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怀珠本是不感兴趣的,不过难得出来一趟,若是整日呆在铺子里面,未免无趣,她便将手中邸报折了折,交给既明拿着。
“走吧,我们也看看热闹去。”
麦秸巷是朱雀门外第一条巷子,对外城而言,是一处十分重要的商业地。一则因此地靠近状元楼和太学,是学子们常常往来的地方,二则除却各类商铺、学子歇脚的处所以外,其余皆是妓馆,白日夜晚都不缺人来往。
恰好,此地背靠蔡河,被人戏言,与南地秦淮河房有得一拼。
麦秸巷与西大街交汇处的两家临近铺子掌柜,皆手中持棍,捂着流血的额头,被巡视铺兵按住两手,不得动弹。
然则那脚动弹得欢,还在拼命想要踹向对方。
再看地面,全是四分五裂的木屑,显然刚才的动静闹得不是一般大。
临河一排水楼,二层露台都冒出一颗颗发髻歪乱的脑袋来,用团扇绢丝掩着口鼻,扶着朱栏绮疏探身瞧热闹。
风一吹,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扑面而来。
阿浮人娇小,垫着脚尖都瞧不见前面的景象,洛怀珠便让她站到屋下的台阶上看。
两个掌柜嘴里都骂骂咧咧,污言秽语,没有半句好听话。
闹了好一阵,有人自龙津桥底下的隧洞而来,厉声喝道:“何人闹事!门下谢侍郎在此,休得喧哗!”
说话的人中气十足,声如洪钟,直直撞进耳朵里。
阿浮一手抱着朱红柱子,一手揉着自己的耳朵,嘀咕道:“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要大声吓人。”
谢侍郎?
洛怀珠双眼穿过人群,落在那骑于马上,一身紫色朝服,弯腰垂眸低声不知说什么的人身上。
天幕尚未完全亮起,天畔还泛着淡青色的光,柔柔朦胧的一层,笼罩在他微躬的脊背上,像是轻云绕山行。
是他。
谢景明抬脚下马,将马绳交给一旁的随侍,问急忙前来见礼的铺兵:“隔着一道朱雀门,都瞧见了这边的热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的嗓音微哑。
刚熬完一夜处理堆积公务,闻得圣上消了今日常朝,才打算归家换衣去。
不料老远就瞧见这边纠缠的热闹。
“禀谢侍郎,此事乃麦秸巷边角两店铺侵街一事,发生了些许矛盾,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铺兵额角冒汗,也不敢擦。
“哦?”谢景明缓步走到两人之间,看向两个掌柜,“即便是为此大打出手,也应该和不许你们侵街的铺兵打起来,怎么会是两家铺子掌柜打起来?”
左边的掌柜高声道:“谢侍郎有所不知,这街道令一出,各家都在丈量自己店铺所能侵街的地儿,那隔壁的食铺偷偷换了丈量的规矩和准绳,那地儿都快量到我们门口来了。”
谢景明将眼神转向右边:“这位掌柜怎么说?”
“他胡说八道!”右边的掌柜大叫冤枉,“明明是他占了我三尺地,我气不过找他理论,被他一番话侮辱,才忍不住将条凳压到他门口,问他是不是不讲理,要挑事。”
谢景明:“尔后,你们便打了起来?”
“侍郎明鉴,的确如此。”
“你可有辩解?”谢景明瞧向左边的掌柜,喉咙发痒,偏头干咳一声。
右边的掌柜也大叫冤枉:“他才是胡说八道,我哪里有占他的地儿,我可是按照街道令所言,丈量好地方,预备用朱栏围起,以免日后还有纠纷。”
“你胡说!”
“你才胡说!”
……
谢景明背着手,瞧了一眼满地的碎屑、破瓦罐、污水。
他伸手指了指地面:“这些都是谁的东西?”
左边的掌柜道:“除了那坏掉的条凳是我的,其他都是他的。”
谢景明看向右边的掌柜,嗓音沙哑:“他所言,是否属实?”
右边的掌柜似在衡量。
“你不说也行,只要铺兵入店比对一番,就能知道都是谁的东西。”谢景明半垂眼眸,凉凉看他,“食铺与饮子店所售、所用之物,可不尽相同。”
右边掌柜勉强笑道:“谢侍郎说笑了,这些的确都是我的东西。”
“那便有意思了。”谢景明嗓音明明温和,即便有些许沙哑,也依旧疏朗,此刻却令他不寒而栗,“对方既然只是搬出一条板凳,又怎会惹得你丢出这么多盆盆罐罐。”
右边的掌柜结巴道:“他……他想用条凳砸我,我急了,就顺手将店里面的东西丢出去砸他。他敢动我,难道我还不能还手?”
“你放屁!”左边的掌柜气得直哆嗦。
谢景明提起衣摆蹲下去,闻言拿着碎裂的瓷片看他:“你倒是个有趣的人,别人不用条凳砸你的店铺,你倒是迫不及待砸自己的东西。怎么,你店铺里面,是没有凳子可以拿出手吗?还是,你的饮子店太赚钱,不在乎这些损失,只要闹出动静便好?”
铺兵闻言,怒眼瞪那掌柜。
好家伙,敢情是故意找茬。
四周看热闹的人,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阿浮低下头,小声在洛怀珠耳边道:“看不出来,他还挺聪明,就是瞧着有些弱唧唧的,不会还要女子保护他吧?”
洛怀珠回想从前,的确每次在市井遇上事情,都是她和云舒出手,谢景明大都握着一卷书,一手背着,和人温声讲理。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眸子从一群漆黑头颅里穿过,看向脸颊浮着不正常红晕的谢景明。
他好似……有些不舒服。
谢景明将瓷器放下,捻了捻手,用手背拦在失色的唇瓣前,咳了两声:“这些个瓷器、瓦器,不是干的,便是沾有清水,绝不黏腻。掌柜莫不是昨日算过命,知道店铺今日有难,便不装饮子入罐?”
右边掌柜:“我……”
不等对方辩驳,谢景明示意剩余的铺兵,直接向其他人取证。
一番勘查后,三位铺兵将供词连同手印送到谢景明面前。
谢景明将结果诵读出来,问右边掌柜可有话要辩驳。
“我……他……”右边掌柜身体不住颤动,冷汗滚滚而下,“你……你不是京兆府府尹②,你没权判刑。”
谢景明从证词中抬眸:“你的意思是,京兆尹会饶恕你,还是要京兆尹判你,你才服气?”
右边掌柜支吾着,不说话。
“来人!”谢景明脸色沉下来。
“在!”
“去京兆府把京兆尹给我请来!”谢景明盯着右边的掌柜,嘱咐铺兵,“还有街道司的街使,都水监的使者,也都请来。”
“是!”
阿浮看得糊涂:“娘子,他是门下侍郎,又不是街使和巡检司的人,更不是京兆府的官员,为什么要操心这等事?”
闲得慌?
洛怀珠摇头:“他这是借力打力,以绝后患。”
莫怪之前夜市侵街诸事,一直没有动静。
原来他在等这个机会。
“嗯?”阿浮不懂。
晨间熹微薄雾尽皆散去,天边渐渐亮起,有霞光跳出,晕染云层。
天畔霞光斜照,穿透路旁招幌,映在洛怀珠眼角眉梢处。
她眸子里,立着熙攘人群中,一道窄瘦的紫色影子。
“继续看下去,你就懂了。”
第32章 清平乐
天光乍破, 层云浸染金光。
远处群山与屋瓦漆黑的影子褪去,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谢景明负手站立一旁,有些目眩之感。
长文伸手将他手肘托住:“侍郎, 你在发热。要不先去药局走一趟, 晚些再回来?”
“不了。”谢景明缓缓摇头,“此事需得一鼓作气解决, 绝不能留下后患。”
若是不然, 后头收拾起来太麻烦。
背后搅局之人既然给他送上这么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倘若不用, 岂不是辜负了人家一番“美意”。
长文轻叹一声, 他跟了对方五年,深知其秉性。
对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 谁也拦不住。
隐在人群后头的洛怀珠,朝齐光招手:“帮我去买一碗温水,送给谢侍郎。”
“啊?”齐光扫了一眼人群, “众目睽睽,不太好吧?”
确定此地没有沈昌眼线?
不需要避一下嫌?
洛怀珠扬眉:“舅舅曾说过欣赏谢侍郎有变法的决心,敢为人之不敢, 后生之中可称豪杰。我作为舅舅的外甥女兼关门弟子,给他欣赏的后生送一碗温水,有何不可?而且, 谁让你大张旗鼓送去了, 悄悄送去就好。”
她又还没嫁到沈家,作甚事事要站在他们家去想合理不合理。
更何况谢景明病得明显,她若不这样做, 岂非和她先前所表现出对学子们的关怀,有所出入, 反倒更惹沈昌那个喜欢多虑的人注意。
“了然。”齐光马上跑去。
麦秸巷不止一间饮子店,他很快就买好温热的清水,走到谢景明一侧不远处,恭敬立着,自报家门。
“在下乃墨兰先生家的护卫,我们家娘子见侍郎似有不适,托小子前来送温水一碗。”
谢景明抬眸,想要转头逡巡人群,硬生生忍住,脖子梗成铁棍。
他温声问:“你们家娘子何在?”
齐光回头看去:“我们家娘子……”
嗯?
人呢?
他定定看着朝他挥手的阿浮,心下明白过来。
——他们家娘子如今不敢见这人。
他转头,笑道:“我们家娘子在昭化坊新开了一家专门出售雕花砚台的铺子,方才从此地路过,此时怕是已在铺中忙转。”
恕他只能帮到这里。
齐光将茶碗双手奉上:“侍郎还是赶紧喝两口,润润嗓子,莫要辜负我们家娘子美意。”
谢景明怔愣伸手,将碗接过,慢慢饮尽。
齐光把双手伸出去,等对方将碗放他掌上去:“侍郎可还需要?”
“多谢。”谢景明摇头,将茶碗轻放回齐光手中,“已足够,不必了。”
他后半句话说得很轻,几乎要听不见,齐光莫名。
齐光便带着碗退下,前去归还,再回到洛怀珠身旁守着。
他蹲下来,仰头看坐在红栏上的洛怀珠:“娘子,他喝完了。”
天光自东出,落在他们家娘子背后,仿佛观音菩萨身后的功德金光一样,显得人格外慈悲柔善。
洛怀珠点点头,启唇好几次,才发出声音:“他看起来可还好?”
“不太好。”齐光摇头,回忆起谢景明那糟糕的模样,“好似三四日不曾睡过一般,身上还发热,整张脸通红,我隔得远远的,都能感觉到那股热气散来。”
洛怀珠袖下的手,缓缓将腿上裙子攥紧。
齐光小声问道:“要不要……给他找个大夫过来瞧瞧?”
“不必。”洛怀珠闭眼舒了一口气,按下自己躁动的心绪,“他自有分寸,我们别好心办坏事,乱了他的大计。”
阿浮轻声打断他们的话:“欸欸,那几个官人来了。”
洛怀珠起身,跟着眺望过去。
一群着官袍的人彼此见过礼后,拿着证词过眼,看向两铺前的凌乱。
京兆尹瞥了右边掌柜一眼,笑着拱手道:“不知谢侍郎,想要如何处置此人?”
“府尹此言不妥。”谢景明背着手,沉声静气道,“《商君书》有言,‘圣王者不贵义而贵法,法必明,令必行,则已矣’,该当如何处置此人,靠的是法,而不是我谢某人如何想。府尹贵为我京师执法者,此言未免轻率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语气重了几分。
京兆尹赶紧躬身告罪:“下官失言,下官有罪。”
谢景明垂眸看他,沉凝之音在耳:“府尹的确言语有失,身为一方父母官,该当以法度为先,方能得强盛之貌。‘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①的道理,府尹难道没听过?”
京兆尹背后冷汗直冒,腿软得几乎要给他跪下。
谁不知当今天子最重颜面,一句“国弱”不及他朝,缘由起于他,能要他命!
莫怪朝堂上下不满谢侍郎者众,却无几人敢光明正大攀咬他。
此人的确太可怕了些。
“不过此事该由言官上奏,与我无关。”谢景明抬眸看向脸色苍白的右边掌柜,道,“请府尹告知此人,侵街巷阡陌者,该当何罪。”
京兆尹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直起身,咽了一口唾沫才道:“据《大乾律》所载,‘诸侵街巷阡陌者,杖七十’②。”
“谢侍郎!”右边掌柜痛哭出声,腿一软就想跪下,“我错了,你饶了我吧,饶了我……”
谢景明看向架着此人的铺兵,冷声道:“扶稳他,莫叫他跪下了。”
两铺兵朗声应答:“是!”
“谢侍郎……”
谢景明没理会他,继续问府尹:“弃秽物于街巷者,又该如何处置?”
府尹扯开自己干燥的唇瓣:“据《大乾律》所载,‘其有穿穴垣墙以出秽污杂弃之物于街巷,杖六十。③’”
“错了错了。”右边掌柜惊恐摇头,“我没有穿穴,我是从门内丢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