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局已定还有几分傲骨,不知这女子为了周道山这种人在坚持什么。
谢绮淡淡道:谁说我在恐吓你?”
说罢 ,谢绮一抬手 ,身后一士兵走上前,抓住她的发髻,躲进人群中,之前扬声大喝的小孩,猛然跳起,呼唤着“母亲”,想要撞开士兵。
“抓上来!”
谢绮盯着小孩,对方约莫十一二岁,身量尚未长开,细瘦纤弱,却不似跪在地上人群泣不成声,眼底没有悲凉,满是怒火。
士兵将人抓她面前,生生摁跪自己面前,那少年挣扎一番,终究拧不过,双膝砸在土地上。
谢绮摩挲着刀柄,打消了杀他的打算。
“你同我去一个地方。”
谢绮带着小孩离开庭院,一路穿过回廊曲径 ,来到荒废的东苑,她让士兵寻了一把铁锹,给小孩松绑。
人一松开,小孩不顾一切地冲向谢绮,手下部将本想阻拦,却被谢绮制止,谢绮手中握着锹,一次又一次将人摁在地上。
孩子满目怒火被泪水打湿 ,脸上满是不屈与倔强,哪怕近日被千刀万剐,也要从她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他越愤怒,对面的人却越平静,眼波清冷平淡,如同夜里含着月光的莲池。
谢绮说:“你只是知道冲,连我的衣袍都沾不到,周道山心狠手辣,却生出你这么蠢笨的儿子。”
“你住口!”
孩子暴喝着从地上爬起,冲向谢绮,却再次被谢绮绊倒。
谢绮告诉他:“你做一件事,我保证不杀你家人。”
地上的身影明显一僵,懵然抬起头来。
谢绮站在他身前,用铁锹指了一个方向。
“你去挖那片地,若能挖到我满意,我会放了你和你的家人。”
谢绮将铁锹递给他,孩子犹豫半晌 ,终究接过铁锹,抹去脸上残泪 ,走向东苑的泥土间。
事关家人生死,少年挖得很拼命,掌间磨得尽是水泡,也不肯停下。
天色蒙蒙亮,少年体力不支,瘫坐在泥土间。
地上,八具尸骨终见天日,谢绮带人走到他面前。
少年脸上的汗珠早已代替了眼泪,筋疲力尽地掀起眼皮问:“你满意了吗?”
谢绮答非所问:“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么?”
少年循着谢绮的目光,落到骨殖上,恍然反应过来。
“怎么会有人骨?”
谢绮却收敛眉目,无声地笑了。
“埋在东苑的尸骨,一共二十五具 ,都是女子,被你父亲虐杀致死。”
那少年的脸色渐渐变了 ,眼中的惊诧愈发浓烈,他怔怔地望向人骨,耳边谢绮的声线轻柔缓和。
“当年我若与你父亲成婚,或许是埋在这里的第二十六个,若你认为你父亲是个好人,那便对这二十五具遗骸来讲。”
四周的火把还亮着,骷髅清晰呈现在少年眼底,本是双目的位置,只剩两个圆润而漆黑的孔,可少年却觉得,这些骷髅正望着他。
少年大叫着丢掉铁锹,拼命往后缩,不期然撞谢绮的膝间。
谢绮忽然开口:“我并不满意。”
少年一懵,乍然想起与她的约定,又手脚并用爬起身,捡回铁锹想要继续挖掘,可回身间 ,他发现周围的士兵开始移动,跟着谢绮缓缓走出东苑。
“不要走……”
少年高声喊,试图去追,可是掘了一夜的土 ,此时已经双腿发软,毫无劲力,他猛然摔倒在地,心中的冷意攀升而上,直逼灵台,他浑身打颤,死死盯着东苑门口,终于等自己缓过来,稍有体力,艰难起身向前。
走出东苑,来到之前呆过的庭院,人还未进拱门 ,浓烈血气扑鼻而来,巨大的恐惧让少年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甚至有些害怕走到拱门的另一头,但依旧凭借着直觉,迈向那道门……
第15章 政变
谢绮留下了周道山家中年纪最小的人。
回贺州前,谢绮找了驻扎此地的将领议事,特地告诫众人,如果涉及关于瀛洲利益,不得不冲突时,首先以贺州利益为重 ,朝廷军将领该斩便斩。
众将领心里没底,当中有人问:“若斩朝中将领,皇帝将我们视为谋反,该怎么办?”
这只是最坏的状况,在朝廷军派人送信给皇帝时 ,暂时不会内斗 。
于是谢绮告诉将领自己的想法,将领们听完,这才放下心。
六日后,谢绮登上了前往紫云城的船 。
走水路比骑马要快上两日,谢绮问了江银廓的打算,江银廓向同她一起回贺州。
于是二人乘舟,顺流而下,讨伐贺州的半年,谢绮一直与魏时同有书信往来,魏时同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才干,没有被幕僚们架空权力,偶尔还能在信中和自己抱怨,新来的厨子,饭做得不太好吃。
河岸山岚间红叶如火,烈烈燃烧,两岸山林缤纷如画,偶有猿猴隔岸长啸,声音凄异。
江银廓站在船舷望风 ,谢绮却一挑船帘,也跟了出来。
临走之前本来定的是走陆路 ,带兵护送回到紫云城 ,结果谢绮却觉得耽误时间,最后单枪匹马乘船归城。
江银廓不禁调侃她:“这节度使做得毫无做派。”
“为什么要做派?”
“升官发财,不就是为了图个与众不同么?”
江银廓对着她眨眨眼,“你不学学周道山,搞点仪式 ,节度使做得太无趣了。”
谢绮无奈摇了摇头,心知是戏言,但也不免想调笑一下对方,“你银甲修罗当惯了,还想去说书吗?”
“想啊。”江银廓倏然睁大眼睛,“打仗和说书,异曲同工,一个用兵器,一个用嘴,将人虎得一愣一愣的……只是我尚未想好,是不是该找个师傅学学。”
听她说完 ,谢绮又问:“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地方啊……”江银廓沉吟了一下,却并没有想出结果,“倒时候再说吧,城池嘛,哪里都一样,想不到什么特别的,”
“也好,日子还长,可以慢慢想。”谢绮缓缓说道,“紫云城一直在,真有了想去的地方,记得寄一封书信,到时候我去看你。”
“节度使哪有时间闲游呢?”江银廓拿她的话当笑话听。
可谢绮说得并不是玩笑。
谢绮原本想着,在逐鹿城与周道山对战,借此机会假死消失,淹没于人间。
但自己答应了魏时同 ,活着回紫云城见他。
节度使的位子,谢绮毫无兴趣,但州部百姓无辜,在无人接手之前,谢绮还要先坐着。
她想将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毕竟藩镇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若两州部能被朝廷接手,倒也是个合理的选择。
但届时只怕黄淮过河拆桥,两州到手,便要她性命 。
若安全一些,不如向朝廷投诚,但两州的实际掌控权握在自己手上,治理的时候,慢慢寻找,适合当节度使的人才。
江风细细,水流拍打船底,白浪四溅 ,行船的伙计心情甚好,唱起悠扬的小调,在山林间回荡。
在这种地方,想沉重的事情,倒真是有些不应景,谢绮与江银廓并肩而立,望着满山秋色,专心观赏起来。
船到紫云城 ,得了消息的官员已经在渡口等待迎接,二人被簇拥着回到节镇府司,谢绮远远地在门口望见了魏时同,许久未见,魏时同似乎比离去时削瘦了一些,他的眼中折进明亮日光,带着欣喜 ,恭迎谢绮回城。
为了庆祝大胜,魏时同包下紫云城最大的酒楼。
当夜宴饮 ,酒楼之中灯火长明 ,高台之上请了歌姬弹唱,众人陶醉在欣喜中,不知是被胜利,还是被酒浆熏红了脸。
谢绮望着满屋吵闹,酒劲上头,直觉太阳穴发胀,魏时同坐在身边,发现谢绮不对,凑上前压低声音询问:“要不要去隔楼上歇息一下?”
她不知隔壁有什么,魏时同解释说,楼上有隔间,都是贵客用的,可以用来休息。
谢绮需要清净的地方缓一缓, 她扶着桌案起身,眩晕感还是让身姿飘忽,魏时见状,伸手去扶。
“我带你上去吧。”
魏时同引她登迈上台阶,来到二楼靠近里侧的房间,门一关,室外的丝竹与人声被压了下去,谢绮长叹着寻了一把椅子坐下她,抬眼间,她望相魏时同正站在桌前,转身间,手中多了一只茶杯。
“润润口。”魏时同递过茶杯,谢绮接过啜饮一口,可茶水太烫,谢绮猛然一缩 ,捂着嘴直蹙眉心。
“我以前酒量很好的。”谢绮放下茶杯,有些困惑,“今日不知怎么了……”
魏时同推开格窗,想让谢绮吹吹风,空中银亮秋月成为夜里最亮的光,他望了望月亮,下定了决心。
“攻下瀛洲,你的心愿也算完成。”魏时同转过身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等朝廷回信,若朝廷不敢接手两州部,我只能继续当节度使,发现合适的人,让对方接替位子吧。”谢绮脑子虽昏 ,却还能有条不紊地同他对话,“若朝廷不杀我们,老实接手,倒是个好的办法……”
秋风入室 ,已经能感受到空气中的寒凉, 风穿过魏时同的后背,刮起额间几道碎发,渐渐消失在静室间,如同谢绮散去的余音。
若朝廷接手,节镇府司的幕僚与大臣的结局,或许会和瀛洲一样,二人心知肚明。
魏时同置若罔闻,慢慢从窗边走到她身前,离得近了,谢绮嗅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檀木香。
“你临走之前,我同你说,你消失的事由我来做。”魏时同弯下身,视线与坐着的谢绮持平。
谢绮勉力眨眨眼皮,魏时同的脸重重叠叠,晃得她眼花,谢绮嫌晕,伸手捧住他的头。
神智混沌,说话也慢,谢绮拖着长音回答:“记得,所以我活着回来。”
说完,谢绮霍然垂下双手,头颅砸在魏时同肩头 ,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第16章 政变(2)
楼下众人丝毫没有注意到谢绮消失,江银廓出门解手,回来时发现,谢绮和魏时同的座位空了。
她问身边的同僚二人的去向 ,可对方眼白发红,一脸醉相,将耳朵凑近她,大叫着反问“你说什么”。
江银廓果断放弃问话,目光在席间张望,打量一圈,毫无收获。
正迷茫间,楼上出现了一道影子,左手提着刀,右手拎着一颗人头,满身鲜血,目光冷峻。
江银廓呆呆望着那道身影,忽然脑中轰地一下,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再三确认对那人是魏时同时,竟一步也动不了。
魏时同将手中的人头举向众人。
“谢绮已死,顺我者得富贵荣华,逆我者,尽管来反!”
酒楼外本用来防卫的士兵涌进屋堂中,室中反抗之人一律击杀,一派热闹的景象,瞬间变成修罗场。
江银廓只觉这有声音震耳欲聋,在脑海间回响 ,等醒过神来,自己已经被士兵摁在地上,双手双脚带上撩镣铐。
一切早有预谋,对方为了防止她反抗,直接将人带走,锁进大狱。
空气中有一种晦暗潮湿的霉气, 江银廓抬起头,望向墙上跃动的油灯,脑海里都是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
魏时同亲手砍下谢绮的头颅。
她的身体一点点冷下去,有什么击中她的眼睛,热泪不停地涌出来,她替谢绮遗憾,谢绮离自己想要的人生只差一步,却被亲手所救之人拦住。
监牢幽暗,不知过了多久,江银廓听见脚步声,臂膀见的头颅抬起露出一只眼睛。
栏杆外,魏时同正站在那儿,看见他的瞬间,江银廓的眼底闪过一丝凶光,原本坐在地上的人忽然暴起 ,将手伸向魏时同 ,却还是差了一掌的距离。
只要能够到他,江银廓有十足的把握,拧下对方脑袋。
“我本想来劝降……”魏时同垂目 ,看向那只手,原本士兵将人反剪着锁上等到了狱中 ,江银廓的双手已经在前面,其中一只手已经挣脱镣铐,“但现在好像没有必要了,你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谢绮救过你。”江银廓的目光森然。
魏时同站在阴影中,一声叹息,“如今看来,连你我也留不住。”
说完,他转身离开监牢,身影在甬道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夜色苍浓,孔窗外传来树林的哗哗声,江银廓如同一个被遗弃者,被世界遗忘在纷争外。
她忽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起初她以为是林木声,但细听起来似乎不对,她抬头,望向头顶孔窗,发现露出半颗脑袋。
那半颗脑袋开口,穿传出声线细细的女声:“你可是江女使?”
“你是何人。”江银廓从地上站起来,猛然望向窗外奇怪的来客。
见自己没有找错,那女子半颗脑袋沉下去,过了一会儿又升起来,从孔窗里探下一只手臂,攥拳的手忽然一松。
江银廓听见两声脆响。
半颗脑袋悄声开口:“我是监牢中的杂役,谢节度使曾有恩于我,近日听闻城中暴动,节度使被杀,心中不忿 ,听说江女史被困,所以特地前来相救。”
对方艰难扒住墙壁,“江女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如今保全自身,才能为节度使报仇,我在城东的土地庙前,为女使准备了一辆马车,女使先出城再说……”
墙外传来呼喝声,女子似乎被人发现,匆匆消失在窗外,江银廓地上泛着幽光的两枚钥匙,没有犹豫,捡起来打开镣铐和牢门,飞快走出监牢。
没了束缚 ,看守狱卒完全不是对手,江银廓打晕几个,顺手夺走兵器,一路闪避寻城的士兵,在夜色中离开了紫云城 。
她记得那个土地庙,城的时候曾有过几面之缘,江银廓按照记忆中的方位去寻,果然看见了林间塌了一半的歇山顶,江银飞奔而去在庙前看见了那辆马车,可江银廓没有贸然上前,而是悄然无声地摸上前。
本想对着车厢刺两刀,看是否是埋伏 ,结果到了跟前却发现,车上门帘挑开,里面有人平躺其中。
江银廓愣怔片刻,起身上前验看,只一眼,她便呆住了。
……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仓啷啷一声响,一只宝剑破空而出,齐小满手起剑落,老虎精身首异处,血溅三尺!”
说书人举起惊堂木,“啪”地一声响,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惊堂木一响,众人如大梦初醒,全神贯注的神色松弛下来,这说书人也坏,每到关键时刻便下回分解。
江银廓坐在台上,看着众人稀稀拉拉走向茶社门口,四散离去,这才起身,收起惊堂木揣进怀里。
下楼时正碰见掌柜,江银想起今日是结钱的日子,于是跟着掌柜来到柜台前,掌柜拿出算盘拨弄,手速快得残影乱飞,算盘似乎有些年头了,珠子油亮亮的,泛着日光。
掌柜算完一晃算盘,算珠重新归零,姿态利落潇洒,弯身从柜台里掏出一块碎银,交给江银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