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他点点头,如临大敌地把小票打出来。
机器里来来回回跑着印字的小墨人停了,盛寻把纸条沿着出票口小心撕下,撑开纸袋,从透明餐柜里夹出鸡腿塞进去。
打橙汁的时候还笨拙地漾出来,使他手忙脚乱拿抹布擦台面,听到身后的两声轻笑,只能尴尬装作不知道,并在心里祈祷老板娘快点回来。
“弟弟,没给我们装番茄酱。”
“对不起对不起。”
他连忙弯腰从柜台下的编织筐里拿出三四包,塞进打包袋里,然后就不知所措起来,要干嘛呢,要说欢迎再来?
但最终,两个女孩只是笑着向他挥挥手,于是他也红着脸挥挥手,在两个人转身推门时,颤抖着徐徐呼出一口气。
他的脑海里出现余照总是脊背挺直的样子,试着学她,将自己微微佝着的后背舒展开。
“杨叔,薯饼快没了。”
杨叔挥挥胳膊示意知道了,他便回到柜台旁继续站着,没有顾客的时候,他装作店里的菜单很有趣,将菜单上的配图和细节看了一遍又一遍。
暗暗想着,下一个顾客进来,一定要好好打招呼。
听到门口的铃铛清脆响声,盛寻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愣了一秒就绽放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随着她走近,翘起的嘴角根本没法压下去,笑容越来越甜。
顾客笔直双腿包裹在淡蓝宽松的牛仔裤里,浅棕羊角扣长外套恰好遮到膝盖,不会显得比例奇怪,再加上整齐的丸子头,无比清丽可爱。
“欢迎光临。”
“你好。”
盛寻笑容未减:“你好。”
瞧余照仰头看上方展板,他连忙将手里的纸质菜单递过去:“看这个,这个方便。”
“嗯...”女孩微微嘟起下唇,“我要一杯柠檬红茶,一份鸡块,一份薯条。”
“好,其他的呢。”
瞧余照摇摇头,他一脸的忧心忡忡:“吃太少了吧?”
“刚才在学校吃了半份炒饭,跟江帆一人一半。”
他们默契在盛寻下班后,一前一后走回他的出租屋,盛寻耳根发烫,对于余照进入自己的“家”这件事害羞又紧张。
出租屋简陋,进门就是一览无余的方厅,厕所和厨房并排列在左手边,这方厅沿着窗边放置一张双人床,床底是通天的收纳柜,它们形成的夹角,恰好放置一个膝盖高的黑漆漆四角桌,旁边一个马扎。
余照环视一圈,自来熟地坐在马扎上,这距离伸出胳膊就能摸到盛寻的蓝白格子床单。
“你这收拾得挺干净。”
盛寻闻言笑笑,将钥匙挂在门边的铁钉上。
“你喝水吗...可能得现烧。”
余照丸子头的碎发轻轻摇晃,盛寻拘谨地走到床脚坐下。
“你怎么突然来找我?”
“明天中考呀,得用咱们学校当考场,一想着过后还得把书搬回来,我就干脆全扔江帆寝室,所以早早就能回家,书都没有,晚自习直接取消了。”
“真好。”
“嗯。”余照从兜里摸出巴掌大的mp4来,顺势扔到盛寻的床上。
“这是?”
“我上次来,看你这连个电视都没有,怪冷清的,给你下了几个电影,你休息的时候看吧。”
盛寻垂眼摸摸漆黑屏幕,再抬眼瞧她的时候带着万分舍不得:“你今天什么时候回家?”
余照狡黠一笑:“九点半。”
“那还有三个小时,一起看电影?”
小小的放映屏幕没有阻碍两位观众的热情,余照趴在床边,双臂交叠,将下巴搭在手腕,而一旁坐着的盛寻则是歪着头看。
剧情里,男女主因为误会发生激烈争吵,男主却在愤而离开后意外被车撞飞,拐了一百八十道弯重重摔在地上,鲜血四溅。
余照一张小脸风云变幻,无法忍受地扭了扭脸,盛寻一直盯着她瞧,感觉她的每个小表情都可爱。
“对了,那两个人没找你吧?”
即使被突然瞧他的余照抓包,盛寻也没移开目光,温柔又安静。
“没有,旧手机卡拆下来就没放回去过,新的号码我爸妈不知道。”
“你怎么还叫他们爸妈?”
“是啊。”盛寻想了想,“以后不能叫他们爸妈了,叫他们....”
他没法思索出一个完美答案,因为他们是恶劣人口贩卖链条中的买家,是自己作为孩子真情实感心疼过的人。
如此不堪的结局。
电影剧情进展过半,女主却数次与住院的男主擦肩而过,余照捧着脸纳闷:“这不是喜剧吗?一点也不喜啊,全都是错过,一直错过。”
盛寻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察觉到兜里的手机不断震动。
是王梓爸爸。
他紧张地咽了下口水,王叔叔很少在这个时间段与他联系。
“盛寻,是这样啊,有一对宣水的夫妻,他们俩的儿子是1992年的时候丢的,在家门口晒太阳的时候被抱走了,他们找了很多年。”
“嗯。”
“我看着吧,你们不大像,但他们俩无论怎么说都想来见见你,你不用紧张,他们得后天才能到,你该干什么干什么,他们到了联系我,然后我带他们去找你。”
“好。”
哽咽无声,他迎着余照的疑问嘶哑开口:“有对夫妻,要从宣水来见我。”
“会是你爸妈吗?”
“还不知道,电影演到哪儿了?”
余照这才回过神去,将电影点了暂停。
“你接起电话我也没看了。”
“嗯。”
坐在一起看电影的温馨氛围急转直下,变得焦躁不安。
“下次咱们再一起看结尾吧。”余照低头揉了揉手指,“宣水,比江淮还南,怎么会这么远?”
“也不一定是我爸妈。”
她的眼底盛满泪光,细碎的眼泪颗颗砸在盛寻心上,此刻离别未曾到来,他们却被自己的恐惧吓破了胆。
害怕分隔太远,害怕见面太难。
盛寻想将她柔软脸颊的眼泪抹掉,最终却紧紧攥拳克制住了自己。
他想,他们害怕变数不定的未来,曾一起偷偷哭过,这是属于余照和盛寻的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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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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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夫妇姓孙,千里迢迢到清河来,尚未休息就赶来见盛寻。
收件箱里没有盛寻的新回复,上一条还停留在白天没客人,所以杨叔杨婶一起去看妈妈,留他自己看店。
想必是正在跟孙家夫妇聊天,余照安心将手机塞回兜里,在出租后座往窗外瞧。
今日是个好天气,空气湿润,碎金温柔散落在绿意盎然的叶片之上,幻梦一般,适合做个美丽的梦。
是盛寻的父母该多好,不计遥远路途,为希望奔波的父母,一定也不会吝啬自己的爱,所以她想去偷偷瞧瞧他们。
“姑娘,到了啊。”
余照掏钱的手一顿,快速将十块钱递给司机,连找零都不要了,她从来没那么努力地奔跑过,恨不得一步跨出几米远。
因为盛寻正被撕扯着,他死死攀着玻璃门不放手,凶相毕露的盛立业和牛翠英攥他的胳膊死命往外拖,一旁还有面露急色的夫妻俩。
“有话好好讲,为什么要这样?”
瘦弱的孙太太试图去拦,却被牛翠英狠狠甩开,摇晃的身体被面色憔悴的孙先生扶住。
“你别管啊!这是我们的家事!”
余照喘着粗气跑到他们附近,被盛寻的痛苦神色刺到眼睛,不管不顾地上前去解盛立业狠狠箍在盛寻胳膊上的手,指尖发痛。
再见她,牛翠英简直是看到了冤家,四个人你扯我我拽你,留一旁无能为力的孙家夫妇干着急。
余照愤怒:“你们拽他干什么!”
“我们是他爸妈,我们爱干什么干什么!你滚远点。”
加入一个余照,虽没领先多大的优势,却使盛寻疯了一般力气骤然变大,隐隐有不受控制的架势,牛翠英干脆拽住他的衣领往外使劲,盛寻今天穿了件白色棉T恤,领口处的布料发出嘶嘶求救音,显然处在崩裂的边缘。
“你放开他!”
余照愤怒地一巴掌甩到牛翠英眼睛上,她眼球骤然一痛,这下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干脆不管盛寻,伸手就要去扇余照的脸,被她灵巧往后一躲,指尖划过了余照的碎发,带来一阵掌风。
盛寻的压力骤然减小,仅仅一个盛立业无法撼动他。
不需要死死用脚抵住地面,看到牛翠英朝余照动手,他放开一直单手抱着的玻璃门把手,攥住牛翠英肩膀的布料不许她靠近余照,同时愤怒地踢了她小腿一脚,以报她想扇余照的仇。
从他们土匪般喊打喊杀进店就要把他带走,这还是他第一次还手。
牛翠英嗷的一声:“小兔崽子,我今天杀了你!”
余照重新加入撕扯的战场,边使劲边在牙根里往外挤话:“联系王叔叔了吗?”
“说了....他说他马上来....”盛寻吃痛,骤然往后一仰头,余照这才发现他脸颊被挠出了三道血痕,那痕迹越来越深,往外渗出血珠,她的呼吸颤抖起来。
这下似乎提醒了对面两个人,他们改为掐盛寻的脖子,盛寻痛苦到想干呕,眼看着没力气抗衡。
必须做点立竿见影的事,来阻止这场争斗。
她红着眼睛望向炸鸡店内,靠近门的两套桌椅歪歪斜斜,是拼命挣扎的痕迹。
那几秒的时间在她看来很漫长,寂静无声,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到,她大步走进后厨,掀开帘子,坚定攥住泛着冷冷银光的锋利切菜刀。
听觉回来的瞬间,她脚步顿住,漠然接通此刻打进来的电话,随后冷着脸走进阳光下,看到她的孙家夫妇畏惧向后退了一步。
“都别动。”
盛寻神色慌张又痛苦,不断摇头。
“小丫头吓唬谁呢?老盛,快点把他弄回家去。”
余照垂眼看自己的手,腕骨突出,细瘦的胳膊看起来确实没有杀伤力,她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
“是啊,我这样你们不害怕对吧?”
她的胳膊往回收,刀刃慢慢转向自己,眼神锐利。
盛寻立刻急躁地挣扎两下:“余照,别冲动。”
“我没冲动。”余照表情未变,深吸一口气,“今天,谁也别想把盛寻从这里带走,他家里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我不允许出现任何的差错。”
她再次重复:“直到他家里人来,谁也不能把盛寻从我眼前带走。”
“谁信呢,你吓谁呢?”
瞧牛翠英还敢拱火,盛寻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用尽全力撞她。
余照认真问:“你觉得我不敢?”
今日天暖,她只穿了件圆领薄外衫,吸着气将刀抵在了自己的锁骨上方,很快就划出一道细细血痕。
盛寻颤抖起来,只剩怯懦:“别这样,不值得。”
“你死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说得好。”余照盯住牛翠英的眼睛,“我今天要是死在这,明天全市的人都会知道你们做的破烂事儿!你们拐卖人口,虐待孩子,哈哈忘了..还有出轨,跟同事偷情,给八九岁的孩子当便宜爹。”
盛立业闻言放轻了力道。
“想上新闻吗?”
成年人最怕的就是声名狼藉,更别提纺织厂效益低下,出丑闻的后果只有被辞退,盛立业想必更在意“情人”那边,不会愿意影响对方的生活。
警笛声越来越近。
余照松一口气,那边纠缠的三个人也终于偃旗息鼓。
盛寻脚步虚浮走到余照面前,摸索她冰冷的指间,将刀夺过来扔远,随后浑身脱力,跌坐在地。
他膝行凑上前,后怕地抱住了余照的腿,听到余照淡淡的声音。
“你别哭了,你哭起来很丑。”
他将眼泪蹭在余照的衣服上:“你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吗?”
“你傻呀,我吓他们的,我有分寸。”
可虽是这么说,当他看到余照锁骨上一个指节长的鲜红划痕,还有模糊血迹,一定要跟着去医院,亲眼看到她治好伤。
看他这样,余照不厚道地笑出声,随后牵扯到伤口,又死死憋住。
对面的人可怜又好笑,头发被揪得乱七八糟,脸上红一块儿白一块,还有三道抓痕,衣服领子诡异地歪向另一边,露出半个肩膀。
张警官拍拍盛寻肩膀:“我陪小同学去就行了,你放心吧,伤口不深,不用缝针,消毒贴个纱布就回来。”
瞧见盛寻还是不赞同,余照瞪他一眼:“你老实点。”
他沉默跟着王叔叔打车回警局,四个大人自动在调解室的长桌两侧坐下,盛寻瞧瞧,选择了坐在黑着脸的王叔叔身边。
今天中午,王叔叔将孙家夫妇带到炸鸡店,两个人围着他问了很多小细节,比如身上的某个部位有没有伤疤,有没有痣,亲眼确认后,他们无比失望,却仍选择了在炸鸡店跟盛寻待一会儿,想跟这个孩子说说话。
他们夫妻俩身体不好,也不知道还能走动几年,还能不能在去世前见到儿子一面。
孙太太握着他的手抹眼泪:“年纪长了,记忆力也不好,我都快忘记孩子的模样,他离开我的时候太小了...太小...我真怕即使见到他,我也认不出来他。”
盛寻听了只觉得心酸。
盛立业夫妇就是那时候窜进来的,强硬地将他从孙家夫妇保护的胳膊后拖了出来。
他垂下眼睛,遮住满眼的愤怒,打开手机等余照给自己发消息。
“你们今天来抢孩子,到底想干什么?”王梓爸爸严肃问。
盛立业和牛翠英面面相觑,盛立业咕咕哝哝:“就想找他说点事儿。”
“什么说事呀。”孙太太心有余悸,“根本就是疯狂,太吓人,谁知道他们想对孩子做什么?”
孙先生握住太太的手,补充道:“这就是狗急跳墙!”
站在他们的立场,自然不会喜欢作为“买家”的盛立业和牛翠英,无端联想到,要是自己的儿子也面对这样的伥鬼父母,该如何是好。
“以前新闻里,还有被关在家里活活饿死的人,也有打傻了送去挖矿的,人心黑着呢,他们肯定是想对盛寻下手。”
牛翠英瞪眼睛:“你们少胡咧咧[1]。”
“注意素质。”王梓爸爸推推眼镜,“炸鸡店的门口有监控,我已经要了一份,等会儿就到,先说说吧,你们怎么知道盛寻在哪儿?”
牛翠英瞧见盛寻一直盯着手机,冷笑一声:“清河就这么大,走哪儿都有认识人,听说的呗。”
【盛寻:脖子还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