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躁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叫停兵卒原地休息,自己回到廨房更换官袍。
散值时分,他走出官署,还没决定好是否要以此为挟,与卫湛在明面上撕破脸,就被自家的仆人围堵住,“簇拥”去了马厩。
父亲还真是不省心,整日派人盯着他,生怕他惹事。
冷笑一声,他坐进马车,大咧咧让车夫驶去城东酒楼。
车夫隔帘提醒道:“老爷还病着,三少爷于情于理该慎行几日。”
车夫是府中的老伙计,季懿行没有立即甩脸子,况且碍于父亲病卧在床,确实不能肆意为之。
再让老头子加重了病情,犯不上。
颓然地倚在车壁上,他恹恹道:“回府。”
车夫一扬马鞭,朝户部尚书府驶去。
正二品大员告病家中,不少同僚前来探望,还不乏宫里的宦官奉帝命前来慰问。
身穿麒麟服的御前大太监赵得贵,跟在景安帝身边二十余年,虽同是探望者,却比旁人多了一份优待,由尚书府大公子作陪。
当他与季朗坤道别,被一众府人送至大门外时,刚好遇见回府的季懿行。
大公子赶忙示意弟弟过来打招呼。
季懿行虚虚抱拳,没有巴结的心思,也不愿讨好一个宦官。
赵得贵阅人无数,自然瞧得出对方的轻狂,只是......在看清青年的面容时,年迈的老太监慢下了脚步,依稀忆起故人。
稍一打听,他回到宫里,在为景安帝禀明季朗坤的病情后,说起一件事:“老奴今儿在季尚书的府邸瞧见个生面孔,是季尚书家的嫡三公子季懿行,陛下对他可有印象?”
景安帝侧躺在龙床上,单手撑头,“是那个本该入国子监却最后以武举入仕的世家子吧。”
“正是,陛下可记得他的模样?”
景安帝嗅着赵得贵递上的沉香,兴趣缺缺道:“那日比武擂台搭建的太远,朕没看清相貌。”
赵得贵笑得眼尾堆褶,“那小郎君生得与贤妃娘娘倒有几分相像。”
一句话令本还沉浸在香薰中的皇帝睁开眼,目光犀利瘆人。
赵得贵吓得以额抵地,直呼“老奴失言,望陛下恕罪”,可心中笃定,皇帝陛下非但不会怪罪他,还会让他将人带进宫里。
但凡与贤妃有关的人事物,陛下一样也没落下。
好半晌,景安帝收起戾气,用手拂了拂烟缕,半呵斥半释然道:“起来吧。”
赵得贵起身弯着腰,一副等待指令之势,将人的感情拿捏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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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沉沉,宁雪滢坐在卧房软榻上继续未完成的绣活,双脚浸泡在盛有汤药的木桶中。
不知小姐和姑爷发生了怎样矛盾的秋荷泪潸潸地服侍在一旁,毫不掩饰心疼之意。
听见吸鼻子的声音,宁雪滢好笑道:“行了,当心哭坏眼睛。”
“小姐,咱们还是把现在的处境写信告知给老爷吧。”秋荷坐在杌子上,双手抓住宁雪滢的衣角,可怜兮兮地央求着。
小姐是老爷和夫人的心头肉,千娇万宠着长大,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宁雪滢并不认同,别说是昨夜的事,就是错嫁一事让父亲知晓了,都会引起不小的波动。大同镇那边还在镇压悍匪,断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父亲添乱,“我都说了没什么大事,别胡思乱想了。”
自知劝不动脾气倔的小姐,秋荷向木桶里又添了热水,哽咽道:“不管发生什么事,奴婢都会一直陪着小姐。”
不愧是娘亲挑选的“小夹袄”,一点儿也不漏风,宁雪滢感动之余,不忘叮嘱:“不可在世子面前多嘴。”
“知道了......”秋荷噘起嘴,一脸的不高兴。
酉时过半,廊中传来一道女声,宁雪滢会意,是蔡妙菱来府为卫湛医治了。
听青岑说,蔡妙菱的施针和药方的确能缓解卫湛的心疾,却无法扼制住卫九的出现,而蔡妙菱对此一无所知。
宁雪滢陷入深思,不慎刺破指腹。她放下针线,挤出一滴血珠,
“去打听一下,姑爷几时回府。”
秋荷为宁雪滢涂抹完药,提着木桶走出去,见蔡妙菱扭着细腰直接走进书房,气不打一处来。
“世子还未回,还请蔡医女在客堂等候。”
蔡妙菱跨进书房的脚收了回来,吊着眼梢打量起从正房走出来的小丫头,“呦,还在喝奶的小狗都会看门了。”
这会儿董妈妈和青岑都不在,只有几名扈从守在庭院内,对于小姑娘之间的明争暗斗,几人不想掺和。
秋荷虽性子直,却有些嘴笨,一着急还会磕巴,她跺跺脚,质问道:“你、你、你说谁是狗?”
蔡妙菱抬袖掩口,“说、说、说的就是你。”
不带脏字的调侃带着浓浓的蔑视,不仅冒犯到了秋荷,也冒犯到了站在窗前的宁雪滢。
看在她是母亲挚友养女的份儿上,宁雪滢秉着礼待的心思,不想闹僵彼此的关系。她推开窗,探身看向还站在书房前的蔡妙菱,“不请自入与梁上君子何异?蔡姑娘自重。”
蔡妙菱摊手,“先前我来时,青岑会引我入书房。今儿赶上他不在,我按着习惯去书房等待世子回来,有何不妥?再说,玉照苑的护院也没拦我呀。”
宁雪滢看向一众扈从,“家有家规,失职则该罚。待会儿董妈妈过来,你们几个记得主动找她领罚。”
扈从们低头不敢忤逆,纷纷称“是”。
蔡妙菱放下药箱,走到窗前欠身一礼,“既如此,是我失礼了,这就给大奶奶赔罪。”
旋即看向秋荷,“老话儿说得好,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是我的不是,别介意啊。”
又被讽刺成狗,秋荷心里更难受了,气嘟嘟提着木桶离开。
对这个自小陪在自己身边的小丫头,宁雪滢自认有些了解,她靠在窗边绣起荷包,一针一线极为精湛,愣是晾得蔡妙菱浑身不自在,生出警惕,预判不出这对主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片刻后,灶房内冲出一抹小小身影,手里端着个葫芦瓢,直冲这边而来,手一扬,泼出一瓢清水,尽数泼在了蔡妙菱的头上。
大冷的天,蔡妙菱如遭雷劈,不可置信地看向扬起头的秋荷,又怒火中烧地看向宁雪滢,“这是伯府的待客之道,还是你们宁氏的野蛮行为?!”
宁雪滢不紧不慢地穿针走线,“待客之道是留给体面的人,野蛮行为是以牙还牙。蔡姑娘张口闭口辱骂于人,想要哪门子体面?”
草莽养出的女儿和丫鬟,果然登不得台面,手段如此粗鄙!
水珠从发梢滴淌而下,蔡妙菱气得身体发抖,白着脸推开秋荷,提起药箱走向月门,“转告世子,另请高明吧,本姑娘不干了!”
玉照苑的动静闹得不小,惊动了在倒座房休息的青岑兄妹和董妈妈。
卫湛回府时,青岑在玉照苑的月门前迎上去,禀告起事情的原委,“蔡妙菱不是善茬,但在缓解心疾上自有一套法子,是否需要卑职将她劝回?”
步入廊道,卫湛解开裘衣系带扔给身后随行的小厮,面色温淡如常,“不必了,日后也无需召她再登门。”
那确实是要另请高明了,可之前也不是没有遍访过各地的名医,成效都不尽如人意......
青岑隐隐生忧。
卫湛走进湢浴净手,出来时见宁雪滢坐在晚霞中刺绣,不自觉走上前,“消气了吗?”
“气走了世子的医者,尚希见宥。”宁雪滢放下荷包和针线,在霞光中抬起头,带着一点儿倔强。
卫湛曲指刮了刮她绷紧的下颌,“无碍的,下次再遇到出言不逊的人,直接请出府就是了。”
那个“请”字用得客气,却也犀利。
宁雪滢避开他的触碰,绷紧的小脸有了缓和,但对卫九的事还心有余悸,无法立即接受面前的男子。
察觉出她不动声色的排斥,卫湛也不急,收回手坐在一边,让人将秋荷传了进来。
秋荷随青岑走进来时,心下忐忑,对不苟言笑的姑爷怀有戒备和畏惧,一进门就无意识地绞起小手。
卫湛是何等洞察人心,当着宁雪滢的面,他第一次直视起刚刚及笄的小胖丫头,“你做得很好,身为长媳的侍女,不该是软包子。以牙还牙,是对不敬之人最好的还礼。”
呷了一口茶,卫湛看向青岑,“带她去库房挑选几样金饰。”
秋荷惊讶抬头,复又低头,“多、多谢世子。”
宁雪滢也诧异地看向坐在身侧的男子,莫名有种被纵容的感觉。
等青岑带着秋荷离开,宁雪滢娇睨一眼,媚眼如丝流露,语气却是淡淡:“投桃报李,秋荷虽年纪小,却在医术上有过人的天赋,以一副九针在金陵名声鹊起,接触过不少疑难杂症。若世子信得过,可否给她机会,试用几次看看疗效?”
从董妈妈那里,卫湛已听说过秋荷的医术极为了得,为府中不少年迈的仆人治疗过风湿、胸闷、头晕等症。他摩挲起腰间的如意扣,轻轻提了提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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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时分,季懿行被召入宫,引得尚书府不小的震动。
季朗坤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差遣仆人快速为儿子更衣,“动作麻利点,别让陛下等久了。”
季懿行糊里糊涂地换上官袍,随禁军副统领乘车赶往宫城。
垂枝苑的月门前,杜絮靠在廊柱上,生出一丝忧患,转而派心腹传信去永熹伯府。
卫湛收到口信时,恍然一怔,在幽幽烛火的书案前静默。
冥冥之中,血缘注定会在某个时刻有所牵扯,难怪会有个缘字。
只可惜今生是“复盘”。
“青岑。”
“卑职在。”
“立即派人前往皓鸿公主府,让公主以不慎落水为由,引陛下出宫探望。”卫湛单手敲打在桌面上,“给赵公公递个话,就说明日傍晚,本官约他在司礼监碰面。”
赵得贵位居司礼监执笔太监,时常与东宫、詹事府的人往来。
青岑躬身走出书房,一记响指后,数名影卫闪现,又汇入浓稠夜色。
泼墨的黑夜,季懿行乘车抵达宫门前的下马石,没等钻出车厢就被禁军侍卫告知,皓鸿公主抱恙,陛下已亲自出宫探望爱女。
“季小将军先请回,再等陛下召见吧。”
原本就一头雾水的季懿行坐回马车,被宫人送回了尚书府。
被单独召见何其难,他有些失落,又觉得莫名其妙。
等景安帝再想起这么个事儿,已过了五日。
被问起时,赵得贵哈腰笑道:“恐陛下觉得不像贤妃娘娘而失落,老奴特让人为其作了画像。”
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何况还是一名男郎,无法以替身纾解相思苦,但敌不过心中的好奇,景安帝应允了赵得贵的做法。
当画像被摊开,景安帝坐直腰杆,勃然大怒,“赵得贵,你老眼昏花,就尽早滚出宫去!”
画上之人,哪有一点儿相像?!
赵得贵跪地,“初见时老奴是觉得像,可后来再见面,就没有那股子强烈的熟悉感了,是以才托了画师提笔,以防让陛下空欢喜。”
景安帝被气得直咳,“退下!”
殿宇变得安静,景安帝拿出闵贤妃的画像喃喃道:“爱妃若是当年为朕诞下皇子,如今的储君必是你的子嗣。朕对你是真心的。”
当年惊鸿一瞥,君夺臣妻,囚于后宫。他清楚记得,女子每日以泪洗面的情景。
再后来,美人如春花被风雨打蔫,香消玉殒。
重重喟叹一声,景安帝抱住画像,流露出不被外人所见的绵绵情意。
一连五日,宁雪滢都在与秋荷一同研习缓解心疾的疗法,卫湛也已间隔十五日没有得到医治。
青岑那边,还在托人寻找名医,京师之内精通针灸的医者,还有一位薛御医未给世子看诊过,可近来皇帝咳得愈发厉害,所有御医都侍奉在宫中,日以继夜不得闲。
三更时分,宁雪滢合上医书,落下帷幔准备入眠。
自廿九之后,两人没再同房,卫湛一直宿在书房或东宫。
不遑启处的人,若没个好身板,恐会累倒。
想起书房内用于休憩的逼仄小榻,宁雪滢有些松动,“青橘。”
青橘快步走进来,“大奶奶有何吩咐?”
“请世子回房。”
伯府上下,除了青岑,无人再知晓小夫妻的矛盾出自何处,但青橘等人是打心里希望小夫妻和好如初的。
“诶!好!奴婢这就去请。”
宁雪滢没有等待男人回来,而是躺回被子里。
多日不同房,别扭和紧张交织缠绕,很不自在。
帷幔外传来脚步声时,她暗暗捏紧被子,背对床畔佯装入睡。
“大奶奶,世子说住在书房挺好的。”
没曾想遭到拒绝,宁雪滢被气笑,坐起身挑开帷幔,刚要询问详情,却见那人站在青橘身后三尺之外,意味不明地看向她。
骨子里坏的人,与几重魂魄无关,宁雪滢又气又羞,不满地睨了青橘一眼。
小丫鬟与那人合起伙来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