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鹤(重生)——羲梅【完结】
时间:2024-03-09 14:36:50

  梅长君回忆起前世的记载,低声道:“江家便在其中。”
  不过从最后的结果看,不是江家,只是江继盛。
  听了梅长君的微叹,赵疏桐义愤填膺起来。
  “我被父亲发现后,被赶离书房,后来悄悄折了回去,刚好听见他的同僚说江继盛已被抓入了北镇抚司……”
  “他还叹江继盛不应作兵部员外郎,应当作御史才对。”
  梅长君看着一脸深以为然的赵疏桐,不禁有些莞尔。
  “御史是不错,天不怕地不怕,想骂就骂,性命无忧,哪日摸准方向骂对了人,或许便能一飞冲天……但这只是曾经罢了。”
  梅长君望着赵疏桐略带疑惑的双眸,沉声解释道:“自科举案起,朝局已容不下满口圣人之言的义愤之士了。”
  她闭上眼叹了一声。
  “即便御史又如何,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直言上谏?”
  “锋芒太过则招横祸,朝臣们寒窗苦读数十年,满腹才华韬略,稍稍不合上意便生蹉跎,是以御史唯唯诺诺,反而让一年少的兵部员外郎担了御史之责。”
  梅长君想起前世江继盛的结局,眉间浮起浓浓的伤色。
  “都不过是高高在上之人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用之、杀之,雷霆手段,稳固江山。”
  这一连串的话语太过沉重,赵疏桐细细想着,一时没了言语。
  两人沉默半晌,直到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长君,疏桐……”
  梅长君向身侧望去。
  江若鸢面色惨白,眼角通红,嗓音带着哭过的沙哑。
  “你怎么出来了?”赵疏桐诧异地问道,“江家不是下令,让内眷闭门不出的吗?”
  “我,我从小门溜出来的。”
  江若鸢吸了吸鼻子,闷声道:“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想着兄长往日便在兵部,长君和疏桐的父亲或许能知道些内情。”
  梅长君同赵疏桐对视一眼。
  “那我说了?”
  赵疏桐看着摇摇欲坠的江若鸢,有些拿不定主意。
  “嗯。”梅长君扶过江若鸢,让她在自己位子上坐下,对赵疏桐点了点头。
  日光寂寂,当赵疏桐讲到江继盛在金殿所言时,江若鸢眸中升起一丝火光。
  “……便是如此了,其他的我们也不甚清楚,只怀疑与科举案有关。”
  算上同梅长君所言,赵疏桐一连讲了两遍,嗓音因激动也有些沙哑。
  “你兄长虽被抓到了北镇抚司,但兹事体大,证据未清,短时间内应当不会受刑。”梅长君看着低着头的江若鸢,低声劝慰道。
  江若鸢没有回答,双手紧握。
  原来如此……
  怪不得兄长让她别管。
  江家闭门不出,隐有放弃之意,江若鸢感受到怪异的氛围,心中忐忑,强撑着偷跑出家门,却发觉自己并不能为兄长做些什么。
  可为什么父亲母亲都对兄长不管不顾?
  她心头升起寻找缘由的想法,冷静下来,眸中火色渐次平息。
  “多谢疏桐长君告知,我偷着出府,现下应当快被发现了,只能先回……”
  梅长君看着强撑着精神的江若鸢,想了想,问道:“若鸢,我应当有法子能进北镇抚司一趟,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过去的?”
第19章 一任西风落砌寒(二)
  江若鸢眸子噌地一下亮起来。
  “真的?”
  梅长君安抚地点点头道:“有些把握,具体不好同你细讲。我观此事有些内情……若鸢或可一问。”
  “好,好,我兄长不曾见过长君,你带着我写的话去,他应当能认出。”
  宛若溺水之人抓上浮木,江若鸢匆匆忙忙提笔,几行娟秀的小字落于纸上。
  她一写完,便有女使在学堂门口唤她。
  “我今日偷溜出府,极有可能被发现,日后怕是难出。长君若有消息,还请差人于夜间到江家东侧的偏门,我会让女使在那儿候着的。”
  江若鸢将纸条郑重地递给梅长君,俯身一拜:“深谢长君了。”
  梅长君接过她递来的纸条,嘱咐道:“我知你定会接着打探消息,也就不劝了。但若鸢切记小心,莫要与家中人起正面冲突。”
  她送江若鸢出了学堂,唤来守在屋外的女使。
  “你先回府一趟,问问桑泠,他兄长午时可有空一见?”
  做完这些,梅长君静静坐回书案旁,开始仔细回忆前世相关的一切。她原先只记得他是于暮冬之时死在狱中,死前以囚衣为纸,咬破手指以血作书,弹劾当朝首辅。
  “臣孤直罪臣江继盛,请以沈八大罪为陛下陈之!”
  梅长君见过那血书,其直言朝局晦暗、民生凋敝,弹劾沈首辅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一笔一划,以血写出,条条罪名可谓罄竹难书。
  最后确实给了沈党较重的一击。
  “可这时间是不是……”梅长君自语道,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今年初秋未至,江继盛便入了狱,若无人作保,不可能在牢中待上半年之久。
  江家究竟想做什么?
  还是得先见江继盛一面才好判断。
  梅长君一向是稳得住的性子,即便此时疑点重重,她也能收起心思,认认真真听完先生的讲学。
  午时已至,她同赵疏桐告别后,离了书院去见桑旭。
  “你要见江继盛?”桑旭一身飞鱼服并未换下,显然是从北镇抚司匆匆赶来的。
  “他下狱与科举案有关,你身边那位大人想必不会不闻不问。”梅长君颔首道,“我有江继盛亲妹的手书,你可有法子让我见上一面,问些事情?”
  桑旭沉吟片刻。
  “你猜得不错,我恰好被分派到看管江继盛的位子上。他进了北镇抚司,一言不发,江家地位尊崇,又事发突然,上头没有命令,我们不敢用刑,只将他晾在那里。”
  “你若急着要见,我可以安排在今晚。”
  梅长君面上浮现一丝笑意。
  “劳烦安排。”
  ……
  北镇抚司门前。
  黑沉沉的夜被火光点亮了些许,可这冷白的光亮在北镇抚司四个大字的压制下,显出几分幽森。
  梅长君披着斗篷,随着桑旭从小门入。
  她慢慢跨过门槛,望着有些熟悉的布局,想起前世自己与一人在此处的笑谈。
  “这里头有些过于规整冷清了,指挥使日日居于此,不觉得生厌?”
  “北镇抚司十年如一日,习惯也就好了。”
  果真十年如一日,一分一毫都未变过。
  梅长君将沿途布局尽收眼底,随着桑旭走到地下。
  “最里面那间便是江继盛,此时换班,你有一刻钟时间问他。”
  桑旭望着脸庞隐没在斗篷帽子中的梅长君,低声道。
  “我知道了。”
  梅长君手中握着江若鸢的纸条,慢慢走下台阶。
  牢内火光幽黯。
  她走到最里间,便见一男子靠坐在墙边,一动不动仿若入定。
  “江继盛……”
  梅长君出声唤道。
  那男子缓缓转过身来。
  梅长君第一次见到了这因死劾被载于史册中的江继盛。
  他惯常所穿的青衫已被换下,此刻着一袭脏兮兮的囚袍,额前发丝凌乱。
  但当他抬眸望来时,冷沉的黑眸没有半分落魄,几乎可以让人忘记他阶下囚的身份。
  完全符合梅长君从文字记载中得出的印象。
  “阁下是?”
  江继盛没有动,只简短地问了一声,低沉的嗓音有些沙哑。
  “我是若鸢的好友,顾家长君。”
  梅长君缓缓摘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平静中暗藏伤色的脸。
  “长君……我听若鸢提起过。”江继盛笑笑,道,“你是受她所托前来?”
  “说了不要管,可还是偷跑出去了。平日里乖觉得很,但其实是个实打实的执拗性子。”他冷峻的面色已变得和缓,隐隐染上了几分无奈,“她可还好?”
  梅长君点点头,道:“若鸢机敏,赶着时辰回了江家,我派人去探了探,她今晨出府之事,应当并未被发现。”
  “那便好。”
  “她很担心你,也有些疑惑想问……”
  听梅长君说完问题,江继盛柔缓的眸子凝起寒霜。
  “是若鸢想问,还是顾大小姐想问?亦或是其他人?”
  还挺敏锐。
  梅长君在心中评价了一句,早有准备般地将江若鸢写好的纸条递给江继盛。
  “确实是吾妹笔迹。”
  江继盛辨认出来,摇头道:“若来的不是你,即便拿出了若鸢的手书,我也不会回答。”
  “为什么?”
  “若鸢早慧,心性纯善,担忧之下受了别人教唆,问出此言并不为奇。”
  听到教唆二字,梅长君抿了抿唇,假装听不出江继盛的意有所指。
  “但顾大小姐不一样。”江继盛温声道,“若鸢平日里乖巧少言,但近来一直将你挂在嘴边,话里话外推崇之至。”
  “说不定我也是别有用心呢?”
  梅长君轻笑着反问。
  “我查过,也向珩弟问过。”
  江继盛淡淡道:“有顾家门风、友人与家妹作保,江某便也信了。”
  梅长君唇角微弯。
  顾家的名头,确实响亮。
  “个中详情不便言说,烦请告诉家妹,父亲另有筹算,此刻并非弃我于不顾,让她安心。”
  梅长君眉心微蹙。
  “并非弃你?江伯父不闻不问,闭门不出,沈党咄咄逼人,你身在狱中危在旦夕,如何教若鸢安心?”
  而且江家最后仅死你一人,如何不是不顾?
  江继盛并未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梅长君。
  “你知晓会面临的情况……江伯父对后续之事也有安排。”梅长君看着江继盛洞若观火的眸子,喃喃道,“你要做什么?狱中弹劾?”
  她联想起前世掌握的情况,假意自语,将弹劾二字直接道出,想要看看江继盛的反应。
  “你怎——”江继盛果然愣了一瞬,微微张口,又冷静了下来。
  “江某所谋为何,均与顾大小姐无关了。”
  梅长君垂眸沉思。
  在大乾,弹劾一事可谓家常便饭。沈党和清流派历来看对方不顺眼,大事小事都上书弹劾,理由也千奇百怪。从个人品行,到家眷言语,林林总总都能弹劾。
  但大多数情况下,弹劾仅仅劾过即可,收到弹章的朝臣们也不会有太多的反应。作为一种政治手段,弹劾可以表明立场、混些名声,众臣也十分接受这些方式。
  除了最为特别的一种弹劾——死劾。
  死劾并非简单的文书,其一递上,便是为了置对方于死地,更是将自身生死抛于脑后。
  以身死谏,舍生投火。
  “就非要是你吗?”
  梅长君没有说出死劾二字,问话时也极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不知江继盛是否听出了此问的意味,他嘴角忽然动了一下,然后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那笑意虽十分浅,却又十分真。
  江继盛带着笑,理了理衣冠,平静地走到牢门边上,将江若鸢的手书递还给梅长君。
  “扫除奸恶,天理。”
  “可牺此身。”
第20章 一任西风落砌寒(三)
  再见江继盛时,已是数九寒冬。
  梅长君在上学之余,时刻关注着朝中的动态,看着前世寥寥史册上的寥寥数语,在自己眼前步步成真。
  却更缓慢,更翔实,更惨烈。
  沈党与清流派掩埋于深处的矛盾终是被激化了。
  江继盛作为一个引子,在狱中出色地完成了他能做的所有任务。写证词,述奏疏……在清流派的操作下,六年前的科举案,六年来沈首辅所作所为,被有条有理地逐渐掀于台上。
  前些日子,江继盛已递上那封可青史留名的上疏,历数沈首辅八大罪状:“今大学士沈,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顽于铁石。当主忧臣辱之时,不闻延访贤豪,咨询方略,惟图自便。忠谋则多方沮之,谀谄则曲意引之。要贿鬻官,沽恩结客……”
  可事实证明沈首辅对陛下仍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文书初递,便被拦回。
  江继盛被罚杖刑,生死不知。
  江若鸢得闻此事,哭着求到梅长君身前,想请她再见一见江继盛,送些药去。
  这些时日以来,在顾珩和顾尚书的透露下,梅长君已渐渐明白江家此局的用意。清流派已将过往掀开,陛下不可能不心有所动,但沈首辅盘踞数年,深受信赖,因此陛下仍未下定决心。
  江继盛就是清流派送上门的决心。
  古往今来,皇权至上,不乏偏听偏信,只为自身利益筹谋的帝王。如今坐在大乾龙椅上的那位更是如此,他将众朝臣看得极透,也对沈首辅所作所为了然于胸,但在权衡之下,选择按兵不动。
  皇权不动,查案陷入僵局,清流派便将宝压在了民心民意之上。
  前期铺垫已够,江继盛身为清流之首江家的嫡长子,在此刻上疏陈情,以身死谏。
  足以动民心。
  “你们每一步都计划好了。”
  梅长君望着端坐在狱中那单薄却坚毅的身影,发出了一声轻叹。
  “在你们的宣扬下,如今天下百姓皆知沈首辅犯下大罪,陛下却不闻不问。”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群情激奋之下,民心如水,浩浩汤汤,已不是陛下能够搪塞的了。”
  江继盛笑了笑,抬眸望向来人。
  梅长君这才看清江继盛此刻的模样。
  数月不见,他的脸已瘦得凹下去,囚衣乱发皆染着血色。
  “若鸢托我给你送药,她得知你受了重伤,眼睛都哭肿了。”
  江继盛缓缓走到牢门旁。
  梅长君看向行动不稳的江继盛,又想起江若鸢颓唐的模样,不由得眼眶微红。
  “家妹在江家一向过得艰难,也难有几个交心的朋友。我时日无多,日后还望长君照拂一二。”
  他将梅长君递来的药拿在手上,退后一步,对她郑重一揖。
  松垮的囚衣从腕间滑落,露出其下遍布的伤痕。
  梅长君喉间一片涩然,垂下头,好半晌才答道:“江兄放心。”
  “长君这药送得及时,如此,我或能撑着走上刑场。”
  江继盛看着手中瓷瓶,情真意切地笑起来。
  他慢慢退回墙边,低着头,将盛着饭食的瓷碗砸碎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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