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在写课业……”
小公子看着带回来的一堆书,幽幽道。
赵疏桐看他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他是谁我们是谁,我父亲评价过,如此才学谋略,羡慕是羡慕不过来的,你还是好好学文习武,日后考入赵家军才是。”
“谁说我要考赵家军了?”
“你不愿——”
梅长君看着两人互动,嘴角微弯,想到裴夕舟时心中也有些复杂。
这么快入朝,再次步入无尽漩涡之中……
曾经笑言“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愿在于渚,或潜在渊”的人,有了前世的能力与手腕,做出的选择竟是提前走入处于最晦暗时刻的朝局。
是想肃清旧弊,还是乘风兴浪呢?
朝中风云激荡,顾家也将处于风口浪尖,或许,她也不能继续偏安了。
……
接连数月的课程结束,春末例行的休沐日到了。
伴读们也全部回到了家中,享受难得的假期。
梅长君却未闲着。
京郊矿山已经步入正轨了,桑泠兴冲冲地同梅长君汇报了一下午,然后拉着她出门与桑旭、江若鸢一聚。
本是高高兴兴的好友聚会,可一个近乎被梅长君遗忘的消息出现在了她的耳边。
“与沈家结亲?”
这件事为何也提前了?
她望向敛目垂首的江若鸢。
“什么时候的事?”
日暮之时,晚霞漫天,半边天际烧得红彤彤一片。
江若鸢坐在霞光背面,轻声道:“前些日子提的,婚期在近几日。”
不知内情的桑泠蹙眉道:“这般仓促,算哪门子求娶?”
梅长君却是心下一凉,眸中火色已起——实际上连求娶都不是,只是纳妾。
她望向江若鸢,问道:“没有转圜的余地吗?”
“你就愿意——”
“父亲将利弊都与我说了。”江若鸢抬起头来,浅浅一笑,“长君可记得我所查的兄长之事?我与桑大人一同查了许久,循着线索,正查到沈家。”
“这是送上门的机会。”
“而且,我江家如今的形势,需要如此。”
江家前些日子被拿了错处,已是摇摇欲坠。沈首辅逼迫江尚书站队,却也不言要其如何去做。江家百般思量,竟折腾出如今这般法子:江尚书将女儿许配给沈柉做妾,并在内阁事务中唯沈首辅马首是瞻。
梅长君还听闻,江尚书连自己的祖籍都舍弃了,借躲避倭寇之名,把户籍转到了江西,摇身一变成了沈首辅的老乡。
“皆是权宜之计罢了。”
江若鸢浅笑道。
江尚书做了多年的官员,一路走来历经坎坷,前些日子的案件,累及身旁知事惨死,痛定思痛,以退为进,方能谋得一线生机。
“那为何是你?为了表忠心,她江渺然的身份不是更合适——”
梅长君有些不忿。
“你若不愿,我可以帮你。”
她已有了即刻进宫寻求母后帮助的打算。
梅长君快速说道:“宫中皇后待我如亲子,前些日子方允了我一个愿望。如今亲事尚未完成,我等会儿动身回宫,求一个恩典,让皇后收你做她身边女官,暂时避开婚事。日后有所愿的,再求其赐婚便是。”
江若鸢抬眸看向梅长君,格外平静地摇了摇头。
她这些日子瘦了些,以至于看起来有些不像是以前的自己。
确实也不像了,自遇到梅长君后,她从唯唯诺诺,听从命运安排的庶女,变成了有自己喜好、日日为心中之事奔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江若鸢。
沉静的眸光也让人难以轻易知晓她心中所想。
天色微暗。
酒楼中的灯亮了。
一盏又一盏华灯倒映在她的瞳孔里,成了温暖跳动的影子。
江若鸢慢慢道:“我相信长君的每一句话,我可以学剑,可以出府奔走,只要我想,无事不可做。”
承天书院中,试剑台上剑光闪耀,那一丝触手可及的光亮,像凛冬过后,开春第一缕日光,足以破尽黑暗。
所以她不怕了。
江若鸢看着梅长君,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我也可以逃走……可我不愿。”
“因为这正是我想做之事——无论是为兄长,为江家,或是为了告别那个曾经懦弱的自己。”
梅长君默然望着她,心底情绪翻涌。
江若鸢的声音早已不同于初见那日的忸怩畏缩,一举一动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般沉默的气氛中,她看起来却轻松极了,笑着倒了一盏茶递给梅长君。
一双在柔婉下藏着坚韧的眼,静静地望着这个陪她一路走来的好友。
苍穹倾洒下余晖洗去眉间萧索,江若鸢含笑的眸子里火色渐褪,染上半壁春光。
她举杯轻笑:“婚期将近,长君届时难进沈府,可否提前来我江家,送送我这个学剑的徒弟?”
窗外传来一两声宿鸟的啼鸣。
天色已晚,半空中的风渐渐大起来,树影婆娑于酒楼暖黄的窗纸上。
梅长君举起带着热意的茶杯。
晚风渐急渐密,她轻轻道了一声:“定当前往。”
第48章 京城燎火彻明开(七)
这次休沐日较为漫长, 但其间短暂的相聚,却似瞬息流光。
江若鸢的出阁之日更是如此。
清流派中,对江尚书剑走偏锋之举议论纷纷, 沈党则多是怀疑江尚书居心不良,两方夹击下,江家岂敢大张旗鼓, 只在府内简单辞别后,草草将江若鸢送出门去。
梅长君站在江府门口, 看着一顶小轿在寥寥乐声中渐行渐远, 眼中苍莽如江浙连天的风雨, 绵延不绝。
尚书与夫人没有出院子,江若鸢的生母也只在院子拐角处遥遥看了江若鸢一眼。以致最后分别之时,江府门口只有梅长君与一位服侍江若鸢已久的嬷嬷。
她看着清寂萧索的街道,提醒梅长君该离开了。
梅长君沉默许久, 侧目去看映着霞光的江家牌匾,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真快啊。”
……
“真快啊,从去年冬日到如今, 皑皑冰雪已化作春水融融,竟让人记不起京都的冷风是何等刺骨。”
沈府倒是举办了一个小宴,邀了不少朝中人。如今沈首辅仍是当之无愧的掌权者, 即便是与之相对的清流一派,也需得给上些面子,前来赴宴, 言笑晏晏。
但无人的角落中, 有一位年轻官员的脸色却显得不合时宜。
他举着杯, 望着被他引到跟前的,着杏红锦袍、神态自若的人, 继续道:“傧相可还记得?”
傧相,替主客接引宾客及赞礼,往往是主家最亲近之人担任。
裴夕舟垂眸看了他一眼:“你怎会在此处?”
那人突然愤怒了:“我不在此,怎能替他看看,最信重的好友是怎样着傧相服,与害了他的罪魁祸首推杯换盏、相谈甚欢的?”
裴夕舟面上平静无波,转身要走。
那人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加大了声音道。
“侍郎大人如此置若罔闻,难道你已不记得江继盛了吗?”
又换了一个同样少见的称呼。
当这句质问脱口而出之时,裴夕舟脚步微顿,缓缓转过身来。
仍是一派平静的面容,可面对他的人却莫名察觉出一丝杀意。
“我没有忘,”裴夕舟用一种极为冷淡的语气回复了他的质问,“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
盛宴步入尾声。
沈柉已穿着一身喜服回了内院,临走时似笑非笑地朝裴夕舟望去一眼。
沈首辅送别众位官员,然后走到裴夕舟身前。
“我送你出府。”
“不必了。”
裴夕舟低头向沈首辅行了一礼:“今日过来,原是为谢沈公提拔之事,礼已送到,不敢叨扰。”
沈首辅笑呵呵道:“日后还要多多来往……来人送一步。”
裴夕舟垂手直起身:“不敢,容我自便吧。”
他说完,直背后退两步,转身理着袖口踏下石阶。
方才质问裴夕舟的年轻官员跟过来。
两人都没有上马车。
裴夕舟慢慢踱步到离沈府很远的街道,便见那人终于按捺不住性子,冲到身侧摁住他的手腕。
望着他的目光几乎起焰。
“裴夕舟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竟才知晓你的侍郎之位,是由,由沈家提拔的。”
年轻官员一拳砸在道旁柳树上。
裴夕舟被拳风逼得闭了闭眼,身侧柳枝飘摇。
“江兄说你总是等不及,什么事都拖不到第二日,定要当面立刻问个清楚……”裴夕舟只笑了一声,“果真如此。”
年轻官员转眸望着他,激动的心绪竟慢慢消减下去。
“那你的回答是什么?”
裴夕舟望着天际,半晌不再出声。
在年轻官员即将再次发问之前,裴夕舟抬手捻起道旁的垂柳。
花光柳影,燕草绿丝,一派暖春盛景,可他却恍惚觉得,似有霜雪从天际落下,光明洞彻与江兄行刑那日一般无二。
“我也等不及……”
裴夕舟回身向年轻官员看去。
所以选了条最快、最有效,却也最残酷的道路。
……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梅长君做杀手时,一贯信奉这句话。但她没有想到,如今有人将其贯彻得那般真,那般不留余地。
再次在宫中遇见裴夕舟时,是他被请进宫为陛下做扶乩。
作国师打扮时,他穿的是一袭白袍,云纹作底,渺然出尘。
“裴哥哥。”
数月未见,梅翊景站在梅长君身侧,对他激动地唤了一声。
裴夕舟转身看来。
长眉淡漠,双眸深静,从高台上向下望时,宛如九天上谪仙人。
他微微颔首,眼神在看见梅长君时有了一丝起伏。
身边内监催促他进殿。
裴夕舟抿了抿唇,转身向巍峨的皇殿走去。
“长君姐姐,裴哥哥为何——”梅翊景愣了愣,对身边人问道。
梅长君看着裴夕舟的背影,深觉他如今的模样与前世首辅之时基本无二。
这是他选择的路……
她轻轻摇了摇头,垂眸对梅翊景笑道:“殿下今日课业繁重,我们回文华殿吧。”
热闹的文华殿中,伴读们聚坐一堂,冲淡了几分皇宫的凝重氛围。
但收到消息的梅长君却知,前朝的战局,已渐渐开启。
数月以来,沈氏父子渐渐夺权,把持朝政,如日中天。除了在多件国事上贪墨无算,前两日更是无由抄了一些敌对官员的家。
京都波云诡谲,大乾其他地方,更是天灾人祸不断。
二月,山东济南府饥荒。三月,东川土司又饥荒。四月,四川苗民叛乱犯湖广界。
国事艰难如此,众臣纷纷上书,沈首辅称病在家,代他处理的沈柉却只顾笼络圣心,日日搜寻祥瑞、丹药,并在修建皇宫之事上狠狠贪了一笔。
有硬骨头的官员想再次以身死谏。
奏疏写好,字字铿锵。
“工部侍郎沈柉凭藉父权,专利无厌!”
“……臣请斩沈柉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
“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
一字一句,不惜此身。
可这封杀气冲天的奏疏连圣上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如今已占据内阁一席的裴夕舟拦下烧毁,罚其幽闭家中。
皇帝近来身体抱恙,许久未曾上朝。
等到皇帝现身那日,有新的官员再次上书,将沈柉贪墨之事言明。死谏之人毕竟少有,因此此次弹劾的言辞远不如之前那封奏疏激烈,但仍达到了效果。
皇帝对沈柉远不如对沈首辅那般宽容,既然贪了为他营建皇宫的银子,入狱是少不了的。
可仅仅入狱,没有重罚。
沉寂半月后,众官员实在等不及,聚在一处商议,准备一同再告。
三法司中多数正义之士集结在刑部大堂,商讨半日,决定将先前逼死江继盛的罪名套在沈首辅和沈柉的头上,再加上先前告知陛下的数桩贪污大罪,言其父子冤杀忠臣,鱼肉百姓,已招天下公愤。
“此次所有条陈,皆有实据,其中还包括江尚书那边送来的沈家密信。”
“忠臣被杀一事何其之大,只要拼着性命将其呈给陛下,定能奏效!”
众人纷纷看过一遍,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刑部大堂中回响。
在一片嘈杂声中,一道轻缓的推门声显得尤为不起眼。
直到一阵穿堂风过,卷起桌上奏疏往门边而落。
众人声音一滞,朝门处望去。
裴夕舟一袭白衣站在日光下,墨发与衣角随风飞舞。
他似乎已经看着他们多时了。
在众人冷凝的目光下,裴夕舟向地上奏疏瞥了一眼,淡笑评价道:“文辞犀利,罪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