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金子——陆春吾【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23:21:58

  不,她只是嘴欠罢了。
  想到这里,大骏愤恨地躺下,重重翻了个身,对曼丽的厌烦又添上几分。
第27章 27情窦(下)
  后来,曼丽去了外地读大学,阴差阳错,许久不曾碰面。
  再见着,已是四年后。
  那是个郁热夏夜,久未落雨,空气闷昏凝滞。大骏卷着凉席,跟几个街坊拼了张小桌,凑在路灯底下打保皇。身后围了圈看热闹的,打着蒲扇,一面驱蚊,一面七嘴八舌地议论。
  约定好,输了的就往脸上贴纸条,几圈下来,打牌的个个像是拖把成了精。
  正打到兴头上,坐在大骏下游的小哥他妈忽然喊他回去,拗不过,只得将纸牌胡乱一拢,塞给周遭观局的人。被塞牌的那个倒也不推脱,盘腿往地上一坐,接过来就打。
  起初大骏没在意,只顾着低头算牌。
  他这把是独保,以一对四,战战兢兢。旁人的烟味混着汗酸气飘过来,呛得直咳,他屁股一倾,身子往边上躲,不想却捕捉到一股子似有若无的香甜,花露水混着沐浴露的味道。
  抬眼,曼丽的侧脸近在眼前。
  斜簪着根木筷,长发绾成个松散的髻,细长的脖子前倾着,逆着路灯的光,镀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他掀开脑门上的纸条,呆呆望住她,是久别重逢,似人间初遇。
  循着目光,她也认出了他。
  “上什么神呢?”她给了他一肘子,顺势捏出张牌来,“赶紧的,就等着打你呢。”
  这一怼,心旌摇曳,大骏慌乱甩出张“保子”,当即遭到众人的哄笑围攻,不必说,自是输得一塌糊涂。
  当天晚上,辗转难眠,曼丽在他回忆中闹海,掀起万丈波澜。
  翌日清晨,她脑袋探出窗外,一柄塑料红梳子,理顺着头发。这是她儿时就有的习惯,幼年的大骏厌得要命,而今他端着牙缸,立在水池旁,仰脸望向她,心底升起另一股情愫。
  但见曼丽指尖一捻,两三根发丝便颤悠悠地落下来,恰搭在他脸上,戏弄一般,痒痒的。
  咕咚,喉头涌动,大骏咽下一大口牙膏沫子,却什么味也没品出来。
  一连几日,他总是能碰见她。摆脱了童年被按在一起比较的阴影,他像是头回认识她一般观察起来,渐渐也发现她另一面了。
  原来她笑起来眼是弯弯的月牙儿,不笑的时候,又是猫一样的杏眼,定定地锁住人,目光闪闪,像是滚着泪。瞳仁跟发丝一样,阳光下衬得有些浅,澄澈的琥珀色。身板细长匀称,饭量却不小,吃到肉总是笑得开心,孩子般的心性。
  他对她越来越陌生,又越来越熟悉。
  可她越好,反显出他的不足来,她身上的光越亮,越看得清他的遍身泥泞。
  一直秉承“凡事差不多”的大骏,头一回因自己的条件而感到自卑。
  每当话涌到嘴边,“不配得”又开始作祟,过往种种让他习惯了失落与惨败,偏不信感情上会有个顺遂的结局,因而对她的喜欢也只敢悄无声息,说出口便像是亵渎。
  曼丽在少年宫教小孩舞蹈,有时也做个人情,晚饭后在海边广场上领着大姨们跳舞,常常九十点钟才完事。
  大骏担心她独行夜路,也跟着在周遭转悠,只是离得远远的。看会儿老头下棋,看会儿旁人钓鱼,再要么就跟着撞树的大爷砰砰撞几下,一整宿来回磨蹭着,只等她结束。
  然而结束了也并不敢搭话。
  她走在路左,他便去路右,一前一后,遥遥伴着,穿过街边的梧桐树影,踏过一盏接一盏的灯,海风吹凉后背热汗,无人知晓。
  有时也会在白天碰面。他早早在附近街口蹲着,探头探脑,眼见她打少年宫出来了,着慌起身。不想蹲了太久,腿都麻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曼丽笑着跟他招呼,他却并不敢回应,只怕一开口说错了话,露了蠢,强绷着,昂高脑袋,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径直大步过去。
  外人见了,反觉着他是一脸的不屑。曼丽心底也嘀咕,不知哪里得罪了他,怎一碰面就黑着张脸。
  可她从不知道,每回等自己走过去,大骏就连忙回头去追,傻呵呵地望着她背影,挠着头笑。大半日的等候,只为三秒钟的擦肩。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什么在大骏心底落了地,生了根。
  自小到大,长成的每一步都伴着这个女人,若将她剔除出去,生命也将变得残缺破损,她是他逃不开的过往,也是他渴望拥有的未来。
  对于曼丽,早已超脱了爱,她成了他的执念,仿佛娶到她,灰暗的人生便从此有了仰仗。
  她是太阳,她的光将照亮他的长夜。小半辈子都在成全别人,少有的,大骏这次也想为自己争取一回。
  曼丽有只银镯子,戴了许多年。大骏想给她换只金的,在他眼里,唯有金子才是好东西,也只有纯粹的金子才配得上她的珍贵。
  他要给她换最大、最粗、最洋气的,结果去商场转悠一圈,瞧了眼价格吊牌,转瞬泄了劲。
  算啦,他决定更务实些,先买个基础款的,挑中一只,两万多。
  为攒钱,他向大金送礼,换了岗,每日去烟花厂装药库上夜班,凌晨三点干到上午九点。累点,每月却能多挣两千。
  算过了,除去交给父母的生活费,少吃点烟,少喝点酒,饭食上再俭省点,差不多只要小两年的时间。
  每天深夜,等父母睡下,他就蹬着自行车出门,近一小时的车程。
  因是小作坊,机械落后,纯靠手工。他们要先按照不同比例剂量配药,再用造粒机制成小颗粒,最后才是装填。
  不同金属粉末在高温下产生不同颜色,他先填各色药珠,接着再填黑火药作药引,最后填进锯末做断层防火,如此循环装填。
  一百响的礼花便是三种原料,重复装填三百次以上,五百响的,就是手动重复一千五百次以上。
  夏夜最为难熬,车间里闷热,蚊虫又多,不敢点蚊香,整个厂子见不得明火。
  工序复杂枯燥,后半夜,厂房里此起彼伏的哈欠,大骏遮着口罩,戴紧帽子,汗淌进眼里,手不敢停。
  工友们说他是掉进钱眼,鬼迷了心窍,也有说他是大金亲信,做一只烟花工钱给得更高,不然凭什么如此卖命。大骏听了也不辩。
  钱难挣,屎难吃,各行各业皆是如此。自己选的道,没什么好抱怨。这个道理他是懂的。
  再说,手中烟火能给买的人带来祥和喜庆的愿景,能给自己带来实打实的金钱,这已经是他理想中的双赢。
  更何况,他心里暗自点数着呢,离曼丽戴上金镯子,还差五千,三千,一千……
  然而,每每快要攒够了,总是突发各样的意外,要么是父母生急病,要么是金价涨了,冥冥中有什么在碍着他。
  可并不气馁,大骏最擅长的就是失败,他有各样重振旗鼓的法子,一次次地自我安抚,大不了从头再来。
  大院里跟曼丽偶然相遇,总忍不住,刻意去盯她的手臂,依然是那只银镯,还好,他告诉自己,还来得及,还有机会。
  曼丽生日前一天,终于攒够了两万块。
  他用报纸包好,塞进胸前口袋,拍上去硬邦邦的,砰砰作响,是他沉甸甸的安心与底气。不敢坐公交,怕小偷摸了去,就蹬着自行车,一路哗哗流汗,还在老街巷口跟辆摩托车相碰。
  车主急刹,仍是剐蹭到了,他连人带车被撞翻在地。眼前一黑,爬起来第一件事不是查看伤势,而是摸向口袋里的纸包,幸而只是人受伤,钱还在。
  他不想耽搁,怕更多的意外,怕更多的来不及。
  顾不上回应摩托车主的问询,推着自行车就跑,一路跑到商场门口,人来人往的广场,他汗湿额发,喘着粗气左右张望,寻不到停自行车的地方,索性贴着墙边靠住。
  远远的,巡视的保安瞧见了他,衣衫不整,手还滴着血。
  “干嘛的,自行车推走。”
  “就停一会儿,很快,很快回来。”
  “赶紧推走!”
  再晚就来不及了。脑中蓦地响起一个声音。
  他撒腿就跑,纸包护在胸前,愈发可疑,保安追在身后,他不得不加速狂奔,行人纷纷侧目避让。奔至金店门前,刹住脚,手撑住玻璃,将要进门,却望见了曼丽。
  她挽住一个陌生男子,二人依偎,正有说有笑地选戒指。
  大骏从未在她脸上见过那种笑容,那是属于女人的羞赧。
  她在幸福的云端,并未注意他在地面ʟᴇxɪ的仰望,就像曾经一样,她永远站在舞台中央,光打在她身上,她是看不到观众席上的他的。
  他在那一瞬真正懂了,她是太阳,从来不是为了他而升起,她的使命也并非照亮他的人生,那耀眼的光芒只是恰好打在过他身上而已,让他产生了自己也能登台与她共舞的错觉。
  终究,他只是观众而已。
  店员抬头一瞥,猛然撞见玻璃上的血手印,惊呼出声。
  曼丽也寻声旋过脸来,万幸,那时他已被保安按倒在地,额头抵住光洁的大理石,没人看见他的表情。
  万幸,他早已擅长失望。
第28章 28佳偶
  “你跑什么呀?”
  “尿急。”大骏垮肩坐着,一面吸鼻子,一面低头捻搓掌心早已干涸的血渍,“急着上厕所。”
  “手怎么搞的?”
  他慌忙藏进桌子底下,“没什么,上厕所时候滑倒了。”
  曼丽递过张纸巾,“自行车放他后备箱里了,别担心。回去时候咱一起走。”
  大骏刚要追问什么,包间门“霍地”被拉开,适才在金店撞见的陌生男子探进脸来,“不知你爱吃什么,点了些招牌菜,有什么忌口吗?”
  这话是冲着他说的。
  店是高级日料店,曼丽爱吃这口,大骏是头一回来,他对于日料的全部认知就是寿司,也不知其他还有什么菜式。想想东亚文化差不许多,揉揉鼻子,半天憋出一句。
  “少放辣,还有,我不吃八角。”
  男人一怔,瞥了眼曼丽,曼丽也红着脸不说话,他点点头,退出门去。房间重新陷入静寂,曼丽“啃啃”清了几声嗓子,这才抬手去给大骏添水。
  “我大学同学,也是琴岛人。”
  她的眼只盯住杯沿,声音很轻,汩汩水声像是某种掩护。
  “他也学音乐的?”
  大骏也低头看杯,专注地像是杯子在对他讲话。
  “不,他学中文的。”
  “中文还用学?”他抬头骇笑,“怎么,每天看小说啊?”
  曼丽没来得及解释,门外脚步声停了。姜川再次进了屋,整理好鞋子,熟练地坐在曼丽身旁。
  “您好,我是姜川。”
  他笑着向他伸出手来。
  “马大骏。”
  他用力回握,寻回了某种自信。
  眼前叫姜川的文弱男子虽然手指细长,骨节分明,但掌心柔软平滑,没有任何硬茧子,大骏断定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是个能过日子的老实男人。
  “刚才说你来着,学中文的,出来能干嘛?”他呷了口水,语调昂扬,“这工作不好找吧?当语文老师?”
  姜川挠着脖子笑,“是啊,挺难。”
  “怎么选这么个专业?”
  “当时头脑一热,光凭兴趣去了,没考虑就业问题。”
  “要不我帮你问问,我有个朋友,他人脉广,我让他帮忙打听打听,看哪里需要文员什么的——”
  “李大金吗?”曼丽打断,“你还跟他来往着呢?说多少遍了,他那人不行。”
  “你俩之间是有误会,他后来都改过自新了。”
  “趁早离他远点,不然早晚——”
  早晚什么?大骏至今不知曼丽那日的预言是否成了真。
  服务员拉门进来,打断了她后面的话。一盘盘精致小碟一字摆开,刺身拼盘摆在当中,蒸腾着雾气,大骏看着平铺在冰上的不知名的生肉与海鲜,拉住要走的服务员。
  “什么时候上锅?”
  “呃?”
  “你光上肉不上锅,这让我们怎么涮?去催催后厨。”
  曼丽面颊滚烫,蹙着眉不言语,服务员将要辩驳,姜川示意他出去。径自提起壶热水,将北极甜虾烫熟,自然地夹进大骏碟子。
  “你也喜欢这种新吃法啊?”
  他又搛起条生鱼片,不动声色地做起示范。
  “不过很多人还是习惯传统的生吃,你可以试试,不一样味。”
  大骏将信将疑,夹起生鱼片擎在眼前观瞧。橙红色,软塌塌的,他没沾酱油和芥末,囫囵吞进口中。腻腻的,没什么味道,像在嚼一条白色的肥肉,几次想吐,可看着曼丽吃得那么香,仍是咬牙吞了下去。
  “怎样?”
  他摇摇头,“我还是吃七分熟吧。”
  恍惚记得西餐里有个七分熟的讲法,大骏脱口而出,只为挣回几分面子。
  这顿饭吃得别扭,席间曼丽谈了许多,大多是他们二人相识相知的趣事,估计是想替姜川向他做个引荐。可大骏全不爱听,只顾着低头用开水烫鱼片,半句不带回应。
  他不开口,曼丽的话悬在了空中,姜川赶忙去接。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从电影聊到小说,全然忘记大骏的存在。后来他们又提及了许多的名字,班宇、麦家、苏童、格非、余秀华……
  大骏觉得耳生,一个也不识得,通通没听过,愈发的沉默。
  转眼间,菜已经吃得七七八八,而他俩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大骏举了半天的筷子,嘴巴空荡荡的没事做,后来终于忍不住了,插话道:“这么些人,也都是你们班同学吗?”
  得知曼丽要结婚的那天傍晚,他正在市场上配钥匙。
  回去当天他就四处打探姜川的底细,很快便摸清了家底。
  父亲经商,家底殷实,在老街算得上是位阔少,附近连锁的几家超市都是他家的生意,一辈子不上班也不愁没钱花。怪不得姜川总跟电影明星一样爱穿浅色,毕竟不用干粗活,衣裳脏了也不必自己洗。
  大骏原本还想跟他一较高下,可思来想去,发现自己能做到的唯一报复,就是不去他家超市买东西,让他每个月损失个几百块的营业额。
  几次接触下来,大骏不得不承认,姜川人真的很好,好到自己是个女的,大概率也会动心。
  长相儒雅,性情温和,讲起话来慢条斯理。家里有钱,自己又有文化,关键还谦虚低调不好色,就算跟曼丽相处也是客客气气,不会随便动手动脚,对所有人皆是一视同仁的尊重。
  有回大骏跟大金提起生鱼片,他得意洋洋地介绍新吃法,大金没给他留面子,当场直接骂他是土鳖,说从来就没有烫熟了的吃法。那时候大骏才明白姜川的良苦用心,反应过来他是如何精心维护自己脆弱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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