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嫔妾不知,嫔妾但求太后教诲。”沈清姀面色凝重。
太后定定瞧她半晌,片刻后,睨了身旁落月一眼,落月当即取了袖中薄薄一张纸递给沈清姀,沈清姀脚底踌躇间上前接了,窥一眼太后,才慢慢在手中展开。
纸上,赫然写着几个人名,首当其冲的就是巧烟二字,与之对应的则是陆昭仪三字,沈清姀眼底骤然掀起滔天巨浪,她面色唰一下白了下来,仿佛手中纸有千金重,直直拉着她往前坠去,沈清姀快速扫一眼剩余的几个人名,心底冷笑的同时,不枉指尖泛白,面如土色。
她控制不住颤了声音道:“嫔妾竟不知自已宫中的宫人都是旁人耳目,还需太后提点了嫔妾,嫔妾才能不被蒙蔽在鼓里。”
沈清姀指了巧烟二字道:“这巧烟,是尚仪局送来的二等宫女,嫔妾见她心思活络,遂放了她在内殿伺候,却不想她是陆昭仪之人,可嫔妾能保证嫔妾没在她面前提及过此事,实在不知她如何传了消息给陆昭仪。这另一人,嫔妾见她伺候的一般,所以没允了进内殿的事情,不曾想,竟是贤妃的人!”
沈清姀越说越感到后怕,她沉了声音道:“若因嫔妾无心之失,而让贤妃的人进了内殿,那嫔妾才是罪该万死!”
沈清姀说完,眼睁睁看着落月将自已手中的纸抽回,随后三两下将纸张撕碎了,就着烛火燃烧,丢掷到了冰缸内,烟火与冰凉的水相接触,刺啦一声冒起一阵白烟,沈清姀侧目望去,愈发对太后显得恭敬。
太后冷哼一声道:“你自已宫中的人都管不好,日后还怎么替哀家做事?你从前在哀家跟前显得很伶俐,哀家原以为此事过后,你至少不用在贵人位份上熬了。是你自已不争气,可怪不得哀家了。”
沈清姀呐呐道:“嫔妾愚昧,从前一心想着侍奉好太后,宫里的这些手段却是对其一知半解。”
太后闻言此话,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斥责沈清姀什么,她在自已跟前伺候时,只觉得对自已尽心尽力,各方面大大小小的事儿也打理的不错,可说到底,见识的也都是些宫女间的小打小闹,对后宫中的这些妃嫔,了解的那是少之又少。
太后想怪,也只能怪自已当初心太急,没能教导了沈清姀一二,如今宫中被塞满了旁人耳目,也只能任其发展。
太后眼瞅着沈清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今儿贤妃的胎也没落成,内心对坏其好事的陆昭仪可谓是厌恶的不得了,她蹙眉道:“你宫里的人,哀家会替你收拾了。今儿这事没成,容哀家想想再下对策,你先回去吧。”
“是。”沈清姀颇有些丧气道:“那嫔妾先告退。”
第七十四章 一箭双雕
回宫路上,一直提心吊胆的忍冬长长舒出一口气,好似憋沉在水底,终于能将头伸出水面一般,大口大口呼吸着,她甚至于里衣都湿了一些,心下一松道:“小主,太后娘娘这是相信咱们了吧?”
沈清姀扶着忍冬,萦绕在心头的惴惴不安之感也慢慢消散了,她沉沉道:“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这事儿算是过去了一半。等着瑶华宫内干净了,咱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忍冬颔首道:“是,能借助太后的手将存有异心之人铲除,可谓一箭双雕。小主,咱们这局棋下得实在太过惊险,万一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后果可想而知。奴婢猜想,太后娘娘方才让落月留下善后,实则是为了察看些什么吧?”
“是,落月打着善后的名头实则是为了查验那酒中究竟有没有被下了药。”沈清姀睨一眼忍冬道:“太后娘娘疑心重,她不信任我,不信任任何人,我之所以让你留下了一半的药,是因为即便贤妃喝下了酒,也会因为药量的问题,或许还能保住腹中孩子。”
“忍冬,即便贤妃没有真的落胎,可我觉得,我的双手仍然会沾上血。”沈清姀漠然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月光下,显得白皙,柔弱无骨,她翻来覆去摊开手瞧得仔细,却被忍冬打断:“小主,对他人善良,就是对自已狠心。”
宫里的道难走,就像婴孩蹒跚学步,永远狠不下心走出第一步,而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愈发惧怕后面漫长的路,忍冬的这句话就像推动沈清姀前进的手,她不觉叹息道:“是啊,宫里的人,最不能有的就是善心。”
“小主,那您觉得太后娘娘还会出手吗?”忍冬问得小心,生怕黑夜之中有人藏匿在暗处,偷听了她与沈清姀说话,她这样万般防备的神色落在沈清姀眼中,令沈清姀不免轻笑起来。
转悠过最后一个转弯角,天上清冷月光被云雾遮住,好似有一双大手企图掌控全局,沈清姀目不斜视,慢慢道:“太后做惯了上位者,她不允许自已所决定的事情出现差错,今日,我失手了,不代表就能打消太后的心思,太后既然有了那样的想法,就不会轻易改变。太后还会不会出手,不出一个月,咱们就能知道了。”
“一个月?小主为何这样肯定?”忍冬疑惑道。
沈清姀随着脚步晃动的裙摆,泛起一阵涟漪,她含着声音,后颈上扬,凝视夜空中月光透过云雾的一丝丝光亮道:“因为贤妃娘娘的胎哪怕再不稳妥,等到七八个月大,也能平安生下来了,只不过需精心养育罢了。只要能生下来,总比在肚子里要提心吊胆的好,可咱们的太后娘娘或许连让皇子降生的意思都没有。”
“宫里的孩子难养活。更何况本就不被期待降生的孩子了。”忍冬心有戚戚,离着瑶华宫不远的地方,熄灭了羊皮宫灯里的烛火。
相较于今晚平静夜幕下的风潮云涌,凤鸾宫中难得一片清净之感,皇后任由墨春给她拆解下首饰珠钗,偏头望一眼内殿云纱帐后的动静,不免催促墨春道:“手脚麻利点,圣上还在内殿等着本宫呢。哼,今日本宫瞧着贤妃受气的样子可真解气,她以为她挺着个肚子就能霸占了圣上去?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场合,就算圣上愿意惯着她,太后也不愿意。什么东西,也配和本宫较高低。”
墨春瞥一眼铜镜内的皇后,取了梳子道:“娘娘说的是。贤妃娘娘从前不将您放在眼里,是因为圣上的缘故,可今日,不过太后一句话,贤妃娘娘哪怕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乖乖回宫,谁让太后是您姑母呢。”
“太后是本宫的姑母,当然是要向着本宫的咯。”皇后嗤笑道:“她想讨好姑母,也得看姑母愿不愿意啊。”
“是,太后娘娘对贤妃哪及对您的十分之一啊。”墨春安安静静梳头,附和道:“或许等到贤妃生下孩子,位份上再上一层,才能入得了太后娘娘的眼了。”
皇后原本还笑着,等到墨春这话说完,倏地转头,不顾自已及腰的青丝还在墨春手中扯疼了头皮,反厌恶道:“瞎说什么?贤妃就算生下了孩子,本宫到时候不同意,看贤妃能不能晋封了,把梳子给本宫,慢慢吞吞的,圣上该等急了。”
墨春失言,递了梳子出去后,不安得跪下道:“奴婢失言,还请娘娘恕罪。奴婢也是按着宫中从前的规矩才这样说的。”
皇后压下心中怒气,有一下没一下拽着头发,她不能说墨春说错了话,因宫中本就有母凭子贵的说法,不管贤妃生下帝姬还是皇子,贤妃都会因此而加封,贤妃已经呆在妃位之上多年了,再往上,可就是妃位之首的宸妃,或者贵妃位份了,皇后绝不允许贤妃如此。
她目光之中是对贤妃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彻头彻尾的愤恨,因有贤妃在宫中,她才与萧祈不睦,因有贤妃陪伴萧祈左右,她才被挤到一旁,她讨厌贤妃,可更讨厌萧祈对贤妃的纵容,纵容贤妃对她这个皇后的不尊重,也讨厌萧祈对贤妃的过度宠爱,明明她才是正妻,可萧祈却不顾她的脸面,与旁人先有了孩子!
“啪。”黄花梨木梳被重重投掷下,与水曲柳台面先接触,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连铜镜也被晃动,镜内皇后扭曲的面容映射出她心底的不甘与愤恨,指尖嵌入皮肉的疼痛感也慢慢将积压在心底的委屈牵扯向上,皇后眼底慢慢绪起一些水花,有些生气,又有些无可奈何。
墨春清澈的瞳仁下沉,平缓的面容转瞬被担忧取代,她焦心劝解道:“娘娘,您不能生气,圣上还在外面呢。奴婢说错了话,您打奴婢也好,骂奴婢也好,可千万不要气坏了自已的身子啊。奴婢虽然也不希望贤妃加封,可事实如此,贤妃生子有功,就算太后娘娘出面,也不好说话啊,娘娘,您得想开些,就算贤妃生下孩子,可这孩子还得叫您一声母后呢,您说是不是?”
皇后嘴角下压,冷哼一声道:“本宫不稀罕!”
墨春叹息道:“是,旁人的孩子总归是旁人的孩子,要是贤妃娘娘是个不起眼的贵人,或许娘娘您还能抱养了孩子到自已身下,又或者,贤妃娘娘与咱们是一头的也就算了,可这宫里,没什么人能与贤妃娘娘争夺宠爱啊,位份最高的也就是陆昭仪,可您瞧今儿晚上,陆昭仪和贤妃娘娘多要好,平日里,陆昭仪与贤妃娘娘也来往过甚,宫里的妃嫔也因贤妃有孕,对贤妃巴结着,哎,如今和咱们一头的,也就属姀贵人了。”
墨春慢慢说着,重新拾起木梳子,春风细雨般让话钻进皇后耳朵里,她力道适中,观察着皇后周遭散发的气息,果然,皇后咬咬唇道:“姀贵人?”
第七十五章 分水岭
墨春笑笑,一手拢了长发,一手挽了凤尾髻道:“是啊,姀贵人是太后一手挑出来的人,当日头一次来给娘娘您请安,贤妃可还为难了姀贵人呢,再说了,姀贵人是女官出身,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可都精通着呢,这样一个好帮手,可是太后娘娘亲自给您挑选的,还有今儿的端午节宴,也是太后娘娘早早叮嘱了姀贵人来帮娘娘的,娘娘可是忘了?”
“没忘,她日日请安向来是最早的,本宫之前还夸她来着,只是姀贵人又有什么用呢?”
“有用没用的,得用了才知道啊。”墨春眉眼弯弯,笑道:“太后娘娘虽然事事为娘娘考虑,可太后娘娘毕竟年岁大了,还能为娘娘您考虑多久?再说了姀贵人,那可是太后千挑万选出来给娘娘用的,就冲圣上一个月能去瑶华宫三四次,就证明圣上不讨厌她,不过是现在位份低了些,立不起来与贤妃抗衡罢了,娘娘您说是吧?”
皇后何尝不知道沈清姀是被太后捏在手中的人,这样貌、才情、手段也不差,可才是妃嫔,就已经是贵人的位份了,皇后心中其实不免是不高兴的,可一想到宫中,她是孤立无援的状态下,又被墨春三言两语吊起了别样的心思。
宫里,她是皇后,总被太后教导不可与妃嫔相提并论,争个你高我低,也不好与妃嫔争口舌之快,可她也是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已的丈夫宠爱一个自已不喜欢的人吧?如此长久时间下去,皇后真怕自已受不住。
“那你觉得,本宫应该怎么做?”皇后蹙眉问墨春,可转而又道:“或者,本宫应该先去问问姑母?”
墨春唇瓣上下触碰,却没有说话,她静静看着皇后陷入到纠结之中,翻找出了妆屉里一支点翠彩蝶落花步摇和一个软金藕荷发扣,捧到皇后眼前道:“娘娘,您觉得哪一个好?”
皇后思绪被打断,凝眉道:“本宫选?这些不都是你给本宫选吗?”
墨春眼眸中显出一丝笑意道:“娘娘,从前奴婢给您选,是因为娘娘您不在意,可今儿圣上在呢,奴婢想,您应该自已选一个自已喜欢的,而不是处处让旁人给您做决定,您是皇后,是这皇城中最至高无上的存在,只有您才能和圣上比肩,站在城墙最高之上,看尽天下河川。娘娘,选一个吧?”
皇后目光久久不能凝聚,她内心长久以来被禁锢的某个角落有些蠢蠢欲动,墨春的一番话陡然变成了一只手,想要撬开她心底被困住的情绪,皇后目光落在墨春脸上,墨春无声的笑意似乎是在告诉她。
是啊,她才是皇后,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不是一味的听从别人的安排,看别人的脸色!
皇后心下一横,伸出手去指了指落花步摇:“本宫觉得这个好看!”
“是,娘娘。”墨春莞尔一笑,当着皇后灼灼目光将步摇斜插进发髻当中。
皇后对着铜镜细赏一番,觉得舒坦极了,她面上笑意扩展的越来越大,直至心底滋生出了一些她自已都琢磨不透的东西来。
皇后出去时,萧祈已经梳洗好了,他眸色淡淡间瞧见皇后身影,手中书本“啪”一声倒扣在案桌上,也不等皇后走到自已身边,而是先行上了床榻,皇后羞羞答答的神情随之一滞,转眼面色难堪,不知所措。
可很快,皇后调整好心态,疾步走向床榻,不等萧祈躺下,便道:“圣上这就打算安寝了吗?”
萧祈身形一顿,低垂的眼睫下,是分不清不耐又或者是厌烦,他轻轻勾了勾唇角,反问皇后道:“那皇后觉得朕应该还做些什么?”
皇后睨着萧祈无所谓的样子,突然有了与他对峙的勇气,或许是墨春那一番本就是事实的话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又或者皇后本就没什么好脾气,她当即眼中掀起讥笑道:“ 圣上往日去贤妃宫中也是这般吗?还是今日母后让圣上来臣妾宫中,是阻挠了圣上去见贤妃,圣上才撒气到臣妾身上?”
皇后梗着脖子一吐为快,可这副样子映在萧祈眼中,却多了一丝可笑,他下床,走至皇后跟前,居高临下观察到皇后捏紧裙摆的手,突然道:“你是母后为朕亲自挑选的皇后,应该清楚作为中宫皇后,不可善妒,不可言行无状,可你现在在做什么?质问朕?还是向朕宣泄你的不满?怎么?皇后的位置还不能满足你的胃口吗?”
“是啊,臣妾是皇后,是圣上最不在意的皇后,可就因为臣妾是皇后,所以臣妾才能凌驾于圣上您最宠爱的贤妃之上,怎么?圣上心里应该很不高兴吧?”皇后腰背挺直,赤脚站在萧祈面前的她不过与萧祈隔着短短一段距离,可这短短一段距离,皇后清楚明白那其实是一道分水岭。
她凑近一些,企图看清萧祈漆黑瞳仁中是否有怒火存在,萧祈越愤怒,她就越高兴,就越想拉踩贤妃。
第七十六章 弦
“不可理喻。”萧祈的心性又岂是皇后可以左右的,他岿然不动,任由皇后打量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寻出一丝异样来。
萧祈后退两步,眼角豁然如春风拂过道:“朕没什么不高兴的,宫中妃位如今只有贤妃一个,该有的待遇朕全都给她了,等到贤妃平安生下孩子,贵妃之位朕也会给她,皇后,你日日守着皇后之位还不够吗?贪心不足蛇吞象,这句话,难道母后没教你?”
“贵妃…”皇后眼底猩红,被‘贵妃’二字彻底冲昏了头脑,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贤妃的孩子生不生得下来还是一回事,圣上打算的再好,也要看贤妃有没有这个命去当!”
“皇后!”萧祈怒极,一把掐住皇后脸颊两侧,阴恻恻的目光瞧得皇后心慌意乱,她明白口不择言下算是彻底触动了萧祈心底的一根弦,一根名叫‘贤妃’的弦,可剑拔弩张的情况下,皇后反而冷静了三分,萧祈喷出的热气拂在她脸上,可见她的一句话有多让萧祈生气。
皇后忽而阖阖眼道:“臣妾失言,请圣上恕罪。”她挣扎着从萧祈手底下脱身,从容不迫地端和行礼。
皇后态度如此转变之下,倒让萧祈眯起双眼,他五指紧握成拳,又松开道:“今日端午,皇后想必是宴上喝多了酒,口不择言罢了。朕不与你计较,也不想留在这儿了,皇后早些安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