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七年前被他伤透了心,尽管前不久在金库被他拒绝!却依然不经大脑、无条件、下意识地维护!
为什么!
母亲的那些话突然浮上心头:只怕你管不住自己的心!只怕这些年的嘴硬,都是自己骗自己!
不!不是这样的,她无法直视内心,慌乱地将这些念头强行抹去。
腹部的不适感愈发明显,她打算散学后去买定坤丹缓解一下。
她的隐疾打从初潮就有,从前向来是从大舅的诊所抓药,但她家的危机连累了大舅,大舅一家数月来也人心惶惶,还是不要去添乱了。
或许冤家路窄是有科学原理的,傍晚散学,她去前门劝业场买定坤丹,柜台里的女招待一再推荐沉香丸,她正要拒绝,身后一道声音却先行出口了:“她用那个不管事,就拿定坤丹吧。”
西门头皮一凉,转脸对上方丞的眼睛。
她柳眉倒立,这种场合!买这种药!他怎么能接这种话!
方丞知道她在恼,说:“放心,北平城这么大,不是随便就能碰上熟人的。”
非要熟人吗?生人面前就不用顾脸面的吗?
更何况马上便有人远远道:“哎,是方先生吧?”
乔太太和前次长先生以及一众女儿女婿刚上二楼,乔太太几乎是脱口便喊了出来。
她家先生长袍马褂、倒拖着手杖,本是官相十足,听她这一声喊,立刻一怔,随即远远便取下头上的帽子,含笑走过来,伸手跟方丞一握。
“久违!久违!贤侄几时回来的?”
方丞说回来半个多月了,他跟乔先生只是九年前南迁时擦肩而过,彼此并无印象,而眼下对方如此热情,想必是乔太太的缘故。
方丞应对自如,西门则窘得不行,老同学乔玉容握着她的手臂亲热的不得了,问长问短,和她母亲不同,玉容是真心欢喜这场重逢,她俩虽同龄,但玉容已结婚,且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褪去少女时期的腼腆,又与年少的好友重逢,玉容远的近的都恨不得一股脑聊到,聊到起兴,还让老妈子上前,给西门看自己的三个孩子。
乔太太虽然被昨天方丞托媒一事扫了兴,但该维持关系还是要维持,就算羡慕嫉妒恨,但若西门音当真做了阔太太,也不是不能继续往来。
“音子啊,有空来家玩儿,陪伯母搓麻将会不会?”
西门音煎熬到笑不出来,乔家今天在楼上的餐厅给四女儿办订婚宴,故有此巧遇,男方的家人已经过来迎接了,乔先生还不肯话别,问方丞何故回来一直没有商业活动,方丞说年岁不小了,父母家人催婚催得厉害,暂时得以成家为要务了。
这借口真中藏假假中藏真,谁听了谁信服,把资产出逃的真相掩护得合情合理。
恰这时海东过来了,手上拿着一张礼单,问方丞:“三爷,你几时下车的,叫我好找,礼事办好了,你看还要不要再添点什么?”
“哟,方先生果真是雷厉风行啊,提亲的礼事都备齐啦?”乔太太看着海东手里的单子,大大的毛笔字,清清楚楚。
海东过来时没注意到乔太太,此时她一出声才留神到,立刻点头问好。
乔太太热心地说:“你们年轻人哪里晓得婚嫁聘娶的那些物事,我来帮你们看看。”
说着拿过海东的单子梳理起来:“聘饼一担、三牲两对、美酒四支、面线六束、椰子生果、油麻茶礼各八抬……哟,还真没什么可添补的了,方先生办事果然妥帖!”
乔太太说着扫了西门一眼。
西门当然看不出是艳羡,她别提多尴尬了,乔家今天是喜事,方丞也是喜事,老天偏要把她押住在这里受罪。
众人道别后,方丞问她:“还有要买的吗?九年没来劝业场了,咱们转转。”
今天海东来办提亲的礼事,他怕不妥当,便一起来了,但到了前门一带又不想下车了,人流如织,遇见熟人甚是麻烦,留在车里让海东去办事了。忽然瞥见有个身影进了劝业场,看的不真,又像又不像,纠结片刻,终究下车进来了,先没找到,上了二楼才看见她站在药社柜台前……
西门音被女招待盯得脸颊生疼,勉强道:“不了,我回去了,您二位尽兴!”
海东听见此话,连忙走开,以为自己不小心呆在那里做电灯泡被嫌弃了。
方丞说:“定坤丹你不是吃着也不好吗?上次叫海东送家的草药……”
被打断,虽然声音不高:“方丞!”
方丞说:“她听不到。”指的是柜台里的女招待。
西门咬牙,但顾虑周边,不能发作,沉声道:“方丞,文兰小姐人不错,你好自为之。”
方丞一怔:“你也知道这件事啊。那还不紧张,万一我真跟别人结婚了呢?”
第43章 方音墅壹
西门音瞠目,方丞这是……在跟她调情?这种时候,他竟跟她调情!
方丞笑了,说:“走吧,不是要回家吗?我送你。”自打重逢,他每次见她,就不自觉地跟从前情侣时的做派一样了。
西门气不打一处来,走了。
“别使气,走这么快,叫人以为咱俩闹别扭了。”
方丞不急不缓,语气温和,把恐吓进行得无比从容,成功地镇住了西门。周边无人不在注意她和他,她俭朴,他奢华,大亨姘上了家庭教师一般,一对野鸳鸯……西门放慢了脚步。
“定坤丹不宜多用,回头还继续服那个草药吧。”下楼时人不多,方丞说,“几时用完了,我几时给你买。”
温柔得不可思议。
西门恼不得、又没的应对,说:“方丞,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你很懂,只是装糊涂罢了。”
从前俩人闹别扭,他惯会使赖!你不理他,他偏理你;你不许他进自己的被窝,他偏进。床头打架床尾和,糊里糊涂间,别扭就烟消云散了。可现在怎能和青春年少时相比?两个经风历雨的成年人,前脚她向他贷款被拒,后脚他筹备亲事,回头却跟她来这种恍如旧时光的暧昧……他才是在装糊涂罢?
西门问:“方丞,那天在金库是怎么回事?你当时接到的那个电话跟我有关对吧?”
既然遇上躲不开,不如解惑吧。他若回答,则解开一桩疑窦,他若不答,正好不欢而散。
方丞答非所问:“音音,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七年不见,再重逢几乎没有隔阂,和从前一样亲近。”
西门杏眼含嗔:“我问你话呢。”
方丞笑了:“你看。”
西门一怔,随即后知后觉,他俩重逢以来,明明身份、地位、境遇已是天差地别,但除了第一次见面有些生分外,之后一次比一次越界,不仅方丞一副热恋时的样子,连她言辞间也透着些不自知的‘不见外’,这和一贯文静的自己简直判若两人。
方丞说:“七年前你刚刚不辞而别的时候,我总是害怕,怕再也找不到你,怕你遭遇不测,怕你我之间误会太深无法解开……天知道我活了这么些年,那一年的时间就把一辈子的害怕都用光了。”
“那天在金家首次见面,你故作生分叫我方先生,当时我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啊,从前,你只有刚开始追我的那一程子称我方先生,那时我们在长沙初遇,认识才三天,你还是个孩子,口上唤着方先生,心里却琢磨着如何把我吃下……”
“回忆很美,但当下也很好,相爱的两个人,炮火连天,悲欢离合,我们经过它们、离开它们、一件件抛在身后,一幕幕皆成过眼云烟,最终我回到了你身边,你回到了我身边。想想不是不感动。”
他俩走在劝业场的回廊中,楼上楼下的乐声和人声离他们很遥远,仿佛上辈子那么远,又仿佛他们和人群隔着一层毛玻璃,方丞娓娓说下来,声音那么轻,却字字真切。
不觉间,他们已从后门出来了,市声荦荦,方丞问:“怎么不说话,我就知道,我不说这些还好,跟你说这些,你就要端着,从前你也是这样。”
门口有人卖冰糖葫芦,他问西门:“吃糖葫芦吗?”
“今天我带钱了。”
他一个人自说自话,西门不是不理他,而是他的这些话她一句都接不住。
俩人走下劝业场后门的弧形台阶,太阳刚刚下山,微光洒在门口的希腊式圆柱上,淡淡的。前门大街正是热闹的时候,西门自打搬家后,每天去珠市口赶最后一班铛铛车回齐化门,现在双脚习惯性地朝南走了。
方丞说:“音音,我不娶别人,也不是去向文兰小姐提亲。”
西门脚下一顿,但不知该做如何反应,关注他的感情动向似乎有些跑题。
俩人沿着马路步行,海东不声不响地开着车出现了,慢慢地跟在他俩身后。
方丞娓娓而语,说:“提亲的礼事今天刚敲定,椰子生果需要从南边调运,织金绸缎要待苏州发货,还有面线和百合得去天津采买,你就给我个把礼拜的时间,等东西到齐了,我让媒人去你家提亲。”
西门吃一惊,站住了,“你说什么?”
“别急,慢慢听。怎么突然这样看我,兔子见了鹰似的。”
西门暂时把吃惊压在心底,周遭人来人往,她和方丞太惹眼,她朝台湾会馆拐过去,那里向来清静,临近后她站住了,等着方丞下文。
方丞说:“那天在金库,我有些失态,冷静了这些时日,我终于梳理出了头绪,原本计划明天去辅仁和你聊,既然今天遇见了,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他的话题从提亲突然又转到了金库的不欢而散,西门如遭信息轰炸一般,只得先不言语,且听他怎么说。
方丞脱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轻轻解开袖扣。
大冷的天,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只有远处车上的海东知道这是为了俏,伤寒刚刚好,又开始骚包了,哼!
方丞说:“我知道那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危机而只跟我要钱的原因了,你是怕连累我,不想我趟你的浑水,但是音音,我从前跟你说过什么?既然你跟了我,这辈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从前、现在和将来,这句话在我这里永远不变。说实话三年前当我以为你不在人世的时候,我也并没有想过会孤独终老,但既然你又出现在我面前,那我非你不行!”
眼下方丞是打算两条腿走路,一边是西门的危机他要亲自解决,不让那个野男人代劳。另一边是弄明白野男人是谁。只不过他不会在西门面前提起那个人,更不会向她打听那个人的情况。这是出于男人的骄傲。
他继续道:“你尽管把你的事情告诉我。我知道你心里还过不了这个坎儿,所以我必须跟你结婚。因为只有咱俩是一家人了,我对你来说才不是被连累的,而是命运共同体。”
“我知道你现在不同意,但没关系,我会让你心甘情愿的。”
西门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大脑一片空白,再到不知何时眼底泛起了泪光,好半晌,她望着方丞的眼睛,说道:“你疯了!”
第44章 方音墅贰
西门太太在择菜,西门音过来在对面的小板凳坐下,捡起一把菜择起来,一边说:“我今天见到方丞了。”
西门太太一愣,抬头看向女儿。
西门把傍晚的事情说了一遍,包括方丞最后的表态。
‘结婚’、‘命运共同体’,这竟出自方丞之口。西门太太感慨万千,方丞虽然不知道她们身后具体是什么麻烦,但能说出命运共同体这种话,显然是已经把最坏的可能性都考虑到了,这种情况下,他决定用结婚的方式绑定关系,可见其诚意是完全无需质疑的。
西门太太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开始大声疾呼:“既如此,那还犹豫什么,这么一个有力的臂膀可以依靠,何其难得!”
然而对面的女儿只是久久地沉默,似乎正在纠结着什么。
半晌,西门太太压制住心底那呼之欲出的想法,尽量平静地问道:“那你怎么想?”
她抬起眼来,发现女儿在注视她,以一种平静又肃穆的、如同她父亲一样的眼神。西门太太刚刚热络起来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果然,女儿道:“妈,不瞒您说,作为西门音,我蛮感动的。但是作为西门家的女儿、作为要跟父亲共进退的人,我不能再走十六岁时的老路,不能为了一时的感情就不管不顾。我必须从全局考虑,我承认方丞现在是真心的,但他骨子里的重利轻义是您想象不到的,当年如果不是……”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转口只道:“妈,我还是上次那句话――我们的危机同时也是某些人巨大的商机,所以不可不防。”
西门太太不甘心:“看事情也要从多种可能性上考虑,也未必方丞就一定会在这件事上重利轻义吧.”
“对,有这个可能,若是这样那便着实是一番真心,那就更不能把他拉进来遭罪,更何况我还有那个人,我不能既连累方丞又伤害他!”
西门太太一怔,虽然她已经料到女儿会这样,但听到的这一刻还是禁不住陡然失落。
她审视女儿,问:“既然你都有了决断,那为什么还把方丞的这番诚意说出来,瞒着我岂不干净!”
西门音说:“因为我了解方丞,他会有下一步行动的,我现在不说,您也迟早会知道。到时候,您务必要跟我统一口径,保持步调一致。”
母亲在心里苦笑了:性命攸关的事情,救星多多益善才好,女儿如此,当真是糊涂了。
但她没表态,只随口问了一句:“那你怎么跟方丞说的?”
“我让他给我一段时间,容我想一想,他答应了。他可能等不了太久,但至少一礼拜内不会再有动作,后天西角楼的行动不受影响。”
“那就好。”
西门太太拿着菜苗从板凳上起身了,本是面色复杂,但转身后却露出了难掩的欣喜之色。
西门音虽然没有看到那个微妙的笑容,但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或者,这份不踏实并非担忧母亲会和自己的步调不一致,而是自己的步态已经开始滑向失控,只不过被自己的意志力暂时地拽住了……
西门不敢去想自己在方丞的攻势下将会何去何从,她只能拼命地去想西角楼,想两天后的行动,一切都等西角楼解决停当再说吧……”
而她内心的纠结,压根儿瞒不过她的母亲,即使不说,母亲也明白她被方丞感动了!
固然从前做母亲的不明白女儿和方丞的揪扯,但前些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都在颠覆着人心,尤其方丞送来的行李箱里的账簿、以及那厚厚的短笺,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刻画着多年前他二人的亲密;还有那包草药,西门太太也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女儿给方丞怀过孩子……
一个女人,经历过那样的情爱,付出过那么多,如何能真心忘却!
即使名义上有了新欢,也怕是搭伴取暖、人间无奈事罢了。时间堆积而产生的情分和一见钟情不管不顾爱到燃烧的情怎能相比?
更何况方丞刚刚而立之年便能东山再起获得今天的成就,必然是魄力、智力、胆力、魅力缺一不可的。跟这样的男人相爱过,怎么可能放得下,怎么可能再爱上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