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意识到有鬼,连忙驱车追赶,胡同太窄,汽车开不进去,只好撇下车徒步去追。
进到胡同后,苏明早已不见踪影,于是俩人分头寻找,一直找到金台夕照附近,看到不远处的柳树下蹲着一个黑影子,坏在他们脚踪声大,被苏明发现了,再次跑走。
俩人继续追,其中一个在经过苏明刚才蹲着的那个地方时被绊了一跤,划了火柴细看,才发现那里被刨了一个坑,显然苏明从这里取走了什么,他俩毕竟腿长步大,很快追住了,谁成想半路杀出一个管闲事的,耽搁了一阵,不过最终还是人赃俱获了。
吴问雄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眼睛一直盯着手上的欠条,这些欠条对于案子来说几乎毫无意义,所涉及的几个负债人都是肃奸委员会之前调查过的,完全没有任何疑点。
但如此简单的东西,苏明大可以直接交出来,为什么会跟便衣兜了那么久的圈子才就范?实在有些怪异。被控制的这三天,她没有说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仿佛确实不知情。四个特派员不抱希望了,但还是打算最后审问一遍。
苏明这次被请进了朱氏之前待过的那间讯问室,吴问雄和特派员进来后,她正坐在椅子上抹着眼泪啜泣,相比于之前,脸也小了、眼圈也黑了,其状甚是可怜,想来这三天煎熬惧怕,被吓得不轻。
四个特派员在桌子后面落座,吴问雄开始对苏明发问。
“苏明,看见便衣你跑什么?”
苏明先是抹着眼泪发抖,后来边抽泣边说道:“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们了!你们不能没收掉这些欠条,这是我和家人唯一的后路。”
吴问雄冷笑:“这些欠条根本讨不回债,把它当做后路,这纯属狡辩。”
苏明说:“现在讨不回,不等于将来讨不回;好言好语讨不回,不等于撒泼打滚也讨不回,大不了我们一家孤儿寡母去他们铺子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去,就不信他们能分文不给。”
“那你觉得靠逃跑就能饶的了被没收的局面?”
“不跑肯定要被没收。跑的话,万一能跑掉呢……”
她说着话冷不丁看到对面几双犀利的眼睛,忙垂下眼眸示弱道:“我现在是知道了,根本跑不掉!长官,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私藏东西了。求求你们放我回家吧,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她的话一半真一半假,那天傍晚她在煤铺大院外迎头遇见驱车而来的便衣探子时,脑袋确实有瞬间的空白,不过很快她就稳住了心神,一个字:跑!
毫无疑问,便衣来的目的就是要押着她找出欠条,说实话欠条没什么,但要命的是上次收到的神秘纸条裹在那些欠条里。一旦被特务看到,她就完了。一想到神秘人,她汗毛倒立。那天她从接受完肃奸委员会的讯问到走进家门,前后间隔不过半个钟头,对方的纸条就已经先她一步出现在小东屋。所以她决不能暴露神秘人的存在,否则一定会被神不知鬼不觉地灭掉!
“苏明,放你回家当然可以,但前提是你得说真话。就刚才你交代的这些,你扪心自问,能蒙混过关吗?”
吴问雄说到这里,他旁边另一位特派员配合地猛然拍桌子,声色俱厉道:“苏明!就凭你这些反常行为,别说扣你三天了,就是直接判你个串谋包庇汉奸罪也绰绰有余!”
苏明立刻吓瘫了,她是真害怕的,但她在吞掉神秘纸条的那一刻也为自己留了一条应对的后路,到了这一刻,是时候该拿出来用了。
她颤声道:“我交待,我全交代。”
“说!”
“我之所以逃,是因为那些欠条里面有一张是去年新到我家上货的相与的,因为他只来过我家一次,柜上的伙计没大记住,似乎没有向你们提供他。”
“此人叫什么?”
“王忠福。”
四个特派员想了想,案卷里记录的过往盘查人员当中确实没有这么一个人。
吴问雄命令苏明:“继续说!”
苏明:“虽然他只来过我家一次,但家父与他很是投缘,我想既然是家父认定的人,那肯定不会赖我们的账,而且没有被你们盘查过的债务不会被判为逆产,我就想等以后有机会,去跟他要这笔债,那天之所以拼命逃,就是想藏起这张欠条,可是杀千……你们的便衣追的太紧,我很快就跑不动了,正好便衣被一个过路人拦住,我就赶紧把那张欠条塞进胡同里的柴蓬缝隙里……”
便衣押着苏明果然在某胡同找到那张欠条,线索再次中断,这次特派员也觉得之前是不是把这个小毛丫头想得有点太复杂了。
远的不提,就单说苏明一夕之间从家财万贯变成家徒四壁,这样炸裂的落差让她渴望保住最后一点钱财而跟他们费力周旋,这倒是挺符合她那点儿娇生惯养的人生格局的。
眼下到处是学生在游行伸张什么民主和法制,他们特务机关也不能跟过去一样肆无忌惮地行事,拿这么一个插曲做理由把十六岁的苏明收监不太妥当,但吴问雄总觉得这里边有问题,把苏明放回后,他再次盘问两个便衣,有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便衣在追苏明的过程中,被一个抱打不平的人打了岔。
“什么人?能在三招两式内把你们两个人放倒!”
军统和中统的人可都不是吃素的,心眼多之外,身手也都了得,轻易被一个过路人撂倒这未免太不可思议。
便衣道:“那人功夫着实罕见,虽然天黑看不清长相,但可以肯定的是年龄不大,个头很高,出手的速度快得惊人。”
吴问雄闻言沉吟:“也就是说,苏明在被你们追的当口遇上一个绝世高人?这未免太巧合了吧?”
他的言外之意是那个人并非过路人,而是专为帮助苏明而来的,搞不好是苏家的同伙。
“那倒不可能。”两个便衣同时出声了,他们回想当时情境,他俩从细胡同追出来,苏明七拐八绕一通跑,那个拔刀相助的人起初是开着车出现的,还差点撞到苏明,前前后后,没有一点俩人认识的迹象。
吴问雄脑袋里一团乱麻。
便衣退出后,中山装男人也发话了:“这个案子呢,上面很重视,内战一触即发,但我们的武器在抗战中消耗殆尽,所以找‘明珠’迫在眉睫,这里边的道理你们都清楚吧?”
众人没说话,但心里压力不小,必须削尖了脑袋挖掘线索,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错过。
吴问雄给便衣吩咐:明天一早去调查那个路见不平的人。
便衣发愁,连长相都没看清楚,怎么调查呢?
“车牌呢?”吴问雄道。
“没看清,只记得尾号是 5,不过北平这么多车,哪能查的过来啊。”
吴问雄闻言也凉了半截。
*
夜色深沉,黄春驾车在覆满积雪的盘山路上蜿蜒前行,汽车前灯所能照到的地方,皆是厚厚的雪被。
远处山顶上是宫殿一般的建筑群,那里灯光闪烁。三爷经手燃油生意,不缺柴油,别墅里自己发电,前庭后院都有灯光,大院也是灯光。想想那位西门小姐,夜夜守着豆粒大的煤油灯,何苦来哉!
车子逐渐趋近山顶,别墅的那座黑铁镂花大门徐徐开启,黄春进院停好车,听到从客厅传出留声机的靡靡之音――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黄春不觉诧异,傍晚三爷离开金库时那个冷面寒霜的样子,怎会这么快就有闲情听这种软绵绵、麻酥酥的东西。
进去一看,果不其然,除了一个愣海东在沙发上打盹外,哪有别人。
留声机的黑色唱盘兀自转着,他从海东身边绕过去敲书房的门,有个老妈子从外面进来了,说三爷在后湖。
他于是往后湖去,临出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海东,许是太困了,加上留声机的曲子压着,海东愣是没被他吵醒,依旧盹着。
黄春笑笑,摇着头出来了,这个时候还能听小曲儿、睡大觉的,也就是林海东了。海东十七岁跟着三爷南下,同甘共苦、风里雨里九年光景,他于三爷,早就超越了主仆的情分,兄弟无异了。
别墅东首有一条鹅卵石小径,现在被积雪覆盖着,从那里走到尽头是这座大院的后门,从后门出去沿湖走大概五分钟,有别墅自建的打靶场。黄春谢过老妈子,朝着小径走去,一只长毛大狗忙不迭地跟了上来。
后门是一扇黑色镂空铁门,此时月色和雪光映照之下,竟能看清上面爬着的枯黄鸢罗,他上前推开,沿着波光粼粼的小湖向前,看到前面有篝火,火光照亮了小小一方区域,身穿皮夹克的三爷,正在篝火上烤着一只野味。
他走近唤了声,三爷没抬头也没吭声,但知道他来了。
旁边的老管家问:“三爷还需要什么吗?”
三爷看着篝火说:“不用了,你去吧。”
老管家跟黄春点个头,走了。
篝火闪烁,烤肉滋滋地冒着油,不知过了多久,黄春蹲下去,添了一把柴。
“三爷!”
没有回应。
黄春不由又唤了一声:“三爷!”
方丞回过神来。
黄春说:“肉快糊了。”
方丞这才发现烤肉已经冒烟了,把肉翻了个面。他心不在焉的摸起调味瓶看了看,说:“把盐给我。”
黄春:“您刚才放过盐了。”
“……,把辣椒给我。”
黄春:“那个……您手里拿的就是。”
方丞:“……”
少顷,他用手里的小刀把肉分成两盘。
黄春说:“三爷,我来吧。”
“不用。”
他分的很认真,冷不丁说:“大杂院的房东给西门赁的屋子添置了不少东西,明天你去跟他说一声,让他停下吧。”
黄春应下,不过想到三爷之前授意房东那么做,是想变相干扰西门杀人,可现在若是停下,那么……
他不禁问道:“万一西门小姐对苏明真动手了怎么办?”
“不会。”方丞说,“杀人这种事她想得出来但干不出来。我那天也是关心则乱。”
肉分好了,方丞却不吃,示意让黄春把两盘都拿去。
他说:“那个男人,必须尽快找,也许找到他后,苏韧案以及西门音的谜团也就解开了。”
黄春应下。踟蹰一秒忽然问:“三爷,您还打算和西门小姐在一起吗?”
黄春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生怕又迎来像下午在金库通电话时那样让人忐忑煎熬的沉默。
“为什么不?”三爷冷笑:“不就是冒出个男人嘛,面都不敢露的家伙,不值一提。”
大概嘴硬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可以减轻扎心之痛吧。
黄春是个比海东会说话的,“三爷您说的极是,这四九城里,您是头等人才,比您年轻的没您有钱,比您有钱的没您年轻,哪个男人能跟您比……”
这话对三爷一点安慰作用都起不到,三爷直接打断,吩咐道:“眼下头等大事,是在肃奸委员会发觉西门音与苏韧案有关之前,把西门背后的麻烦给解决掉。”
“至于其他的,”篝火在他脸上形成跳跃的光影,又映在他的眼中,摇曳、动荡,他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语气幽幽说道:“等这些结束了,我再跟她算账。”
第35章 惊闺叁
油灯微弱,西门太太坐在三屉桌旁,用一团洗染过旧的毛绳,给小儿子织一件外套。搬家两天了,她一直睡不着,预谋杀人的人,心力交瘁。
“唉”
她不觉发出微微的一声叹息。
炕上的西门音睁开了眼睛。她躺下一个时辰了,完全没有睡意,西角楼和苏明轮番对她侵扰,母亲那时不时的叹息也让她揪心。旧房子的窗帘挂到新赁的这间屋子上有点短,紧着下边挂,于是上边留着一条缝,可以看到屋檐外的星子,小小的、瑟缩的,仿佛冻得发抖。
苏明被拿去三天三夜了……西门音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一幕又一幕可能发生的画面,苏明敌不住刑逼招了供,她和母亲的筹划失败,军警登堂入室……
越想越怕,白日里的淡定不过是做给母亲看的,越是危机时刻,越是不能泄了士气。母亲已经慌乱,若她也表现出方寸大乱的样子,娘儿俩益发得六神无主了。
“音音!”忽然母亲警觉地唤了一声。
西门音心头一跳,也察觉到什么,屏息静气,凝神细听,院子里传来一阵OO@@的脚踪之声。
西门音连忙起身,摸过枕边叠放着的丝绵小袄披上,然后撩开窗帘一角,向外瞧去,与此同时她母亲把油灯吹灭了。
雪光映照下,小东屋门口进去两个人,一高一矮,西门立刻看出了那是苏明和她的姨娘朱氏。
俩人进屋后,嘭地关上门,随即油灯点上了,窗户纸映出人影晃动,而接下去便是低而快的争吵声。
西门音和母亲在黑暗中对视了一眼,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苏明回来了,没有军警跟随,她们又侥幸过了一关。
西门太太蹑足走到门口,把门微微开了一条缝,试图听小东屋争吵的内容。
此时已是午夜两点钟,院子里的住户多是苦人,劳累一整天,到这个钟点正是睡得沉的时候,吵都吵不醒。而西门她们这间北屋距离小东屋最近,虽然苏明和朱氏把声音压的很低,但激动时还是会有零星的一句两句传出来。
似乎是苏明到八大胡同卖绢花被朱氏误以为做暗娼,朱氏在受审时对特派员交代了,引得苏明现在大发小姐脾气!
夜深天凉,西门音摸黑下地,趿拉了鞋去给母亲搭上披肩,低声让母亲休息。西门太太答应着又听了两耳朵,只隐约听见朱氏理屈地说了一句:“你总去那种地方,让我怎么想”,接着就被苏明用几乎听不懂的山西话骂了个狗血淋头。
座钟的钟摆磕托磕托地摇动着,西门母女总算安了心,上炕睡下了。小东屋那边却战火正盛,苏明究竟是大家闺秀,长这么大,颐指气使是有的,骂人却不曾,但今儿却被朱氏气得破了例,在她看来,姨娘纵然误会了她做暗娼,也不该直接在人前说出来。
小南房的大肚子媳妇身虚觉浅,有点响动就醒,披了衣服出来,踩着雪走到小东屋,隔着窗纸劝她们。
为免邻居问起究竟,苏明和朱氏火速地和好了!她俩谁也不想把起因说出去,虽然那起因是个误会,但毕竟是个不体面的误会,说出去都嫌脏了嘴……
大杂院总算安静下来,苏明忆起同特务兜圈逃跑时的情景,躺在床上,毫无睡意,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凶险万分,如果没有王忠福的欠条、如果自己情急想不到利用这个欠条来做后路,如果没有那个抱打不平的人出现,任何一个环节掉链子,自己都非栽不可。
不过后患也堪忧――那个打抱不平的人,他是什么人?他会被肃奸委员查到并调查吗?他看到自己吞了纸团,会揭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