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欣雨:真邪门。】
【陈欣雨:活久了什么奇葩都能见到,气得我手抖,你看到这个了吗?】
【陈欣雨:[转发视频]】
余照懒散地抱住枕头,点开瞧,心间骤然聚起丝丝云雾,压得她喘不上气。
【2019年冬天,我在街上遇到这样一位老人....】
视频转场,随着拍摄者的镜头靠近,席地而坐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绿色的棉大衣因为常年在灰尘里打滚,已经变成褐色,油渍深浅不一,那人头发花白,眼珠浑浊,蜷着的腿旁边放着一个破损的搪瓷缸,细看棉裤都是漏了棉花的,用塑料绳在脚踝处系紧。
“大爷,这么冷的天,快回家吧。”
镜头晃动几下,搪瓷缸里落了一张粉色纸币,满是皱纹和冻疮的手颤巍巍将钱捡起来,似乎是天气太冷使他触觉失灵,他朝手指呵气,慢腾腾将钱卷着塞兜里,仰脸看镜头。
“好心人哪,真谢谢了。”
饱经风霜的脸,皮肤被寒风刮出一道道裂痕,眼皮松弛,门牙也缺了一颗,却还努力呲起干裂的嘴唇,摆出微笑。
“不客气,大爷,你家在哪儿啊?我送你回去吧。”
“家?”他舌头不听使唤,含糊不清的,“哪儿来的家?没有家。”
视频到这里结束,拍摄者配上字幕,大意是他带着大爷去医院处理了冻疮,顺带着发现大爷有一条腿残疾,行动不便,平时就住在垃圾掩埋山附近的窝棚里。
即使多年不见,即使他被岁月摧残苍老得不成人样,余照也第一时间认出来,这就是盛立业,她缓缓匀气,打开软件搜拍摄者的主页:凌晨屋檐(拾荒大爷救助中)。
街头偶遇后,放心不下的凌晨屋檐去探望盛立业,窝棚没有灯,掀开破布后是一层塑料布,随后是泛着潮湿和霉味儿的窝,很难想象如今的时代还有人住在这样的地方,无处下脚,普通人家的牲畜都比这生活条件好。
自然也没什么能招待他的,盛立业解开破大衣,将一直捂在怀里的水瓶递给他,用残缺漏风的牙齿憨厚地笑:“喝水,孩子。”
背景音几度哽咽,评论里也都在抹泪大哭。
【谁懂啊,大爷从怀里拿出水来,我眼泪哗的一下,人性的光辉。】
【让我想起我爷爷了呜呜。】
【大爷为什么住这,他家里人呢?】
【是啊,希望屋檐能跟进一下,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跟大家说一声,看视频屋檐应该在北方,这么冷的天,住这里能熬过去吗?】
救助拾荒大爷的视频陆陆续续上传,从米面粮油到棉衣棉被,不下九条,粉丝量已经积攒到一万五。
倒数第二条,背景变化,凌晨屋檐依旧声音出镜,给大家汇报进度:“家人们放心,我用善款给大爷租了个房间,这是房东给我出的收条。”
仅有两行歪歪斜斜的字,鲜红手印位于落款旁,在财务人眼里,这实在算不得合格的“收款凭证”。
盛立业用干枯的手指抚摸柔软棉被,悄悄垂泪,凌晨屋檐用欢快的语气活跃氛围:“大爷,高兴的事儿啊!哭啥,你有家了!”
一路看下来,催泪背景音和暖心的救助没有打动余照分毫,所谓的盛立业与凌晨屋檐的双向关怀、人性的光辉,在她眼里只是个热心憨憨小伙救助自作自受的恶人罢了,即使心生厌恶,想呕,也懒得去干涉别人发善心。
直到她点开最后一条视频。
是凌晨屋檐给盛立业做了一顿饭,其乐融融的晚饭,盛立业夹一口土豆丝,揩眼角:“我儿子也爱吃土豆。”
余照怒气冲冲点开评论区,想问问他发什么疯,他哪儿来的儿子?
可评论区画风突变。
【天哪,大爷有儿子?】
【大爷这个年纪有儿子很正常吧?还不得三十岁往上。】
【儿子为什么不管他啊,眼看着生活不能自理了,走路都费劲,太惨了。】
凌晨屋檐回复了这条:【听大爷跟我讲挺多事,挺唏嘘的,总之就是为儿子付出所有,但儿子改头换面抛弃他再也没回来过,这事儿就不跟大家细说了,为了保护大爷的个人隐私,总之不用抱希望找大爷的儿子。】
【生这样的儿子还不如生一块叉烧。】
【太惨了,我虽然挣得不多,但我也能给大爷捐点。】
【大家放心,我经过屋檐给大爷捐过钱,每一笔他都详细记录的,确实进大爷的手里,想捐款捐物的话可以私信屋檐。】
余照吐出一口气,手指哆嗦着点开私信,注视光标许久。
【橘子:你好,关于你热心救助的事情,我不做评价,只是建议你无聊时去裁判文书\网搜一下盛立业的被起诉记录,或者去派出所咨询这人的前科,免得被连累到。关于盛立业儿子的事情,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事实绝不是他说的那样。】
【清晨屋檐:???你是谁?】
【橘子:我是谁不重要,我只希望你做的事情不要波及其他人,现代社会没什么隐私可言,一点点蛛丝马迹都能找到别人的真实信息,不是吗?】
【清晨屋檐:你不会就是盛寻吧?】
【橘子:这世界上没有盛寻这个人。】
【清晨屋檐:有意思,白眼狼也不会直说自己是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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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写个靠着卖惨诈骗的全员恶人情节,写着写着突然想起看过类似的新闻,为了避免有跟时事相同的既视感,不得不将这段疯狂改动,改成铁憨憨被贪婪的盛立业欺骗,热心救助付之东流的故事。
今天是我连续更新的第56天,成绩很差,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头铁什么。
第一零二章 (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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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余照来说,盛立业这件事与穿新鞋出门却踩到口香糖无异,不影响走路,但每一步又黏在你的脚底,徒留咯吱声惹人心烦。
她的底线是盛寻的生活不会被影响,如果底线打破,那她会原地脱鞋,用沾着黏糊糊口香糖的鞋底去拍不讲公德的始作俑者脸,毫不犹豫。
她深刻意识到,有些人光是存在于世界上,就足够令人讨厌。
只是瞧着愈演愈烈的“尽一份心”言论,她不得不在评论区留言,希望大家多多甄别资助对象,以免后悔,毕竟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无独有偶,评论区还有个id叫扁舟的人跟她说法一样。
【扁舟:真心劝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是空话,现实是,他不值得同情。】
【扁舟:你问我怎么知道的?因为我跟他算是不大不小的亲戚,他没有儿子!卖惨只为了吸引你们捐款,家里亲戚都被他骗过一轮,为了钱六亲不认。】
【扁舟:他父母去世以后,把老房子留给他住,没想到他转头就卖了,拿着这钱想去找相好的复合,但人家根本不理他,他的门牙就是纠缠对方的时候被那人儿子打断的。】
【扁舟:幻灭?还有更幻灭的,他因为买卖儿童坐牢,还因为诈骗被拘留过,为了钱很会演戏。】
余照眼睁睁看着扁舟的评论下不断更新回复,按照热度排列,被顶上第一条,其下言论除了震惊就是喊话还钱,还有质疑清晨屋檐的出发点,到底是为了救助,还是借热度一起骗钱,惹得清晨屋檐不得不现身评论区,希望大家给他点时间鉴别,他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黄矛:盛寻在你身边吗?我找他有事儿,打不通电话啊。】
她听着耳边无人接听的嘟嘟音,下意识咬住嘴唇,再次拨盛寻的手机。
【黄矛:也不是啥大事,就是店里的玻璃被人砸了,你见到他的话跟他说一声。】
余照顿时呼吸加速,大脑因为极速换气而微微眩晕,手指颤抖后攥紧手机,有人去砸店门,那是不是代表着盛寻现在的信息被扒出来了?
她无法安坐,囫囵拢起长发,拽起外套就往外冲。
“马上吃午饭了。”
“我有点事儿,你们吃吧。”余照弯腰系鞋带,抬脸瞧亲亲热热坐在姥姥怀里的甜甜,意识到她要出门,甜甜立刻吭哧吭哧地爬下沙发,她走路稳当许多,一身柔软紫色棉衣让她像个紫薯球。
“你不去,你跟姥姥在家。”
余照在她额头亲一口,小女孩手背贴贴额头,朝妈妈弯眼睛,露出几颗小牙。
*
意识到出租车进不去小区,余照只能搁置给盛寻打电话,付车费下车,站在汇江明珠的小区门前。
她没有电子门禁的钥匙。
正愣着,保安亭的玻璃推开一条缝,里面保安扬起脸来,唠家常似的:“回来啦?”
“嗯,能麻烦帮我开个门吗?没带钥匙。”
“小事儿。”
保安大概认识她,与她念叨年味越来越淡,看她不住向自己道谢,保安又讲:“别客气,我媳妇不是打扫楼道卫生吗?你家那口子攒完纸壳就全给她,脾气可好了,我们都认识,有一阵没看见你啦。”
余照尴尬地笑两声:“11号楼怎么走啊?”
对方虽疑惑,但还是给她指出路线,并贴心告知她单元门的密码,追着余照的背影叮嘱:“别忘摁#号键啊!”
“哎,记住了。”
寒风里大步走很容易岔气,余照怼住肚子,一边压制筋肉扭转的疼痛感,一边苦哈哈爬楼,电梯也要刷卡,她只能徒步爬三楼,幸好楼层不高。
一层一户,途经的两道门都贴完新春对联,喜气洋洋,她仰头瞧光秃秃的三楼门楣,无比自信将自己的手指贴近指纹锁。
“已开锁。”
进门就是宽阔长厅,瓷砖浅灰,皮面沙发套组简约风,角落静悄悄伫立等人高的立式空调,落地窗外阳光正盛,温度攀上几格瓷砖,满室馨香,一片静谧。
她的家正沉浸在睡梦里,等她回来,余照焦躁的心被抚平,换好拖鞋,慢吞吞观赏她跟盛寻的家。
右半边是厨房及客卧客卫、储藏室,空荡荡的冰箱甚至没插电,余照摇摇头关上,穿过客厅去左边瞧,打开门的一瞬间,主卧床上沉睡的身影使她松一口气。
左边原来是套间,主卧带着独立卫浴,半面墙的茶色玻璃后,衣物排列得整整齐齐,是衣帽间,这眼熟的地方使余照不自在地挠挠脸颊,希望脑袋能识趣些,自动删除浮现在眼前的视频画面。
她坐在床边看半晌,恶作剧地伸出手覆住盛寻的下半张脸,掌心里顿时呼吸紊乱,柔软的嘴唇呵出热气,他睫毛轻颤,迷茫地睁开双眼。
虽然还搞不清状况,却下意识抓住余照的胳膊,将她带到怀里搂住,无言亲亲额头。
“盛寻。”余照干脆蹬掉拖鞋,趴在被子上认真瞧他,“带上你的身份证和户口本,跟我走。”
他眨眨眼,又古怪地清嗓,双臂发力:“我不离婚。”
“啊?”
“我不离婚,绝对不离婚。”语气倒像是赌咒发誓。
“睡傻了吧。”余照闷笑,将脸贴到他肩上,开口埋怨,“你电话怎么打不通啊?”
他伸胳膊摸索手机,花半分钟处理未读消息,解释道:“想睡一会儿,但是手机推送的弹窗一直响,干脆就静音了。”
手捂住盛寻的脸颊,余照轻轻揉,希望他清醒一点:“别睡了,起来干正事,盛立业又在作妖,咱们得回去痛击他。”
“痛击他....”
盛寻被戳了笑点似的,舔舔干涩的嘴,一边慵懒舒长气,一边搂着她转半圈,两个人的位置顿时调换。
“我跟你说,他太气人了。”余照目光炯炯,“他卖惨骗捐款,指不定要编出什么故事呢?今天有人砸网吧,明天就有人砸你,出门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盛寻嘴里念叨着那真是恐怖事件,他得找人保护,一边攥着被子调整位置,让它能结结实实盖住两个人,这动作....
“你怎么回事儿?”
他及时在余照爆炸前亲额头安抚:“别生气,我回去找王叔叔谈过,他说会联系博主,不要泄露我的信息,后续的情况会告知我。”
“来得及吗?今天都有人去砸店门了。”
“圆圆。”他的吻落下来,轻轻亲唇角,“不是店门,是厕所的玻璃,黄矛发消息说有小情侣上着网吵架,女生钻进厕所里,男的把外面磨砂玻璃砸了,逼她出来,有点离谱,是不是?”
余照这才意识到两件事没有联系,张了张嘴:“神经病吧....反正我见不得盛立业过得好。”
“谁不是呢。”盛寻叹气,“王叔叔说,私人性质的募捐没法管,但博主发现盛立业的真面目后,未必会再给他捐款捐物。”
“他刚出狱那阵,跟出轨对象杨阿姨的关系还不错,时间一久,杨阿姨也瞧不上他了。”盛寻浅淡的嘴唇含住她衣服拉链,后半句话说得含糊不清,“别说不赚钱,就是拿着钱回家,也不给他好脸色。”
冬季衣服厚,羽绒服早就脱在玄关,拉链外套里还有一层棉质背心,余照红着脸扭头,强行拉住自己的理智:“活该,我认为世界上最大的惩罚就是,越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
手机铃声响起。
余照动作迅疾,一把将盛寻推开,听他颇感意外地轻轻哼一声,脸颊发烫地接听来自妈妈的电话。
林美珍语气疑惑:“圆圆,在哪儿呢?”
“啊,我在...我在朋友家,等会儿回去。”
盛寻撑住床边,另一只手去翻床头柜,在最下层翻出纸盒来,里面窸窸窣窣,不是空的,柳叶眼满意地亮起来,朝余照晃晃,作为回应,余照狠狠剜他一眼。
妈妈停顿一秒,似乎察觉到什么。
“没事儿,就是你闺女,一直念叨莓莓,给草莓也不吃,她姥爷现去买蓝莓,也不吃,我看马上就要叽歪。”
“妈,不是吃的,莓莓是只猫。”
“早点问问你好了,折腾你爸一趟,那猫在哪儿呢?”
余照忍不住想笑,前几天还爱答不理的父母,已经进行到有求必应阶段了,她就知道,无人能抵抗小棉花糖的魅力。
“你告诉她,我回家的时候把草莓一起带回去,不许闹脾气。”
电话挂断,盛寻热情地凑过来:“还剩三个,都用了吧?”
“你滚远点,我可不想要二胎。”
“不会。”有力胳膊将她拖回去,耳边温热,“你生完甜甜以后,我做了个小手术,节育,咱们不会有二胎的。”
她的抗议弱下去,世界漆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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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寻还没醒,余照小幅度卷起被子,背对他打开清晨屋檐的主页,不厚道地轻笑出声,第一条就是道歉,说自己识人不清,大爷贫苦是真的,是恶人也是真的,他会把捐款逐笔退还,向大家诚恳道歉。
全程只有文字。
评论里有的骂他做戏,有的痛恨自己热心错付,有的人认为他在进行新一轮的炒作,要大爷也出来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