友？”刑慧英沉沉地问。
“嗯。”王健和尚娜娜异口同声回道。
刑慧英呆望着花坛砖缝里孤零零的一棵枯草，喃喃道，“这个妮儿啥都不跟我说，我还以为她没啥朋友呢。”
刑慧英没再理会王健和尚娜娜，默默骑向大门口。
尚娜娜远远望见大门口的门卫，她跑到花坛后面蹲下。王健本想再跟刑慧英聊几句，看见尚娜娜躲了起来，他也跑到花坛后面。
“你咋了？”王健问。
“看门的不让我进，他一会儿肯定来找我，你快蹲下，别让他看见。”
“跟我来。”
王健领着尚娜娜跑到食堂隔壁的书店，穿过门前拥挤的报纸杂志摊位，钻进书店里。
“我本来打算晚上去跟你说的。”王健说。
“我想不通。”尚娜娜低着头。
“学校说南琴抑郁症，因为这个才自杀的。”
“啥是抑郁症？”
“活着没意思，老想死，是个病。”王健站在密密麻麻的学习资料里，随手拿起来翻看，又扔回去。
“南琴才没病呢。”
尚娜娜想哭，却哭不出来，她都忘了自己多少年没哭过了，大概因为小时候挨过太多打，早把眼泪哭得一滴不剩了。
尚娜娜望着书店门前来来去去穿梭的学生，她忽然说，“我就你们这两个朋友。”
王健长叹一声，说，“今天学校管得严，估计我是出不去了，一会儿上课你就在这儿待着吧，下课我过来找你。”
“二班那个穿白羽绒服的女生叫啥？”尚娜娜忽然问道。
“白羽绒服？这我哪知道。”
“姓林，长得挺漂亮的，长头发。”
“你说的是林白露吧？家里有钱的那个？”
“应该是她，她爸就是林文斌。”
“林文斌？昨天想……”到嘴边的词被王健憋了回去，他想了半天想不出其他词。
“就是那个想强奸我的局长。”尚娜娜看王健不好意思说，她自己说了出来。
“这么巧啊。”王健挠挠头，说，“她爸是局长，怪不得呢。”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她衣服总那么干净。”
尚娜娜听王健这么说，她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袖口，黑黑的指甲缝，溅满泥污的鞋子，她这会儿才发现自己裤腿后面全是干巴巴的泥点子。
她想起刚才林白露的模样，干净的羽绒服，干净的头发，干净的手。尚娜娜心里涌起一股嫉妒，嫉妒像浸满盐水的皮鞭一样抽打她，比吕向东打得疼多了。
“我该回去了。”
尚娜娜说着往书店门外走，一出门就看见那身格外醒目的白羽绒服。
林白露站在报刊杂志摊位前，手里捧着最新一期《萌芽》杂志，信手翻阅后，给摊主递上五块钱。
尚娜娜盯着林白露的脸，她从这张脸上看到林文斌的模样，父女二人竟如此相像。尚娜娜一想到林文斌，胸中登时愤恨难耐，连带着对林白露也难以控制地厌恶起来。
尚娜娜瞅着林白露干净的白色羽绒服，感到无端的刺眼，她迈步冲上去，朝林白露耳边狠狠说了句，“你爸是个强奸犯！”
“你跟我说话吗？”林白露瞅着尚娜娜，莫名其妙。
“说的就是你。”
“你再说一遍。”
“你爸是强奸犯。”
尚娜娜话音刚落，脸上挨了一巴掌。
林白露打完，瞪着尚娜娜，刚想开口说话，被尚娜娜当场还了一巴掌。
还没等王健上去劝架，门卫已经跑过来抓住了尚娜娜。
“跟我走！”
众目睽睽之下，尚娜娜被门卫拖着离开，王健追上去喊道，“她是我同学！你干啥？”
门卫用竹竿指着王健说，“你想去德育处是不是？”
“我没事，”尚娜娜朝王健摆摆手，又说，“反正也该走了，你晚上还来看狗熊吗？”
门卫一路拖着尚娜娜往外走，王健追着说，“不去了，晚上有事。”
王健追到大门口，看着尚娜娜被赶出校门。他本想隔着栏杆再跟尚娜娜说几句话，但尚娜娜只远远跟他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白露总觉得她在哪见过尚娜娜，无论如何想不起来，直到她听见尚娜娜问王健晚上去不去看狗熊，林白露记起那次她请全班同学看杂技团的狗熊首演，她猛然回忆起尚娜娜的脸，就是当天表演杂技的演员，鼻尖上有颗痣。
可她为什么说林文斌是强奸犯？林白露心里犯嘀咕，虽然她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但有种不安的感觉开始在她心底发芽。她站在报刊杂志摊位前，听到身边人对她议论纷纷，林白露握着那本《萌芽》杂志匆匆走回教室，不想再听到旁人窃窃私语。
尚娜娜回杂技团的路上，没有把鞋子往湿泥巴上踩一下，她宁可像条蛇一样曲曲折折绕着走，也一定要走在晒干的路面上，她不想再变脏了。
尚娜娜一回到宿舍就换下身上所有衣服，拖着大盆来到院子里。杂技团没有热水管，自来水冰凉刺骨，她把脏衣服泡在冰冷的水里，用力打肥皂，直到双手冻僵，也没能把袖子上的油污洗干净。
尚娜娜擦干冻紫的双手，夹在腋下暖了一会儿，手上的血液再次热起来时，她感到双手滚烫，像有蚂蚁在上面爬。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刚才林白露打她那一下其实很轻，但她回得很重。也可能她习惯了吕向东的毒打，才觉得林白露那一巴掌太轻了。
尚娜娜再次把手泡进刺骨的冷水里，用力揉搓衣服，她后悔打了林白露。她明明那么想跟林白露成为朋友，她羡慕林白露的一切，除了父亲。
尚娜娜只有两个朋友，如今只剩下一个。她想起那次和南琴、王健一起带狗熊去后院草丛里撒欢，当吕向东怒吼着追赶他们时，南琴曾抓住尚娜娜的手说，你跟我们走吧。
尚娜娜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是她离尊严最近的一次，她把南琴和王健送到大门口，如果当时南琴再对她说一遍，你跟我走吧，也许尚娜娜会勇敢一次，可惜她没等来那句话。
尚娜娜并ʟᴇxɪ没有因此对南琴或王健失望，她只有这两个朋友，南琴的那句“你跟我们走吧”，已经足以令尚娜娜觉知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多余的。
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南琴，尚娜娜忽然鼻尖一酸，眼泪啪嗒啪嗒掉进了洗衣盆里。
吕向东踹开杂技团大门，双目通红，酒气冲天。他手里拎着没送出去的酒和茶叶，看见尚娜娜在洗衣服，水流得到处都是，吕向东破口大骂。
“妈了个逼，这水一结冰，你想滑死我啊？”
吕向东一脚蹬翻洗衣盆，整盆冰凉的肥皂水全扣在尚娜娜身上。尚娜娜身上穿的这套衣服，和盆里正洗着的这套衣服，是她仅有的两套冬衣，她已经没有其他衣服可换。
接下来的几天，尚娜娜不得不穿着一身冰凉渍湿的衣服，直到用体温把它们慢慢蒸干。一想到那没完没了的彻骨的寒冷，尚娜娜低垂着眼皮看了吕向东一眼，暗暗发誓说，我早晚杀了你。
第40章 阿健40.
纸箱厂坐南朝北，正门开在北面，面朝大路。而厂子南头开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南门，纸箱厂后街就横在南门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