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等人在野外搭了帐篷,升起了篝火。
简单的吃过东西之后,便各自入帐休息。
伽什来到沈兰面前,道:“沈施主,贫僧来向您告辞。”
沈兰惊讶,“伽什师父,您要去哪儿?这里还是渊毒。”
“贫僧是修行之人,四海为家。在青夏城之时,贫僧是因沈施主善心相救,为了还因果,故而为您到西羌做个向导。如今,因果已结,贫僧也该告辞了。”伽什行礼说道。
“您不回燕国了吗?”
“也许将来有缘,还会到燕国去的。”伽什道。
沈兰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挽留,她到马车里的行李里,取出一包金叶子,递给伽什,“此行若非师父,沈兰必不能平安,请您把这些收下,这是沈兰的一些心意。”
“出家人,一箪食,一瓢饮,便已足够,无须这些黄白之物。沈施主,告辞了。”
他终究是没有收下沈兰的谢礼,手持锡杖,翻身上了马,往西北的方向而去。
轻薄稀落的月光下,一人一骑,渐渐再见不到踪影。
沈兰将金叶子重新放回行李之中,从马车上下来时,忽然被腰间的金虹剑梗了一下。
她拿起这把短剑,想到了离开上京前的那一天晚上,夜公子将这把剑借给了她。
她当时承诺,回到燕国之后,会亲自把这把剑还给他。
但现在,她已经见到他了。
沈兰从马车上下来,下意识地去寻找荀瑾的身影,在不远处的一个高坡处看到了他。
他坐在草地上,背对着所有人,身影显得很是寂寥。
之前在上京,每一次见到他,沈兰都觉得他是那么的贵气、从容,仿佛所有的事情都难不倒他。
可现在,他变了,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仿佛一种言说的孤独吞噬了他。
沈兰握紧手中的剑,深吸了口气,走到了他的身旁。
“夜公子,你好像很不开心。”
她在他的身旁坐下,轻声问道。
荀瑾看了她一眼,薄唇动了动但又抿起,转眸又看向了远处,“没什么。”
“夜公子曾经说,我们是朋友。有什么话,是不能对朋友说的呢?”
沈兰眉眼温柔,声音恍如天上的云朵,又轻又软,仿佛能够抚平他心里的创伤。
荀瑾再一次看向她,这个让他心动的女子,有着比他更加坚韧勇敢的力量。
柔和的月光下,沈兰的眸子仿佛温柔的春水,他被沉溺了进去。
“我父亲,过世了。”
荀瑾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脆弱。
两个多月前,在皇家春季围猎上出现了刺客,东澜王当时为了“保护”太子,死在了刺客的暗箭之下。
荀瑾没有参加那场围猎,当时,他正被东澜王关在王府的书房里,悠哉悠哉地学那些经史子集。
消息传回王府的时候,他的父王已经不治身亡。
皇帝送来了滔天的赏赐,感念东澜王保护他那唯一的血脉。
可荀瑾,却从东澜王手下的王府密探那里,得到了一切的真相,亦知道了皇帝决定在北羌战争平定之后,结束永安的生命。
他办理好父亲的丧事,以沉湎悲痛为由,把王府交给亲信打理,暗暗带着手下的人赶到了北关,亦知道了沈兰受公主之命出使西羌之事。
父亲已经过世,他不希望沈兰再出意外,便留了一部分人保护永安,亲自到西羌来接应沈兰。
此刻,他忍着自己内心的悲痛,目光忧伤又悲悯地看向沈兰。
一切的事情,他都已经知道。
真正的皇子,是已死的沈章,陆言正是害死沈章的凶手。
可是,在沈兰眼里,陆言已经是这世上她仅存的唯一的亲人……
她怎么能受得了?
沈兰对上荀瑾的眸子,她感受到他的痛苦与悲伤,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看着自己露出悲悯的神色?
恍惚间,沈兰好像回到了第一次见到荀瑾的时候。
那时候,她艰难地从萧瑞的房间里逃出来,倒在雪地里。
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沈兰张了张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荀瑾垂下眸子,仿佛那一闪而逝的悲悯,是她的错觉。
“我父亲,真的很疼爱我。我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他虽然对我严厉,但却永远给我充足的自由,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
“我所在的家族,是一个很庞大,很复杂的家族,其他的家族子弟都被严格的限制,只有我,在父亲的庇护下,得以自由。他从不让我参与家族的纷争,一个人把一切都扛起来,为我筹谋。”
荀瑾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诉说着自己的过去,仿佛陷入了往日的回忆之中。
“我知道,他也有野心,想要得到更多的权势,他也曾经糊涂过,做过错事……也许,走到那一步,是他应得的报应……”
在来北关的路上,荀瑾曾经想过,如果他的父王没有帮助陆言以假乱真,沈章也许就不会死。
因果报应,如此昭昭。
“夜公子,不管过去曾经发生什么,你父亲都已经去世了,死者为大,就让一切都过去吧。我们应该往前看。”
沈兰看着眼前神情低落忧伤的荀瑾,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想要拥抱他的念头,她在西羌、在渊毒久了,好像也受到了这两个国家的人的影响似的。
她当然不能这么做,她终究还是个燕国人,而眼前的夜公子,也是燕国人。
沈兰将手里的那把金虹剑递给荀瑾,放到了他的手里。
“这是你当初借给我的剑,我现在履行承诺,把它还给你。”
第一次,她没有匆忙地收回自己的手,清透粉嫩的指甲轻轻的触碰到他的掌心。
两个人的手,隔着一把剑,仿佛握在了一起。
“夜公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荀瑾知道沈兰是一个多么在意礼节的女子,她温柔的、小心翼翼的,用这种方式安慰着他。
感觉到掌心里轻柔的温度,荀瑾的心口一颤,心跳不可自控得加速。
他想要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揉在自己的怀里,向她表明自己的心迹。
可是,脑海里最后遗留的冷静,让他不能这么做。
他想要的,是身旁女子的真心,而不是想要利用她的同情,得到一时的慰藉。
这样,非君子所为。
“我们还没有回到上京,这把剑还是你留着防身之用。”
他握剑翻转,又重新放到沈兰的掌心里。
这次,沈兰没有退让,接过了金虹剑。
“夜公子,多谢你。”她对他扬起温柔的笑意。
荀瑾心底一阵涟漪,忙避开她的视线,道:“叫我阿瑾吧,这是我真正的名字。”
夜公子,太生分了,他听了不舒服。
沈兰看着他,低声念了句,“阿瑾。”
不知为何,念着他的名字,沈兰的唇角自然而然地扬起了笑意。
轻轻的两个字,从沈兰的唇间,落到了荀瑾的心里。
他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能被叫得这么百转千肠。
刹那间,血气方刚的男子,心底已是酥软一片。
沈兰脸色微微泛红,笑着道:“阿瑾,你也可以叫我兰娘。”
第101章 配你
燕国,皇宫。
承乾大殿之内,陆言与皇帝相对而坐,一壶清酒,两杯酒盏,整个大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气氛无比的沉静。
“北羌战场的消息,你都已经清楚了吧?”皇帝捏着酒杯,打破了这一份寂静。
荀瑜道:“是的,儿臣已经都清楚了。”
从龙卫的线报那里,他一直能够得到最新的消息。
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前往西羌的沈兰,承渊已经许久没有送信回来了,不知沈兰何时才能平安回来。
皇帝无奈叹息,“永安立下如此大功,若是留着她回到上京,你定然不是她的对手。”
永安终究是他的亲生女儿,皇帝虽然已经下了杀令,但心里终究对她有愧。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儿子,这些时日来,他把大部分的朝政之事都交给了荀瑜,而几乎每件事情,荀瑜都做的无可挑剔。
皇帝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是,自己的这个儿子,却是一个好皇帝的料子。
荀瑜没有说话,默默为皇帝斟酒。
皇帝又叹了口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荀瑜这才说道:“父皇为儿臣筹谋,儿臣感激不尽,以后必将感念您的恩德。”
皇帝握住荀瑜的手,一脸愧疚,“朕对不起你,对不起云妃,朕活了大半辈子,回头一看,连一个子嗣都没有,幸好上天待朕不薄,把你送回了朕的身边。阿瑜,你放心,朕一定为你扫清所有障碍,让你……唔……”
他说着,忽然腹中绞痛,被迫将剩下话咽了回去。
荀瑜看着眼前老迈昏聩的男人,眸中闪过一抹不忍。
“这酒……”皇帝忽然反应了过来,脸色骇然地看着荀瑜,“这酒有毒?”
荀瑜默默抽出了被老皇帝握着的手,平静地道:“父皇,儿臣知道你心中愧疚,就为儿臣做这最后一件事吧?只要你现在死了,儿臣就能立刻登上皇位,朝中大臣已经都站在了儿臣这边,托父皇的安排,定远侯与他的虎威军也在儿臣手中,登上皇位之后,所有的障碍,儿臣都能自己处理。”
“你竟然……”皇帝不敢相信,这是他自己的儿子,他第一次如此真心地对待一个人,为他筹谋。
可是,这个儿子竟然要杀他!
“不!给朕解药!朕那么疼你,你怎么能弑父?快给朕解药,快……”
还没说完,皇帝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荀瑜看着倒在地上的皇帝,仿佛目露悲悯,却又无情至极。
“解药……”皇帝向他爬过来,高高在上的君王,在死亡面前,也不过蛆虫一般。
荀瑜想到自己。
他已经是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了。
他不想杀人的,沈兰喜欢品格端正的君子,他也一直以此为目标。
可是,已经再不能了。
当贪念与嫉妒在心里扎根,就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将来,他会是什么下场?
如果有那么一天,他希望自己不要像眼前的这个老男人这般狼狈,能够坦然的面对死亡。
皇帝向他爬过来的手,在碰到他鞋面的那一刹,忽然垂落,再无声息。
荀瑜蹲下了身,轻轻握住了皇帝的手。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
从渊毒王城逃出来的第十二天,沈兰一行人到了斯恩公爵的斯科特行省。
连续小半个月的长途跋涉,大家都已经很累了,傍晚时分,他们在一个小镇上的酒馆里要了几间房间休息。
沈兰要了热水,和金玲一起泡了个热水澡,去去身上的风尘。
两个人正擦着头发,房门忽然被敲响。
“姑娘。”
是承渊的声音。
沈兰与金玲浑身都湿漉漉的,便没有开门,隔着房门问道:“怎么了?”
“情况有点不对。”承渊的声音有些犹疑,“有一个渊毒的军官带了一批人到了这个酒馆。”
“他们是来抓我们的?”
沈兰蹙眉,追缉他们的渊毒人应该往东方追去才去。
“不像是……他们并没有包围酒馆,不过,我们还是应该小心。”
“阿瑾……夜公子呢?”沈兰下意识地说出了荀瑾的名字,但又觉得当着承渊他们很不好意思,连忙改了口。
承渊的声音顿了顿,道:“他带人到下面查看去了。”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兰娘,渊毒国的克兰米尔公爵奉女王之命来见你,是伽什告诉了他我们的下落,他们现在对我们并没有恶意。”荀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沈兰在王宫之中曾经远远的见过克兰米尔公爵,她记得,他是最受女王宠爱的情人。
短暂的思索之后,她道:“请克兰米尔公爵稍等,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她现在刚刚清洗完,头发都还是半湿的,总不能就这么去见克兰米尔。
约莫过了一刻多钟的时间,沈兰打开了房门。
她已经换了一件干净的绿色笼纱裙,秀发用发带挽起,一支金丝玉兰钗插在发间,显得清新简单,又不失庄重。
刚刚沐浴过后不久,沈兰的脸蛋还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饱满的红唇宛如熟透了的樱桃般清透。
她抬眸向荀瑾一笑,“走吧。”
荀瑾看着眼前的女子,忽然觉得喉口有些干涩。
这些时日,他都已经习惯了和沈兰的相处,奔波数日,大家都是灰头土脸的,可是此刻,沈兰只是略微的洗去风尘,半点粉黛未施,便清透得宛如芙蓉,仿佛能够滴出水来。
那浅浅一笑,好像在他的心里荡漾开来。
荀瑾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发热,他抿起薄唇,将视线从沈兰的身上移开,到前面引路。
沈兰跟着他,一起到了楼下的酒馆。
酒馆里的客人都已经被清理走了,一队渊毒的士兵守卫在四周,克兰米尔一个人坐在酒馆里,他等了有一会儿了,让店家上了一瓶渊毒的果酒,优雅地拿着酒杯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