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有十几秒, 周洛然都没有问出新的问题来。
白昭昭知道,他正在承受清醒带来的震撼。但是对于周洛然来说, 他可能见不到很多纸人了,因为眼下的世界空空如也, 连纸人也没有。
她站在原地,耐心等着。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终于,他开了口。
“篮球比赛后的第二天。”
两步。
“所以,叶之悠他也知道?”
“是的。”
两步。
他的心底涌上失望,他不是傻子,白昭昭和叶之悠肯定早已经互相分享了更多关于这个世界的疑惑和解答。但是,他仍问下去:“那,那我们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呢?”
女孩没有回答,她在一步步向后退。
“你怎么不说话?你也不知道嘛?”
“……”
他眼看着女孩越退越远,那清甜纯美的脸上,逐渐浮现出诡异的表情。
好像,有点残忍的恶毒……
心里忽地闪过了一点残酷的画面。
他突然想起来了!
那天放学时,暴雨倾盆,他上了家里的车,开出了三个街区后,却收到了余志同发来的一段视频。
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他就猛地坐直了身子!
照片上的背景,是学校空置的露天游泳池。因为秋冬的季节不设置游泳课,水早就被排干了,池底满是污泥和落叶,在大雨滂沱里肮脏不堪。
而白昭昭就跪坐在池底的泥水里,身上被淋得透湿,瑟瑟抱着胳膊。她的书包、文具、还有书本,在池底散落得到处都是。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乎气疯了,对司机甩下一句“立刻回学校”,便抖着手给余志同打了电话!才一接通,就怒不可遏地高声骂道:“干!杂鱼你搞什么!你是不是头壳坏掉?!!!”
本来想要邀功的余志同被吓得结巴了:“怎、怎么了……”
“这个视频!这个视频是怎么回事!”
“不不不是我拍的……是蟑螂和韵洁啦,他们发给我,我才转给你的,还以为你会高兴……”
顾不得浪费时间骂人,他又紧接着打通了章子裘的电话,暴怒之下,恨不得穿过电话网路给他一拳!
章子裘也被他的狠戾吓傻了,哆嗦道:“周少,你、你别生气……我们也没怎样她啦,就是闹着玩儿,拍完就拉她上来了呀……”
“章子裘!如果她受伤了,我绝不会放过你!”他暴躁得几乎要发狂,已经等不及司机在拥堵的车流里缓慢掉头,直接打开车门,冒着暴雨就奔了出去!
满地肮脏的雨水湍急,有些深的地方甚至直接没过了他的小腿肚子,一个不留神,脚下没踩稳,他险些跌倒,脚踝为此钻心的疼……
他站在那里,疼得脸色狰狞,不得不缓了几秒。
期间,一辆救护车突出重围,从他身边风驰电掣地开过,溅了他一身水。
难道是昭昭受伤了吗?
焦躁像雨水一样遍及全身!等他拖着受伤的脚,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学校的游泳池旁时,白昭昭早已经不在那里了,蟑螂和苏韵洁那些人也不在……
大雨倾盆,他没有伞,被淋得几乎睁不开眼,但是他还是看到,池子的污水里,飘着几个作业本,随波逐流地荡漾着。
肯定是昭昭的作业本。
他跳下泳池,将那些本子全都捡了起来,等再爬上来的时候,脚踝已经肿成了馒头……
明明是准备第二天要把她的作业还给她的;
明明给她发了信,问她有没有事;
明明想好了,一定会向她道歉,并且终止这场闹剧……
可是现在,望着白昭昭,他心头有了一个不祥的念头。
“昭昭,你……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他的语调变得如此暗哑发涩。
女孩轻飘飘的声音遥遥被风吹来:“被车撞死的。”
周洛然望着远处的她,有点畏惧,也有点不安:“真的吗?”
“真的啊,不然呢……”
她的周身好似笼罩一层暗淡的纱,让人觉得恐惧,又悲伤。
他这才意识到,她已经退得那么远了。
是他把她推得那么远的。
她的异样,令他终于问出了那个自己不敢触及的问题:
“昭昭,你……真的原谅我了吗?”
一下子,白昭昭的脸上,浮现出了古怪而甜腻的笑容。
顿了几秒,她答道:
“没有。”
红红的嘴唇开合:“周洛然,我永远不可能原谅你。”
说完,她猛地转身,奔跑,身影消失了在了街口。
“昭昭!”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秒才追上去。
等他跑过街角的弯,却怔住了——
在他的面前,没有白昭昭,没有熟悉的街道,有的,居然是一望无际的绿色木制地板?!
地板上,相隔固定的距离和砖数,伫立着一个个白色的单间。枯树和石头的摆件散落其间,柔软如面饼的时钟或挂在树梢,或敷在石上……*
这是哪里?!
他回头,发现自己的周围已经全都变成了这样。
大脑因为骤然的变换产生了迷惑,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真的见过白昭昭。
不等他观察更多,距离他最近的一个白色房间竟然开了门!
白门内幽暗无垠的阴影里,一个细溜溜的、身高近两米的人走了出来。
动物遇到危险的本能令他一激灵,浑身汗毛倒数。
那人走到了光下,是女人的身材:她穿着橘黄色的丝袜,红色的高跟鞋,普鲁士蓝的高开叉连衣裙,而在她的脖子之上,却并无人类的头颅。
有的,只是一捧艳丽的玫红色蔷薇花球。
这……这还是人吗?!
花球抖动着,发出了人的声音:“你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
周洛然踉跄着后退。
“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呀……”她不解地晃动着头,花瓣打着旋飘落。
这时,另一个房间的门也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男人。
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和那个女人一般细瘦的身形,脑袋却只是一个土黄色的骷髅头。
但骷髅的眼睛里并不是空的,而是也填充着两个骷髅头,圆圆鼓鼓地撑起干瘪的眼皮,眼睛内骷髅头的眼睛里,还是是骷髅头……如此累叠,像是一个永无止境的骷髅套娃。
“你是谁,怎么和我们不一样,你来乱象之地做什么?”骷髅头张开嘴,眼皮里的头也跟着说话,声音像是在空谷回响。每一张嘴里——层叠的牙齿螺旋蔓延进了咽喉,如同某种可怕的海洋生物。
周洛然惊恐至极,眼睛却无法从他的脸上移开。
他的眼睛里好像也出现了无数白色的旋涡。
“说话呀?”骷髅头张着嘴。
不过短短几秒,周洛然已经陷入了精神的漩涡里,在他那双发直的眼睛里,层叠的螺旋正在温柔而恶毒地搅乱他的思绪。
很快,更多的门打开了,各种各样的人走了出来,但是又都不完全是人……
“怎么回事啊,他好奇怪啊……”
“他怎么和我们不一样?”
“应该请医生来看看……”
他们窃窃私语,缓缓向他靠近……
周洛然这才意识到了危险,转身正要跑,面前却赫然站着——
一头猪?
还是一只穿着白大褂的巨大的猪,身高两米多。它chi裸的肚子鼓起,勒着腰带,上面挂着密密麻麻的钥匙。
那双灰色的猪眼明明已经预示了它的死亡,猪却伫立在他面前,俯视着他。
“你好奇怪啊……”猪流着腥臭口水的嘴一动一动,“你怎么在外面。”
所有的人都围拢过来,重复着问道:“你怎么在外面?”
“你好奇怪,你需要被治疗。”
周洛然惊恐地推着他们:“滚开!滚开!”
突然,他的后脖颈被猪抓住了。
明明他如此强壮,如此高大,被猪抓住,却一动也动不得!
“真麻烦啊,你病这么重,跑出来,我会被主任责罚的。”猪说着,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巨大的针筒,长长的针头足有三十公分!
围观的“人”细密的声音一张网似的沉沉落了下来:
“打针啊,打完了,就会好。”
“乖乖听话。”
“早点康复了,才能变成和我们一样哦!”
周洛然跪倒在地,他发现自己彻底动不了。
长长的针尖坚硬得不可思议,直直从他的头顶戳下,令他在剧痛中翻起了白眼。
猪将针管里昏黄粘稠的液体注射进了他的身体里。
针头拔出,失去了支撑的他倒在了地上,双眼涣散。
壮硕的猪头人却习以为常,俯身拉起他一只脚,拖着他,随便打开了一个白色房间的门,将他丢了进去……
他失神的双眼,无神地望着门外的所有人。
怪异的他们,也俯视着他。
“好好养病喔……”
“要正常起来才可以……”
“要和我们一样才可以”
投射在他脸上的光越来越窄,越来越窄……
直至变成一条细细的光条……
直至完全消失……
第58章 故里
白昭昭一路跑回了学校门口, 心脏在狂跳着,白皙的脸颊涌上了浅淡的粉,冰冷的表情也因此有了些许生机。
她站定, 回头看去,周洛然没有跟上来。
两三分钟后, 他仍没有现身。
胸口的起伏逐渐平复……眼睛深处的黑潭却泛起冷笑的涟漪。
她又想起来和叶之悠第三次进入禁地的时候。
那一次, 她发现比前两次多走了20余米。
叶之悠是绝对不会在意这种细节的, 但她却隐隐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他们从这个地方进入禁地的次数太多,记忆空间便自动蔓延了。
换言之, 记忆一旦搭建,想要进入禁地, 就要比之前走得更远才可以。
但白昭昭则心想,如果她后撤呢?
拥有记忆的人离开, 那么走进陌生区域的人, 应该也会因此而陷入禁地吧……
抱着这样的猜测, 她与周洛然玩儿了那个游戏,没想到, 竟然真的成功了。
“昭昭……”有人在小声唤她。
她一抬头, 正看到关正浩鬼鬼祟祟地向这边来。
大约是不放心她, 还是跟了过来。
只不过他走在暗处,一身深灰色的衣服躲在路边的矮树后,白昭昭竟然一时没有看到他。
“关叔叔……”她也加快脚步地走到树后, 早已一脸惊慌和无措, 用气声急促地说道:“我同学,我同学他……”
“你别急, 慢慢说。”
她匀了一口气,带着哭腔说道, “我告诉了我同学真相之后,他突然发疯跑掉了,我没能拦住他,怎么办……他不会有危险吧,我,我现在好自责……”
关正浩心疼且笨拙地安慰她:“妹妹,你别怕!这不是你的错,你振作点。他跑掉没关系,可能只是一时想不开,现在恶灵才是最要紧的……”
“……”白昭昭像是秋叶一样瑟瑟发抖,过了几分钟才平复下来,泪眼汪汪地说道:“关叔叔,你不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你,你又不是故意的。你就是太懂事了,你千万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白昭昭点点头,动容地说道:“关叔叔,你是一个好爸爸。”
关正浩眸子一震,显然被她夸进了心坎里,越发殷切:“你现在这样,还能去见恶灵吗?要不还是我去……”
她抹掉眼泪,脸上浮上坚强的神色:“我可以的,叶之悠还在等我去救他……我这就过去,关叔叔,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关正浩点头,表情郑重得像是预备随时为她付出生命。
音像店门口的巨大音箱,今天格外安静。因此,白昭昭细碎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
店内,柯吉利正在柜台后面翻看一本音乐杂志。
察觉到有人进来,他自杂志上方露出一双眼睛来。
“老板……”她尽量不去看他的眼睛,随意看着店内,“我要买陈曦彦的专辑。”
他慢悠悠地合上杂志,拖着调调说:“喔,哪张啊……”
“《动物的祭典》”
“……”
柯吉利这才放下手里的杂志,捋了捋半长不长的头发,向着架子后面走去。
他走路也懒懒散散的,拖着脚,鞋底与地面磨蹭,发出“呲、呲”的声音。
这声音很快又折返了回来。
包装精美的CD被放在了桌子上,他懒洋洋地问:“69喔,怎么付啊?”
白昭昭的心狂跳着,她可以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狂跳与执念无关,只有恐惧。
她伸出手,把包在一起的钱递了上去。
在门外等候的关正浩窥见了一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柯吉利没有接过钱,反而撑在柜台上,含笑的眼睛打量她:“紧张?”
“嗯?”她愕然抬头,“我、我为什么要紧张?”
他幽幽地笑,“我不知道啊,但你看上去很紧张欸~”
“……”
白昭昭僵硬地承受着他打量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