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三爷的幸福有着落了。
方才主子复明,府上的太太老爷们各个开心,书微却发现主子似乎在围观人群中寻找什么。
人都在啊。
书微很疑惑。
想了想,他猜,主子是想见沈姑娘。他或许以为,沈姑娘会来。
于是,他溜了出来,找到了大姑娘,希望她能从中牵线搭桥。
第68章 双鱼灯
虞行烟目露怔然。
对三叔和沈黛书信往来一事,她并不知晓。是以,初闻此事,她不免惊讶。书微这么一说,她回想一番,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些异常。
去年六月,她时常见沈黛捧书细读,其刻苦程度,远甚往常。她只以为沈黛移了性体,并未多想。原来竟是这般……
“你且回去。这事我知道了。”虞行烟没给出肯定的回答。
这事,还得问问沈黛为好。
书微面露失望,回身看她几回,方满腹心事地走了。
虞行烟默立半晌,思前想后,想到了一个妥帖的主意。方才折回墙角。
“久等了,殿下。”虞行烟柔声道。
她离开许久,本以为对方有事在身,可能先行离去了。
不曾想陆霁竟一直在此处等她,由不得感到几丝愧疚。
“无事。”陆霁垂眸看她。
她今日穿了件白色的斗篷,绵密细软的狐狸毛中露出张玉白无暇的小脸。端的是冰魄雪姿,素净出尘。
陆霁心弦为之一动。
见惯了她薄施脂粉,灼若牡丹的样子,他以为自己不会再为她艳色所倾;孰料今日一见,她素雅明净,更别添清水芙蓉之美。
他欲要说些什么,瞧见她清亮的双眼,又觉得难以开口。只哑着嗓子道:“我这几日都会在临安。”
虞行烟黛眉微蹙,见男人说完这句话后便急匆匆离去,不禁纳罕:这人越发让她捉摸不透了。
—
转眼已是上元佳节。
还未到时辰,街上已热闹万分。
临霜把门拉开一道缝,见外头行人如织,烟火正盛,眼热起来。
她迈着小短腿回屋,抱住母亲吴氏的腿,不住苦求:“娘,让我去嘛,让我去嘛。”
她撒娇卖痴,又捏肩捶腿,一副狗腿子样。
吴氏觉得好笑。
她捏捏女儿粉雕玉砌的小脸,和她讲道理:“街上人多,拐子也多。我怕乖囡囡被人抱走。”
“等过几年,你长大了,娘再带你去。”
临霜眼里兜出两包泪来。偏头瞧见姐姐好整以暇地看她,又起了心思,企图曲线救国。
虞行烟哪里敢应,微笑拒绝。
临霜不满嘟嘴,嘟囔道:“不会出事的。太子哥哥会保护我们的。”
她自以为声音很低,落在虞行烟和吴氏耳里,却无比清晰。
吴氏神色一顿,表情变得微妙。
说起来,最近这段时间,太子去他们府上的次数未免太多了些。
理由也很冠冕堂皇:和虞伯延商议政事。
什么江浙两地的盐税啦,福建道的饥荒啦,山南的匪患啦……都是和天下民生有关的要事。
虞伯延虽不在野,分忧天下的初心却始终未改。太子有事相问,他自然竭尽全力,为他释疑解惑。
两人时常商讨到深夜。
一来二去,陆霁便成了府上的熟人。
下人们也渐渐习惯了殿下时常到访一事,不以为异。
像是温水煮蛙,无知无觉间,一切变得习以为常。
若非觉察到女儿临霜语气中的亲昵,吴氏甚至没意识到此事的古怪之处。
对啊,太子殿下日理万机,怎么可能会有这么长的空暇时间任他支配。明面上,他来临安是为了办案,可他却成天往虞府跑,并不像急任在肩的样子……
就连吴氏都在自家院子里见他好几回了。难道……
吴氏脑中浮起某个猜测,目光缓缓投向身旁光艳动人的女儿。
虞行烟今日打扮得格外出挑。
她穿了件撒金描银的长裙,外罩凫靥裘,素净中暗含锋芒。行走时,裙角微动,波光粼粼。
再看那面容,竟无一处不美。如牡丹标致,又似幽兰吐蕊,一颦一笑间,说不尽的袅娜风流。
吴氏看着看着,嘴角慢慢露出笑来。
如此佳人,怪不得太子倾心。
她对女儿婚事的态度素来不置可否,只要女儿喜欢,她无所不应。
见她盛装如此,吴氏哪有什么不明白的,眼里满是了然。
“娘,我想去嘛。”临霜还在哭求。
吴氏见她泪盈于睫,心软了一回,允她一块去了。
—
长街之上,目之所及,尽是一片璀璨华光。
千万盏彩灯争奇斗艳,垒成灯山光海。焰火升天,花灯相射,金玉交辉,却是人间不夜天。
远处,萧声隐隐,笑声朦朦,如隔着十丈红尘。
“原来竟这般热闹。”虞思谦立于阶上,抬眸远望,清俊的眼里亮光点点。
这样的景色,是他此生第一回 得见。
几日前,他的眼疾完全康复,视物全然无碍。只是他二十年来幽居竹林,性子冷肃,并不愿出门。
吴氏既答应了女儿,又怎能不挂念她的安危,一心想找个可靠的帮手。
思索半天,一拍大腿,想起了小叔子。
一番软磨硬泡,动情晓理,终于说动了虞思谦。
从人烟寂寂的小院到鸟飞花放、鼓乐喧闹的长街,步数不过百,却似隔着千山万水。
吴氏看他一眼,笑道:“若在帝京,灯会会更热闹呢。”
虞思谦笑了笑,“倒是我自误了。既读万卷书,合该行万里路。”
“多谢大嫂提醒。”
这才对嘛。
吴氏紧了紧牵着虞临霜的手,满意点头。
一行人出了府门,浩浩荡荡向灯火聚集之处赶去。
越到近处,人潮愈是汹涌。摩肩接踵,寸步难移。
虞府众人只好分成三股,如鱼跃汪洋,各自往人潮扎了进去。
虞行烟领着绿翘、海棠一路向前。
灯火喧嚣中,她自在如一尾游鱼。
街头巷尾、茶肆酒楼灯火俱燃。两侧,表演正盛。奇术异能,喷火吞剑引来喝彩阵阵,百戏歌舞,巫祝祈诵,令人目眩神迷。
乐声、欢声不绝于耳。
沿街小铺边,时有游客驻足,打量那各色彩灯。
彩灯上绘了百种人物。或嫦娥奔月,或西子捧心,或飞燕起舞,千姿百态,不一而足。五彩缤纷,栩栩如生。
虞行烟一眼看见了屋檐正中央悬着的一盏宫灯。
雕竹为骨,白玉内嵌,形似双鱼戏莲。莲叶中间,含着明珠一颗,光华内蕴,精致玲珑。
“我要这盏!”
“我要这个!”
两道不同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虞行烟闻声望去,只见五步远处,一个男子长身玉立,现于灯火之中。
青衫落拓,温和含蓄。
“是你。”目光相接间,男子双眸一弯。
似是认识她。
虞行烟却对他印象不深,表情略显迟疑。
那男子似有些失望,风姿却极佳,见虞行烟对那花灯感兴趣,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既喜欢,我便不争了。”
“店家,这盏灯给这位姑娘吧。”
还不等虞行烟感激那青衣男子的相让之情,店家笑了两声,解释道:“我这灯,却是不卖的。”
不卖?
虞行烟一怔。
见二人面露疑惑,店家话锋急转:“不过,你们若是能对出这个对子,我这盏灯倒可以免费送你们。”
虞行烟来了兴趣,问他:
“上联是什么?”
店家润了润嗓,说道:“客人您别急。我已着人去取对子了。您要是对上了,我即刻令人把灯取下。”
店家含笑看她。
其实不用去派人去取对子,口述也是可行的。
只是店家见这女子容貌绝丽,吸引不少青年男子驻足,于他生意有益,才想到这一招拖延时间的妙计。
虞行烟敛目微笑,濯濯灯火中,葳蕤若牡丹盛开。
青衣男子静静看她,呼吸停了几息。
纵使此刻焰火如星,他眼里,却只能装得下对面之人。
可惜,她却不记得自己……
他嘴角泛起苦涩,袖中双拳慢慢紧握。
不甘的情绪滋生。
神思摇动之际,有人已将对联取了过来。
虞行烟抬眸去看。上联只有五字,云:
三光日月星。
随行几人只觉对联颇为简单,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家姑娘。
虞行烟却不如他们想得那般轻松。
这联看似简单,细品却颇觉艰涩。
日光、月光、星光为自然之物,组成三光,恰是副数字巧对;下联若想应下,也须得为数字对不可。
数字易寻,难得是找到意投相符的东西……
她黛眉紧锁,凝神苦思。
对面的青衣男子亦是面露难色。
两人思考半晌,皆是无果。
就当虞行烟打算放弃时,身前忽然走过一买书而归的妙龄少女。
少女双目含春,步履欢欣,环抱着书,似是抱着块无价之宝。
虞行烟目光扫过,视线在书封上停留几瞬,心里一动。
“我对的下联是:四诗风雅颂。”她胸有成竹。
四诗风雅颂?
店主乍听,便觉不凡,低声读了几回,慢慢品出味来。
这风、雅、颂正是《诗经》的内容所在。风为民间之歌,颂是祭祀正歌;合着大雅、小雅,恰好为四诗。
妙啊,妙啊!
店老板抚掌大笑,亲自摘了双鱼灯给她。
虞行烟向他颔首道谢,捧着花灯,似轻鸿游龙般,飘然离去。
徒留那青衣公子立在原地,默然注视她背影良久。
第69章 此心此情
到了僻静处,绿翘见四下无人,低声道:“姑娘,方才的青衣男子是谢家三郎。”
谢三郎?谢柬之?
虞行烟眉头微皱。
她没认出来。
海棠笑了笑,“姑娘先前只见过他一回,不记得也正常。”
她软语解围,虞行烟听了,面上却是微晒。
她们主仆三人都只见过谢柬之一面,独她几无印象,不免尴尬。
平心而言,谢柬之容貌不算普通,气质更是少见。清雅端方,风神特秀,别有高逸内韵。
站在人群中,不说鹤立鸡群,但也和旁人有壁。
唯她,竟似得了脸盲之症,没能辨出他来。
绿翘见主子垂眸不语,展颜一笑,“谢公子虽出众,比起太子爷,却差一截儿。主子既有了更好的,眼里哪能容得下,次一点的呢?”
没认出来,很正常啊。
她言辞极为辛辣,又带着对主子的些微调侃。
着实放诞极了。
“绿翘!”虞行烟微愠。
“话不能这样说。”她正肃神色,视线看向身旁女子。“人又不是物件,哪有高低贵贱之分?”
“况且,每人喜好并不相同。你弃之如履的东西,或许正是别人视若珍宝的真爱。何苦分出个长短一二?”
“日后可不许这般了。”虞行烟玉脸沉霜。
瞥见婢女面上的羞惭,她又软了嗓音,“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总想给我寻个最好的。这原无甚过错。”
“可是—”她顿了一下,复继续道:
“两人情深情短,和匹配与否并无关系。”
她柔声说道,唇角含笑。
绿翘、海棠一默,抬眼瞧她,有些惊讶。
这是主子第一次吐露自己心声。
虞行烟莞尔,瞥见二人面上的讶异,眉眼越发生动。
彼时明月高悬,焰火满天。
万万游人峰聚长街,鲜有人窥见,昏暗的窄巷深处,三个妙龄少女正低声笑谈。
屋脊上,有人不自觉地屏紧了呼吸。
“世人女子常常羡慕我姑姑。觉得她容貌、才情、出身无一不佳,又得了帝王倾心,是天下最有福分的女人。”
“我却觉得,她一点都不开心。”
虞行烟神色黯然。
许是今夜月色太美,她罕见地有了倾诉的欲望,不知不觉间将心中盘桓的忧虑,歧思倒了个一干二净。
“外人看来,他们甚是相配。可双翼折断,不复自由。背弃初衷,又有何幸福可言?”
“此生,我只求平安顺遂,欢喜无虞。”
她双目湛湛,眼中似流淌过万千星河。
绿翘急了。
主子虽没明说,可听她的语气,竟是不欲与殿下共结鸳盟。这怎么可以,错过殿下,主子可找不到更好的郎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