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就躺在了这里。
他的嘴里被塞了东西,有些汗臭,堵得他想干呕,但是塞得太严实了,他连舌头都没法动弹一下。
寂静无声的黑夜,他躺在那里,只能感觉到庞大而漫长的时间从不起眼的细缝中缓慢而沉重的流逝,最终,那条细缝没能载住那庞大而又令人深刻的恐惧,彻底击溃了他的心理防线。
沈司瑾已经忘了是怎么从地上摸到那枚金属纽扣的了,纽扣的边缘并不锋利,是他用充血麻木的双手一点点在地上将其磨得尖锐,然后试图用那个东西去割断手腕上的绳索。
那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还是一场噩梦。
最后,警察来了,他看见了光,他获救了。
最后也真相大白,他是被人绑架了,那些人绑了他以此来威胁沈秋鹤,让他还钱。
他被带离那间屋子,被送去医院,被送去心理医生的身边。
可他还是开始恐惧那样的黑夜,恐惧那样的死寂。
漫长沉闷的夏夜,小小的单人卧室里一片被电灯填满的光明,长条状的电灯有种无机制的冰冷纯白,为房间中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冷硬的膜,包括那张小床上的人。
沈司瑾的眉头紧皱着,冷白的皮肤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在这令人炎热烦躁的夏季深夜,那汗冷冰冰的,洇湿了睡衣,紧紧贴在皮肤上,那种冰冷黏腻的触感,就像是几条毒蛇在阴鸷的爬行。
沈司瑾的眼中出现了白天不会有的躁郁,直到无法聚焦的双眼重新捕捉到天花板上刺眼的光亮,他狂跳不止的心脏才终于慢慢平息。
他的手无意识的在细疤密布的手腕上抓着,指甲把那一层刚结出来的结痂抓破,手腕处又渗出了血珠,直到疼痛将他带回现实,他才停下手来,面无表情的下床,熟练的拉开抽屉,拿出药,给自己消毒包扎。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躺回到床上,不停的睁眼闭眼,又熬过了难捱的一夜。
许迦南第二天醒了个大早,刚醒来就迫不及待的往对面跑,姥姥在后面叫她把早饭吃了她也不听。
“哥哥哥哥!你在不在家呀!”
许迦南来叫门之前,杜嫣正在与沈司瑾讲话。
杜嫣太忙了,以至于在解决了孩子白天吃饭的问题,她更是将重心都扑在了新工作和他们夫妻共同承担的巨额债务上。
今早在客厅看见出门倒水的沈司瑾,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沈司瑾的脸色很难看。
杜嫣停止了打电话的动作,问他:“小瑾,你是不是又没睡好。”
沈司瑾喝了一口水,声音总算不沙哑了,他好像是应了,但那声音太低了,大清早,外面偶有喧闹声,她没听清。
杜嫣担忧的走了回来,走到了沈司瑾的面前,用自己的指尖碰了碰他的额头,担忧的说:“要不要去医院啊,药有按时吃么,要不我再给赵医生打个电话吧。”
赵医生就是曾为他进行心理治疗的医生。
沈司瑾摇了摇头,说:“我没事,你去上班吧。”
窦春燕皱了皱眉,她说:“如果你不舒服,你一定要跟我说。”
沈司瑾抬了抬眼,说:“你忙得过来吗?”
这话叫窦春燕一愣,霎时心中像是打翻了调料台子,五味杂陈,眼圈儿也红了。
她说:“如果你不舒服,就跟我说,你也不过十岁,不用这么懂事的。”
她原先还没这么深刻的感觉,但是来到这里之后,各式各样的人接触的多了,发现不管是有钱人家还是普通的家庭,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是会撒娇、会胡闹,会哭会笑的,直到这个时候,杜嫣才隐隐意识到,沈司瑾早熟得可怕。
可对于这种新发现,她是手足无措的,她像是一个新手母亲一样,完全找不到突破口。
她发现的太晚了,他已经把自己包裹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壳中,将她完全隔绝在了外面。
她倒是想狠狠心,放下一切都不要了专门陪着他治病,可这样一来,他们就要饿死了,甚至还会被债主再次找上门来。
不止是杜嫣,沈司瑾对于母亲这样软下来的态度也是茫然的,他看不懂,也不知如何应对。
外面是喧闹的,可房间中的两个人却持续的沉默着,直到门被敲响。
许迦南敲了两下,杜嫣就把门给打开了,她的手机又响了。
“阿姨早上好,哥哥在家么?”
门落下阴影,杜嫣别过眼去,许迦南没有那么敏锐的洞察力,没看见她眼圈儿处的红。
杜嫣轻声说:“在呢,你进去找他吧。”
许迦南乖乖的“哦”了一声,以为杜嫣要去上班了,甜甜的说阿姨再见,路上小心。
杜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匆匆的离开了。
“哥哥哥哥!”许迦南连着叫了好几声,神秘兮兮的跑到他的面前,眨眨眼睛说:“你猜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啦。”
沈司瑾比她高,早就把小豆丁努力想要藏在后面的东西看了个清楚,不过他还是很配合的问:“带了什么?”
许迦南高兴了,“将将——”
“看!快看!”她举着那盏灯,跑到沈司瑾的卧室里面,东张西望的,想找个电源。
沈司瑾太熟悉许迦南的画风了,一眼就认出这是许迦南画的。
这颗蓝色小球上的海藻、海浪、小鱼、牵手的小人儿、黄色的星星,淡色的月亮,瞬时成了这间单调卧室中最鲜艳的存在。
许迦南念念叨叨的,说这个东西她是怎么做的,甚至把她跟姥姥的对话都复述出来了,活灵活现的。
“……姥姥就跟我说,那海里也没有月亮呀,我说姥姥呀,老师教过,水里是有倒影哒,我把大海还有星星月亮都装在里面,让他们晚上也陪着你,以后你把灯关上,开这个,就不会忘记关灯啦。”
小小蓝色星球在被灯光点亮,整颗星球在闪闪发光,在沈司瑾的眼中,这梦幻童趣般的世界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在他生命力逐渐枯竭的大脑中注入了一抹甜蜜,像是一颗不安分的跳跳糖,横冲直撞,但是却冲散了令人烦扰的愁。
他想,与黑夜比起来,这颗小灯实在不值一提。
可他又想,或许,它又真的比头顶那条冷白色的灯光还要亮。
第22章
市区的道路弯弯绕绕,对于窦春燕和许元福来说,就像是一座庞大的迷宫,在窦春娜前来接人之前,这夫妻两个人晕头转向的,已经在同一个路口迷了三次路了。
窦春娜熬夜了,昨天晚上连夜准备一个面试,是市里一个知名妆造工作室的面试,许多人都巴望着这次机会,窦春娜也是其中之一,不止如此,她现在还在操心哥哥的事情。
窦春燕最疼妹妹,一见面就摸着她的脸不停的看:“到底伤什么地方了?你也不在电话里给我说清楚,你要急死人呐。”
窦春娜说:“哎呀姐,不是告诉你没事么,我最近忙,哪有空天天给你打电话啊。”
窦春燕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没从她露出来的地方发现其他的伤口,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然后又不高兴的说:“你忙的那都是正经事儿吗,学化妆能有什么前途,你见谁还花钱化妆的,赶紧跟你那个男朋友商量商量什么时候结婚才是正经,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别让爸妈整天都担心。”
“得了,”窦春娜举双手投降,“你今天到底是来数落我的还是来找大哥的,你再这样我就带姐夫走,把你自己扔在这了啊,怎么啰嗦的跟爸妈一样。”
窦春燕又生气又好笑,不过大哥的事情确实才是当务之急,所以她也不说窦春娜了。
但是窦春娜被数落了,还不服气呢,一边走在前面带路一边说:“你们不懂,现在不是以前那社会了,人民生活水平上去了,就需要丰富的娱乐生活,你看这些年,咱们这座三线小城网吧都遍地开花了,等不了几年,说不定家家户户都要用电脑了,到时候大家见的多了,你那老一套就不适用啦,姐,你得跟上时代,别在新时代活成一个老太太。”
窦春燕“嘿”了一声,又忍不住跟她拌嘴:“我还没说你,我跟不上时代?要我说,明明是你新潮过头儿了,你看看你穿的这是什么,是不是太露了?”
窦春娜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她今天烫了卷发,穿了个紧身蓝色小吊带,下面是一条低腰喇叭牛仔裤,她莫名其妙的说:“我漏哪儿了?”
窦春燕说:“叫妈看见,肯定要说你了。”
窦春娜哼哼着说:“我也不穿这身回家呀,这多时髦啊。”
眼看着姐妹俩就要开始拌嘴,许元福赶紧在中间打圆场:“行了行了,春燕你也少说两句,别一见面就教训她,咱们先听小娜说说,刚才电话里说的怎么回事儿啊。”
总算是有个靠谱儿的,重新把话题给拉了回来,窦春娜这才正色了说:“是这样的,我觉得这件事太奇怪了,所以又去堵嫂子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嫂子对我特冷淡,还说我哥在外面干了对不起她的事情,她已经准备起诉离婚了,孩子房子我哥什么都别想拿!”
窦春燕大惊失色,她说:“离婚是怎么回事儿啊?”
窦春娜说:“不知道呀,姐你也知道的,我跟那个女人不对付,那女人看我也不顺眼,甩下那一句话就走了,看我的眼神就想看垃圾一样,你都不知道多气人!”
许元福也开始觉得这事儿蹊跷了,一开始,他以为联系不上这位大舅舅,是因为对方的工作太忙了,后来,他又以为是生病了或者别的什么,害怕家里老人担心,所以一直失联,结果,事情好像比他想象中的严重、想象中的蹊跷。
惊吓过后,他是第一个冷静下来的,他拍了拍窦春燕的肩膀说:“先找人,找到人再说。”
窦春娜忍不住说:“上哪儿找去啊,根本找不到。”
她昨晚做梦甚至梦见她哥已经被嫂子给砍了,梦里一片血腥,睁开眼冷静下来之后窦春娜甚至会觉得,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毕竟嫂子就是那种强势蛮横又不讲理的人。
但是她不敢说这话,她怕自己说出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她姐要揍她。
三个人在街边一家苍蝇馆子吃了一碗面,商量了一下,最后,许元福决定,还是要去找大嫂,毕竟,从现在能得到的信息来看,她是知道大哥的下落的。
许元福是自己去的,他面善,说话向来和煦,在窦家的时候,这位总板着个脸的大嫂对他还算客气。
他等在一座写字楼的下面,从中午等到晚上,夜幕降临之后,一个熟悉的女人才拎着包从大门走出,一边走着一边打着电话,许元福赶紧两三步走到了大嫂的面前,拦住了对方的去路。
龚兰被夜色中突然冲出来的人影给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急急收回了差点抡出去的包,拍着胸口不客气的说:“许元福你干什么呀,吓死我了。”
许元福呵呵的笑着说:“嫂子,好久不见啊。”
龚兰喘了几口气,然后摆了摆手:“得了,别嫂子了,已经不是你嫂子了。”
许元福换了个正色的表情,然后诚恳的说:“是不是都好,我来这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问问大哥现在在什么地方,这么长时间联系不到是不是出事了,家里老人上岁数了,身体也不好,总惦记着,着急嘛……”
许元福说话从来都是好声好气的,不像窦春娜那个横冲直撞没礼貌的小丫头,龚兰的气儿总算是顺了一些,可想到家里那点破事儿,她的脸又垮了下去,她示意许元福去对面的咖啡厅,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在咖啡厅落座,许元福点了一杯在自己喝来跟中药没什么差别咖啡,然后听龚兰慢慢说起了事情的真相,听完之后的许元福如在梦中,整个人都恍惚了。
龚兰说完,喝掉面前杯中最后一口咖啡,又恢复了那样冷硬的表情。
“事情就是这样,我现在也在找窦春雷,当初结婚的时候他上进又努力,后来又是一个好爸爸,所以我实在想不到他会变成现在这样,我连他现在欠了多钱都不知道,估计很多,否则他也不至于像个老鼠一样躲起来了,这笔钱我是不会帮他还的,我还有孩子要养,我也想找他,这样才能离婚。”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家里老人……能瞒就瞒吧,我爱莫能助,你们以后多费心,如果想找他,不妨去市里那几个……地方找一找,说不定能找到他。”
说这话的时候,龚兰满眼的心灰意冷。
她家里富足,父亲做生意的缘故,所以接触过各式各样的人,她所见过的染上赌瘾的人,无一不是家破人亡的结果,所以她不敢相信窦春雷痛哭流涕着给她下跪说他会改的那种鬼话,不能怪她无情,她有孩子要养,她也是个受害者。
许元福甚至不知道龚兰是什么时候走的,总之在那灯火几乎彻夜通明的城市,他独自一个人在深夜不打烊的咖啡厅独坐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