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还是会在身体允许的基础上,争取多跳几年的。”他的声音温柔却坚定,被覆盖在山坡上的雪净化,变得更加悦耳动听。
这就是时奕,是她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即便历经过苦难挫折,仍葆有纯粹的理想主义的。
许远汀心中一动,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前年才升首席?那之前呢?”
顿了顿,她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地补充,“就是你刚进院团那会儿。”
“那会儿么,”时奕似乎陷入了一阵回忆,随后笃定道,“其实我挺幸运的,刚进院团就有重要配角演,第二年底就开始做主演的B角了。”
当然啦,他没说的是,第一年大家都是从群演做起的。有次一位饰演配角的老师临时有事赶不到现场,导演正着急找不到人顶上的时候,看到了在练功的他,好巧不巧练的就是那位演员的片段。
于是导演不抱希望地来跟他聊天,他了解事件始末后主动毛遂自荐:“俞老师的片段我向他请教过,如果您相信我的话,我可以一试。”
当时情况紧急,导演只能同意,并在内心祈祷只要他不出岔子就行。没想到现场反响相当不错,且和他有双人舞的两位前辈演员在演出结束后都对他赞不绝口。
那场之后,他继续做了一段时间群演,后来在院团年度考核中拿到第一名,才正式开始出演配角,并在一年后破格提升为副首席。
普通舞者一辈子都难以实现的晋升之路,他用短短四年时间做到了。
不过个中艰辛他并不打算与许远汀讲,只是笑了笑,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大前年我们去M国A州演出,你博士是在那里读的吧?”
如今再提起中间那五年,许远汀已趋于一颗普通平常心,她想了想,认真纠正:“我学校在B州,离A州很近,大前年有个会议在A州C市召开,我也去A州住过几天。我还记得当时我们住的那个酒店,旁边就是唐人街……”
时奕报了一个酒店的名字。
许远汀转头,一脸惊讶:“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个八音盒就是在唐人街买的。”
既然都已经这么巧了,时奕不介意相信还有更巧合的事。于是两人对了一下入住时间和细节,最终发现虽然时奕比许远汀早入住三个月,但两人竟然正好是同一间房!
得知这个劲爆消息后,许远汀笑得直不起腰,这是什么影视剧桥段?十年修得同车坐,百年修得“共枕眠”,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缘分啊。
时奕显然也想到了,眼见许远汀开始不住咳嗽,他走近几步,顿了顿,最终用右手一下下抚摸上她的背,宠溺地笑了起来。
翌日清晨,许远汀和时奕又不约而同地一起出门,不过与昨日不同的是,这回安安也与两人一起下山。
前天晚上下了一场大雪,昨天又断断续续地凝雨,此刻雪覆山巅,正所谓快雪时晴。
许远汀是北方人,下雪对她来说并不稀奇。小时候一到冬天,大家堆雪人的、打雪仗的,甚至还有人在结了冰的路面上一路打“出溜滑”,可以说是骨血里自带了滑冰和滑雪基因。
安安和时奕一样出生于南方,见到落雪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何况积雪。于是一路上,她十分兴奋地团雪玩,整个人又蹦又跳,几乎都不怎么看路了。
今天是个晴天,炙热的阳光烤在大地上,让人逐渐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中,许远汀感觉头顶扑籁籁地落了点东西。她眯眼往高处看,猝然发现山坡处的一大片积雪在融化,牵引着顶峰一块岩石,正朝他们的方向滚来。
安安仍自沉浸在喜悦中,毫无所觉。
许远汀失声尖叫:“小心!”
时奕与她同一时间发现端倪,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想要拉开安安。
电光石火间,许远汀心中闪过许多,最终定格在一个念头——时奕是名舞者,身体是他的本钱,他那么热忱地喜爱着舞蹈,绝对绝对不能出一点意外。
她凭借着自己在冰雪上行动的那么一点点优势,先一步推开了他,然后扯住安安的衣角,带她一起往安全的地方跑。
可惜还是迟了刹那,碎裂的石块逼至身前,许远汀知道已然躲避不及,在最后时刻选择将安安护在身下,任岩石砸中了自己的左腿。
即使冬天衣物厚重,这一下仍然令她疼得泛出泪花,许远汀感到意识在逐渐模糊,她看到安安惊慌失措的脸,和向自己跌跌撞撞奔来的时奕。
他握住自己的手,颤抖着嘴唇说了一句话,夹杂在耳畔呼啸的风声中。许远汀听不真切,用尽全力咧开嘴冲他笑了笑,同时轻轻挠了下他的手心。
“我……没事,别……担心。”她努力地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
“皱眉……不好看。”她伸出手臂,想抚平他的眉头,却实在没有力气,在半空中颓然下落。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许远汀心想,这次终于不再是时奕来救她,她终于,有了保护所爱之人的力量。
绝对不虐(拍胸脯保证)
第49章 答案
“咳,咳。”许远汀是被一阵浓重的消毒水味儿刺激醒的。
眼前是雪白的墙壁,身下是洁白的床单,还有自己包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脚——绷带也是白色的。
记忆逐渐回笼,她想起自己同时奕、安安一起下山,途中遭遇了雪崩引起的山体滑坡,当时她的位置最占先机,于是她推开时奕,救下安安,自己却被巨石砸中左腿。
所以,现在是在医院?她睡了多久,现在几点钟了?
许远汀满腹疑惑,尝试着轻轻动了下左腿。嘶——还真挺疼,不过尚有知觉嘛,总是好事,她苦中作乐地想着。
“你醒啦!”许是被她刚刚挪动身体的动静惊扰,坐在床尾打盹的小姑娘缓缓睁开双眼,声音里满是欣喜。
“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似乎是不习惯这样亲昵的叫法,安安颇有些别扭地转开头,不再看她。
“医生怎么说?”许远汀不答反问。
“说是没伤到骨头,再住院观察一天,出院后坚持擦药膏就行。”安安语气渐趋平静,一板一眼地回答她的问题。
“时奕呢?他去哪儿了?”
“去附近买晚饭了。”
“哦。”许远汀点头,房间再次陷入沉寂,落针可闻。
“我……”约莫一分钟后,安安终于忍不住开口,可话都到嗓子眼了,却硬生生又被她咽了回去,最终她低下头,瓮声瓮气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
这句话仿佛耗尽她全部气力,她右手紧紧攥住床单,将头深深地埋在衣服里。
好像一只小鹌鹑,许远汀心下觉得好笑,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小姑娘毛绒绒的发顶。
而久等不到回应的安安终于捺不住性子,抬头偷偷瞥许远汀,却发现她唇角一抹促狭的笑,瞬间脱口而出:“你笑什么?”
“看热闹”被正主抓个正着,许远汀也不尴尬,反而顺势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唇边笑意未收:“没什么,我在想,我们安安真的长成大姑娘了。”
安安蹙眉,缩了下脑袋。
许远汀连忙正色道:“我实在不好意思接受你的道歉,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是我之前食言了。”
“那……我……”安安又磕巴起来,过了半晌,她颇有些自暴自弃地说,“算了,就当我们扯平了吧,不管怎样,谢谢你今天冲出来救我。”
许远汀“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惹来小姑娘瞋怪的一眼后,才收敛笑意,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喜欢读书吗?”
“嗯?”安安困惑地瞧她,仿佛疑心她撞坏了脑子,但仍耐着性子答道,“当然啦,不读书难道一辈子呆在这里吗?我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我想当老师,我要考苏城师范大学!”
说到最后,小姑娘神采飞扬,眼睛也亮晶晶的,许远汀微笑地望着她,既没继续问下去,也没给她任何口头上的承诺与鼓励。
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渺远,仿佛透过面前人回忆起了从前:“你当年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如今有了答案。”
不去管安安怔忪不解的表情,许远汀径自往下说道:“还记得我曾经给你们讲过一个童话,叫《海的女儿》吗?”
当年她在福利院讲过这个故事,彼时九岁的安安一脸天真地问她,为什么小美人鱼要为了王子,放弃自己的歌喉,离开自己的家人。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她说,因为王子是小美人鱼的“理想”,每个人都应该为了理想,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
“其实我讲错了,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不是那样,小美人鱼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王子。”
“作为生活在海里的人鱼公主,小美人鱼从小就对陆地充满向往。”顿了两秒后,许远汀开始娓娓道来,声音平静,语气温柔。
“邂逅并救下王子后,她对人类世界更加好奇,于是她仔细思考了一段时间,决定去找祖母,向她询问人类和人鱼的区别。”
“从祖母那里,小美人鱼得知人类的生命更加短暂,但他们拥有不灭的灵魂,即使身体化为尘土,灵魂仍然存活,它们会升向晴朗的天空,升向神秘的、华丽的、人鱼永远看不见的地方。”
“而人鱼不是。”许远汀说,“人鱼的死就像泡沫,转瞬即逝,从此永远消亡于世间。小美人鱼害怕死后再也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于是她问祖母,要怎样才能获得一个永恒的灵魂。”
“祖母说,只有当一个人类全心全意地爱她时,她才能拥有属于那人一半的灵魂。就这样,小美人鱼选择放弃歌喉与双腿,去陆地上寻找王子,追求爱情。”
“后面的故事就与我之前讲的差不多了,小美人鱼并没有杀死王子,而是丢掉匕首,自己纵身跳入了海里。”
“但是结局又远不止于此,其实小美人鱼并没有真正消亡,她看到了光明的太阳、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一个声音告诉她,‘你是在到天空的女儿那里去呀。’”
“原来,想要获得不灭的灵魂并非只有与人类相爱这一条途径。小美人鱼为自己的选择勇敢承担了后果,最终依靠自己创造出了一个不灭的灵魂。”
安安当年的提问,曾经让许远汀陷入深深的思考。大抵每个普通人,都有过一瞬期冀外来力量帮自己脱离困境的时刻。这力量可能是某个人,也或许来源于某样物件。
譬如她自己,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为了摆脱“乖乖女”的标签,刻意去染很张扬的头发。后来才发现那是一把双刃剑,但为时已晚。所以再后来,她努力强大自己的内心世界,终于能够不再凭借外力,拥有了独属于“许医生”的温柔气场。
她也遇见过很多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来访者,在他们走出诊室的那一刻,都或多或少得到了些许内心上的慰藉。但无一例外的,最终真正走出阴影的那群人,无不是在自我努力下磨砺了心志、向死而生的。
比如李一汀,她逃离糟糕恋爱关系后越来越自信明媚,再比如安安,她早早就悟到了一切只能靠自己……
许远汀看着面前的豆蔻少女,静静微笑。安安被她盯得发毛,莫名其妙地问:“故事讲完了?”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她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确实比之前的结局好。”
她还要再说些什么,外间忽然传来叩门声,两人对视一眼,许远汀扬声道:“请进。”
外面那人推门进来,果然是时奕,右手拎了一个透明的袋子,里面叠放着几只打包盒。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许远汀一眼,就偏过头去,然后不发一言地把打包盒一个个拿出来,摆在她面前的折叠桌上。
一直不声不响的安安突然“嗖”的一下蹦下床,像只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到了门边。
“我先回家啦。”
“诶,你不留下吃饭吗?”许远汀出言阻拦。
“不了不了,许姐姐时哥哥明天见!”
话音未落,她已经推门走了,好像身后有人追债似的。
许远汀暗自咂舌,小姑娘长大了,心思也变得愈发难猜,这会儿叫姐姐倒是顺口起来。
她无奈摇头,再抬头时,恰好撞进时奕幽深的眸子。他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她,也不知望了多久。
他眉间、鬓角融了两片雪花,本该是喜感的白,却加重了他眼尾凛冽。时奕一身风霜而来,不笑时恍如初见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许远汀无意识拽了下被子,一下没控制好力道,把缠满绷带的左腿大面积地露在了外面。
心底莫名尴尬起来,正想装作若无其事地把被子重新盖好,时奕突然弯下腰,倾身附了过来。
在离她不到五厘米时,他又不动了,仍旧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面倒映着略显惊慌失措的她。
许远汀屏住呼吸。
注:1. 《海的女儿》参考叶君健先生的翻译版本。
这篇文章的立意是一早就想好的,可惜我笔力不足,只能呈现成这样,以后有机会再修文吧QAQ
第50章 亲吻
然而时奕只是帮她把被子盖好,就又退回了安全距离。
许远汀那颗悬着的心顿时不上不下,一时间,她也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
时奕将餐盒逐个打开,递给她一双筷子。
她随便看了两眼,里边竟然有一道黄豆猪脚汤,不由心中一动。
又观察了下时奕的面色,许远汀有了计较,主动同他搭话道:“你怎么了?生气啦?”
时奕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倏尔抬起头,再次用那双平静如古井的眸子瞧了她半晌,方才开口:“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好好聊聊。”
许远汀忍不住腹诽,干嘛对一个病号这样凶?但她也知道,时奕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于是点头,尽量用轻快的语气说道:“嗯,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我问你,你当时为什么推开我?”他微抿嘴,神情严肃。
“啊?”刚刚被他的正经态度骇住,许远汀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因为我想救安安啊。”
“可是我离安安更近,当时也已经反应过来了。”
“那不一样。”许远汀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嘴里边嚼边说。
“哪里不一样?”
今日的时奕好像格外不依不饶,许远汀也放下筷子,认真同他掰扯:“首先,我是北方人,你不是,在冰雪环境下,我行动比你更便捷。其次,你是靠身体吃饭的舞蹈演员,而我不是,我身上磕了碰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并不是。”时奕斩钉截铁地否认,“你受伤了,这怎么不算损失?”
许远汀扯起嘴角:“你这就是事后诸葛亮了,再说,我这不是没什么大事么。”
顿了一顿,她故作轻松地说:“要是早知道没事的话,我就不拦着你了。”
“你不相信我。”见许远汀诧异地望过来,时奕又重复了一遍,“你总是不肯相信我。五年前如此,如今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