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如女子所说,我们已经清理掉了河螺,难以除掉的地区也做了标识。想必今年应该会有所减少。”
“未必。有些人不信邪, 肯定还会进去。”陈吉手指敲着案面说道,“而且有些小孩子也不见得多听话。”
王贲:“派人看着?”
夏无且:“人总有疏漏的时候, 而且也不能拿别人的命去冒险。”
“你怎么看?宁。”高尧问道。
一时间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了江宁身上, 她本人捏着下颌, 斟酌了片刻询问李泰:“不知郡守能不能在郡中设立一个医坊。”
“医坊?”
“对。医坊。”江宁继续说道, “平时的时候, 黔首们可以在医坊里诊治一些头痛脑热的小病。若是出现类似今天一样的怪病,我们能及时发现病情,并为病患提供暂时居住的地方防止传染。”
夏无且:“我知道了。女子是想让医坊像太医署一样,里面有专门为黔首诊治的医师。”
“这也不错。省得医师求医无门。像我们这种游医只能替一个地方的黔首诊病。等我们走了以后, 这黔首依旧没办法应对再次袭来的疾病。”陈吉想了想回答, “而医坊建立后, 黔首们也有了求医的地方。”
“可以一试。”高尧看向李泰, “大人觉得如何?”
李泰斟酌片刻:“先试试吧。”
“在这之前, 先把预防措施传播出去吧。”江宁说道,“现在郡中除了官府还有病了的人知道如何预防和治疗邪祟, 普通人也不清楚。”
在旁人迷惑的时候,高尧反应了过来:“你又要写手册?”
“不然呢?反正私田里的农人也在。他说一本的内容是说,说两本也是说。不差这点口舌。”江宁面带微笑,“不过要辛苦几位撰写原版,明年春季之前发出。”
众人:“……”
江宁也自觉拉着众人加班不好,所以她主动承担了大半工作,只有专业部分交给了其他人。
夜里江宁披着狐裘拿着笔,想着要不要补一些插画。不过想到现在的技术,她还是放弃了,就不给自己增加负担了。
她放下笔打了个哈欠打算回去休息,结果一不小心碰掉了书本,露出了压在其下的信封。
江宁这才想起来咸阳回信了,正欲打开信封阅读,忽然门板传来哒哒的声响。她想起身查看,却发现整间屋子都摇晃了起来。外面的畜禽不宁,门窗的响声越来越大,吵得人心慌。
在杂乱的声响中,江宁隐约听到有人在地动了。她:“……”想起来了,这里是地震多发区之一。
“女子!地动了!我们快走!”王贲推开门大喊道。
然而两人刚走了没几步,震感便消失不见了。四周静悄悄的,月光还是那样冷清,就仿佛刚才只是梦一样。
江宁了然,刚才震级应该在五级作用。蜀地虽然是地震带,但做好应急措施不会有大面积伤亡甚至不会出现死亡。
她拍了拍一脸茫然的王贲:“郎中不要慌,应该没事了。”
“我听父亲说地动是天塌地陷要死人的,怎么就……”王贲自觉失言没有接着说下去。
江宁猜他是吓到了,一股脑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应该有强弱之分吧。我们今天运气好遇到吧。我们先跟李郡守汇合,看看情况吧。”她又说道,“对了,把兵卒带上,今晚大约有得忙了。”
王贲愣了愣,但马上就去安排了。
刚出传舍,便瞧见街道上满是人。他们的脸上或是惶恐,或是紧张,亦或是忧虑,让宁静的夜晚变得恐怖起来。
“是天神降罪!”尖锐的声音在此刻尤为突出。
抬眸看去,在人群中站着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他高举双手跪伏在地祈求上苍的原谅。在他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人随着他跪倒在地祈求上苍的原谅。
不知不觉中,江宁一行人成了唯一站着的人。
“女子——”王贲拉着江宁的衣袖,示意她入乡随俗。
而江宁却不予理会,只是安静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群。终于,为首的人注意到了她。他指着她质问:“你为何不下跪祈求天神原谅,是想让天神一直惩罚我们吗?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人!”
黔首们迟疑地看向江宁。她知道这些人是在犹豫,自己怎么说都是救了他们的人,心中自然会铭记恩情。但为首的老者是本地最有名望的人,同时也非常固执。是治疗血吸虫过程中最大的阻碍。
想到这里,江宁半垂眼眸,反问:“自我入蜀以来,所救之人不下百人。依老者所言,救人者乃恶人?”
老人顿了一下。
“若是按照老者所言,遇事求神问卜即可。那我等只要日日供奉天神,何必吃药治病?何必辛苦劳作?何必修建水堰?你说是天神降罪,敢问我们犯了何罪?”
众人哑言不知该说什么反驳江宁。
是啊,如果虔诚供奉有用的话,那他们只要躺在家里等着天神送来所需就好了,何必如此辛劳?而且大家今年认真生活,根本没有犯错,天神又为什么降罪呢?
江宁拢了拢狐裘,淡淡道:“诸神事务繁多,凡人当以自救。”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气势太强,还是身后的兵卒众多。总之,老者被人扶起来的时候没有反抗,而其他人也老老实实地配合官府工作。
从其他地方赶来的高尧感叹:“你是怎么说服这个倔老头的?我跟你说以前的时候,他要不带着人跪一天是不会起来的。”
“没什么。只是告诉他神不能管他一辈子,要他学会独立而已。”言罢,她就带着人帮忙去了。
在快要收尾的时候,江宁才注意到自己一直带着的信封。她想着反正现在也没有需要自己的地方,忙里偷闲撕开了信封看起嬴政的回信中写了什么。
不过,信的内容简单得让她摸不着头脑。
进否?退否?嬴政这是什么意思?
“娃子我跟你说,我家的耕牛跑了,这让我开春的时候可怎么办啊!”
“先别着急,记录完朝廷会补发的。”
“还有我这犁都砸坏了!”
“老人家别着急,我记录……”
循声望去,只见王贲被一群人围住,在此刻这位将军显得格外弱小无助。
江宁扑哧一乐,却在看到众人身后吐白的天空后,嫌弃了与许先生的谈话。总有避无可避的时候。她想自己大概知道怎么给嬴政回信了。
阳光穿过树梢,落在了室内。香炉中焚烧着檀香,丝丝缕缕的白烟飘逸在室内。
“如今之局,当如何破之?”屋内响起了嬴政的声音。
李斯恭顺道:“人若出林,必伐木而去路。然逆势成林,顺势成木,王上当以小心。”
成木吗?嬴政不是听不懂李斯的暗示,但他要用什么方式分化母亲和吕不韦呢?
寺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小心地跪在嬴政身边,将蜀地的书信呈上。
嬴政拿过书信摆了摆手,示意寺人退下。在展开信之后,信纸上只有一个进字。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又愧疚又开心。愧疚的是他终究没办法满足江宁的“不闻达显贵”,开心的是江宁提醒了他如何分化吕不韦和母亲。
“王上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李斯询问。
嬴政收起了信纸淡淡道:“无事。”
忽然,一个寺人快步走了进来,行礼道:“王上,侍郎,王上将军不行了!”
嬴政猛地站了起来。王龁乃四朝元老,又是父王留给他的辅政将军,更是牵制吕不韦的要员。他怎么——
“备车,寡人要去见上将军。”
正在嬴政前往王龁的府上时,他遇到了从太后宫中匆匆出门的吕不韦。在见到他后,吕不韦明显不自然了一下。嬴政深吸一口气,淡笑:“想必仲父也听到了上将军的病情了吧。随寡人一起看望上将军吧。”
“臣岂敢登王驾,还是——”
“尔为寡人仲父,自然有资格。请吧,仲父。”嬴政没给吕不韦拒绝的空间,转身上了马车。
吕不韦上车后感谢:“王上赐臣伴驾,臣感激不尽。”
“仲父日夜操劳国家大事,又时常入宫教导寡人政治,陪母亲叙旧,劳苦功高寡人自当敬重。”
四目相对,霎时间马车内暗流涌动。光明正大的人坦坦荡荡,心怀鬼胎的人在惴惴不安。
嬴政忽然笑了一下,将茶水递给了吕不韦:“仲父请喝。这是宁出宫前备下的花茶,很是好喝。”
吕不韦接过茶杯,垂下眼眸,恭敬道:“劳大王费心了。”
第44章
关于公共医坊的建立还算顺利, 医在宋以前算是贱业,除非是名扬四海的医师才会得到部分人尊重。其他的无名小卒,混口饭吃都要想着会不会得罪人。
而江宁的公共医坊解决了这个问题, 医坊中的医师像官吏一样拿俸禄, 不必担心吃喝问题。
“可是有人偷奸耍滑怎么办?”陈吉蹙眉。
“就像骑马需缰绳,养狗需套索一样, 进到医坊的人也需要一套管理制度。”江宁合上今日来报, 看向陈吉和夏无且, 轻笑,“而且我可没说要替朝廷招揽一些酒囊饭袋,不是吗?”
陈吉和夏无且对视一眼, 异口同声道:“女子放心,我们会尽心安排的。”
“那就有劳两位考察入医馆的人医术了。”江宁交给了两人一摞名册。
在夏无且和陈吉离开后, 一直沉默不语的王贲出言。
“女子所为恐怕会让自己越加危险。”
江宁看向王贲, 她知道王氏父子心思缜密。王贲知道他除了要堵住治疗怪病外, 还要保护她的安全。也许他会在心里好奇吕不韦为什么要杀自己, 但他绝对不会开口询问。
这大概也是嬴政派王贲来蜀而不是派蒙氏兄弟来的原因。太后养男宠和太后与相邦旧情复燃到底是不一样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1]。郎中是知道的, 就算仆再谨小慎微,也不能免去杀身之祸。既然如此,何必再忍?不如放手去做,至少还能让黔首们过上顺遂的日子。”江宁冲着王贲笑了一下。
王贲看了她一会儿, 颔首:“女子所言甚是。”
看着好说话的王贲, 江宁撇撇嘴心道, 啧啧, 老王家已经把明哲保身四个字刻在骨子里了, 难怪王家以后发展成世家大族。
在各方配合下,医坊很快开始试行起来。从开春到现在, 反响不错。再过几个月便可以投入到乡里中了。
江宁合上汇报,走出门伸了个懒腰,明媚的阳光扑面而来。
“终于舍得出来了?”
江宁抬头看去,瞧见高尧拿着簸箕走了过来。她眉头挑起:“先生你要去打牙祭?”
“去去去,你一天就知道吃,难怪老许偏爱你。你们两个一个样,一见饭就拔不动腿。”高尧一脸嫌弃。
江宁嘿嘿一笑,询问:“所以这簸箕里是什么?”
“这你的见识少了吧。”高尧得意洋洋地捋着胡子,“这是老夫新调制出来的东西,和水加沙子会变得非常坚硬。”
江宁讶然,走出门仔仔细细地观察看后,感叹这不是水泥吗?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先生是打算把水泥用在正在修建的水渠上?”
“水泥?”
江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把现代词汇说出来了。她刚想解释,高尧就已经认定了水泥这个名字。
“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挺软的,像水里的淤泥。没看出来,你还挺会取名的。”高尧很是满意。
江宁:“……我的荣幸。”
“对了,你什么时候离蜀?”高尧问道。
“怎么样也得等到蜀地的医坊全部建立,能正常使用才能回去吧。”江宁转头询问,“先生有需要?”
“我懒着跟咸阳的官员打交道。想让你把水泥带回去,顺便帮我解释了。”高尧是直来直去的性格,自然不喜欢官场上的虚与委蛇。
江宁:“夏无且快启程了,让他先带过去吧。”
“你还在这,他回去那么早干什么?”高尧有些不满。
江宁笑道:“他得先我一步,把药方以及医坊的事情先呈上去。不然等我一起回去弄的话,恐怕好事要变坏事。”
高尧咋舌:“从古至今,官场依旧恶臭难闻。王上不管你了?”
“势单力薄总有顾及不到之处。且我也不能总依赖别人吧。”江宁笑吟吟的。
高尧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得给卫林那小子写封信,让他好好巴结你。”
江宁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便摸到了夏天的尾巴。血吸虫病已经得到了控制,江宁也该启程回咸阳复命了。
李泰出府相送,语气中满是感激:“郎中和女子前来替郡中黔首解决了诸多难题,泰在此替黔首们谢谢郎中和女子了。”
“郡守客气了。”王贲拱手。
“要是高先生在这又会嫌弃郡守说话文绉绉的了。”江宁笑道。高尧是帮忙建完医坊才离开的,比江宁早启程了两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