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身上又多了一件带着体温的斗篷。
卫戍安黝黑眼瞳一错不错地盯着眼前为他拍落泥雪的少女,的确如谢七所言,镇国公府虽然愿意收留他,却也嫌他上不得台面,每次沈今朝来国公府,他都会被提前通知在自己房间待好。
在所有人眼中,卫戍安的存在都是肮脏,粗鄙,丑陋的。与他相反,沈今朝则是干净,高贵,美好的。
他是地上烂泥,她是枝头白雪。
没人知道,卫戍安曾经在沈今朝来国公府时,藏在暗处偷偷看过她。
看着她被所有人捧在手心,嬉笑随意,待谁都是真心实意的好,不染纤尘的笑。
和他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中。
卫戍安无法不嫉妒,甚至怨恨。
可眼下,那个他只能远远偷看的少女,却柔声对他道:“哥哥,我们一起回府吧。”
本以为自己早已麻木的卫戍安,因这一声哥哥,心头忽然涌上浓厚的酸涩。
本也是不大的少年,十三四岁的年纪,哪能真正做到心如铁石,断情绝爱?
直到少女掏出手帕,一点一点帮他拭去脸上泪渍时,卫戍安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哭了。
面无表情地,一滴一滴流泪。
谢七觉得这一幕无比碍眼,扔掉狐裘,抬高音量:“沈今朝,你才真的疯了,竟然自降身份跟这种货色混在一起!”
沈今朝理都不理他,擦干净卫戍安脸上的眼泪后,踮脚仔细帮人系紧斗篷。
谢七怒火更旺:“你竟然敢无视我?”
沈今朝握住卫戍安的手:“哥哥,我们现在走吗?”
卫戍安颔首。
谢七简直要被气疯了,指着小跟班:“愣着干什么,给我拦住他们!”
跟班们面面相觑,有人硬着头皮指指谢七身后:“小侯爷,沈今朝表姐她们来了。”
第14章
沈今朝原本只是唬人,没想到表姐竟然真的来了,登时有了靠山,脆生生叫道:“姐姐!”
身材高挑的霍大小姐霍鸾带着几个姊妹走入人群,刚刚还气焰嚣张的纨绔子们立刻乖顺地退散开来。
原因很简单,镇国公霍家的女儿,个个都很能打。
她们是真的会拳脚功夫,与他们这些仗着人多势众的软脚虾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霍鸾先是替沈今朝捋了捋头发,而后才眼神平静地扫过周围人:“你们聚在这里做什么?”
看得人两股战战,牙酸不已。
沈今朝:“他们在欺负人呢。”
纨绔们:?
这人怎么还当面告状呢!
谢七磨牙:“又没欺负你……”
“闭嘴。”
霍大小姐冷冰冰地看了眼谢七,又关切温和地问小今朝:“岁岁,他们欺负你了吗?”
沈今朝摇头:“没有,但是,但是……”
霍鸾:“但是怎么了?”
沈今朝将脸埋进表姐怀中,小声撒娇:“但是他们吓到我了。”
谢七及一众跟班:!!!
他们齐齐看向霍家女子,总不会这个原因也要教训他们吧?
然而事实证明,仅仅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或者说不需要理由,只要沈今朝开口,这些姐姐们便会二话不说修理人。
“我们岁岁多乖一小孩,蚂蚁都不忍心踩死,能让她生气的,会是什么好人?”
“必然不是一般的贱人!”
从没被人指着鼻子骂贱人的谢七脸都要绿了,最后还是柳二出来打圆场,将人拖走了。
至于其余跟班,免不了一通打。
最后还是沈今朝觉得打得太重了,让她们停手。
霍鸾从始至终没动过,温柔地安抚着怀中的沈今朝,眼神却时不时看向一直沉默的卫戍安,暗含警告。
卫戍安低头,心尖的余颤逐渐消退。
霍鸾:“岁岁,我们回家。”
沈今朝先是应好,而后才弱弱问道:“姐姐,我们可以跟这位哥哥一起回家吗?”
她从谢七口中知晓,表姐家似乎对这位哥哥态度特殊,她不愿让表姐为难,却也不想就这么丢下伤痕累累的少年。
霍鸾却一丝犹豫也无,笑着说:“当然可以了,岁岁,你刚刚便是因为这位哥哥跟谢七他们起了争执吗?”
沈今朝松了口气,点头:“是,我看见他们在欺负他。”
霍鸾:“岁岁真勇敢!”
沈今朝眼睛立刻弯成月牙,有些羞涩地嘿嘿笑。
霍鸾又说:“但下次还是莫要一个人与他们起冲突,有事先找大人,知道吗?”
沈今朝:“嗯嗯,姐姐,我这次原本也是想去找夫子的,只是不小心摔了,才被谢七他们发现了。”
霍鸾蹙眉,关切道:“摔了?身子可有哪儿碰着了不舒服?”
沈今朝:“没有呢,姐姐,只是轻轻摔了一下。”
霍鸾不放心:“真的不需要大夫来看看?”
沈今朝转身看了看卫戍安:“要看。姐姐,这个哥哥伤得很重。”
霍鸾和卫戍安平静地对视。
霍鸾:“好。”
卫戍安攥了攥手心,垂下眼眸。
自此,沈今朝每次到国公府,都会特意看望卫戍安,甚至在书院,也多加照顾,不让谢七等人钻着孔子欺负他。
卫戍安不善言辞,不苟言笑,面对沈今朝的亲近,总是沉默着,不知如何应对。
私底下有不少人找过他,让他安分点儿,别妄图借沈今朝的善心生事,但在沈今朝面前,所有人又都十分顺着她的意,装出接纳他的模样。
甚至谢七都来警告过他,让他自己滚远点。
卫戍安原本觉得这一切十分可笑。
她不过是没看过人间疾苦,没尝过人心险恶,所以才有这虚伪的善良。若是有朝一日,她跌落神坛,失去庇护,还能有这多余的怜悯之心吗?
霍鸾不似沈今朝天真,轻易看穿卫戍安的阴暗,先将人揍了一顿,而后才慢悠悠地说:“岁岁是好心,待身边的人都很好,因此多的是削尖了脑袋往她身边挤的人。你幸运,阴差阳错被她记住了,但也最好收收那阴沟般的心思,否则你的下场就会跟那些不怀好意接近她的人一样。”
卫戍安一言不发。
霍鸾突然嗤笑一声:“你以为岁岁待你这般亲近,只是可怜你?”
卫戍安:“不是么?”
霍鸾:“你可知世上可怜人有多少,真当谁都配得上她的好,你是可怜,但能有机会凑到她跟前,已是十足幸运了。”
卫戍安觉得讽刺:“你觉得我很幸运?”
霍鸾:“不然呢?卫戍安,岁岁虽然心善,却也不是全然没有警惕心,她待你这般好,不止因为你可怜,更因为,你是我母亲妹妹的儿子。”
“她知道自己天真,容易被有心之人算计,所以从不轻易亲近生人,而你,在她看来,是家人。”
卫戍安呼吸一滞。
霍鸾转身,声音逐渐消散在风里:“你笑她天真,没吃过苦,但你可知,自己比起世上百姓,又少吃了多少苦头,与我国公府攀上关系,又有多么幸运。”
“至少和你比起来,岁岁要有自知之明许多。”
卫戍安没有管霍鸾最后的嘲讽。
家人……
他耳边回荡着这个词。
自他出生,从没有人拿他当过家人,他见到的那些人,个个都恨不能跟他撇清关系。
他的存在便是耻辱,与他沾上边便是丑闻。
但她却拿他当家人。
卫戍安心中莫名肿胀,等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又哭了。
眼泪是弱者的象征,他分明发过誓,不论遭受怎样的痛苦,都绝不会再流一滴泪。
但却未曾想过,遇到善意后,该如何应对。
少年手足无措,笨拙慌乱。
有此为难,皆因他仍旧良善。
因此淤泥被溪水轻轻扫去,露出清澈的柔软。
他忽然明白少女身边人对她近乎夸张的保护。
世上诸多丑恶,个人有个人的晦涩。
但被温柔以待后,仍旧希望那人,能永远不受世道磋磨,永远无忧安乐。
第15章
沈今朝及笄后,卫戍安便自行请缨,远赴边关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后来在几次战役中崭露头角,获得提拔,成为护送公主到南诏和亲的使臣。
因为时间冲突,卫戍安并未参加她的婚礼。
上一世,直到死亡,沈今朝都未能再见到卫戍安,宋知章曾告诉她,卫戍安被南诏公主看上,留在南诏做了驸马。
眼下,离她成亲的日子已经过去月余,卫戍安早该到了南诏,怎会出现在湖城?
范京骤然被打断,本来有些不悦,但对上少女清凌凌的大眼睛后,又什么不悦都飞走了。
他以为对方是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了,放软声调:“放心,美人儿,我不会那么对你的。”
沈今朝心乱如麻,想直接问清楚对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这人既然敢这么对待卫戍安,她若冒然质问,只怕适得其反。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佯装不解:“公子,既然他是镇国公的侄子,你这么对他,不会出什么事吗?”
范京哈哈大笑:“镇国公?哈哈哈哈,美人儿你是外地人吧,竟然不知道镇国公跟我伯父有仇。这天下,就是人人都怕他霍凌寒,我范家人也绝不会怕他!莫说他的侄子,就是他的亲儿子来了湖城,也得脱层皮!”
身为镇国公亲外甥女的沈今朝,默默打消了自己亮明身份的想法。
她偶有听闻,三洲节度使吴王拥兵自重,却不曾想,对方竟然嚣张到此等地步。
私自扣押使臣,乃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吴王,只怕已有不臣之心。
只是不知为何前世并未听闻这个消息。
曾经打算借湖城官员回洛安的沈今朝,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未曾有机会行动,否则便是羊入虎口,送上门给吴王做威胁舅舅他们的人质。
楼珈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才放任她一个人待在这儿吗?
沈今朝的沉默落到范京眼里,成了被他家族权势震慑到的证明。
理所当然的,他伸手打算搂住沈今朝,却不想,对方竟然仍旧躲开了!
范京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唰的一下合起扇子:“美人儿,你莫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今朝的手忍不住发抖,对方不怀好意地打量,赤。裸裸的觊觎,都让她的心越来越沉。
即使楼珈曾那样调侃自己,她也不曾感到这样的不适恐惧。
沈今朝:“公子,我已有夫君。”
范京笑出声:“那又怎样?”
沈今朝:“我的夫君是贺清秋公子的师弟,公子,我是贺公子的弟妹。”
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也就无法指望用更强势的特权来救自己,沈今朝只能硬着头皮尝试自救。
楼珈说过,湖城城主对贺清秋青眼有加,那么贺清秋在城中应是有一些地位的,也不知道贺清秋弟妹这个身份,能否让眼前这个少城主多些思量忌惮。
范京笑容凝固。
“我怎么没听说贺副官还有个师弟?”
沈今朝松了口气,看着反应,是有几分忌惮的。
她继续编:“师兄很早出世,很难与师门联系,此次我与夫君路过湖城,才有机会与师兄相见,只是不巧,师兄似乎遭到了歹人袭击,我与夫君便未多叨扰。”
范京身边的小厮:“少城主,是有这么个事,贺副官昨日遇袭,今日都未曾上值。”
范京的蠢蠢欲动退去几分,眼神也变得冰冷高傲:“你叫什么名字?”
沈今朝:“……公子有何事么?”
范京:“本公子古道热肠,与贺副官素来交好,竟然你是贺副官弟妹,我自然应当好好招待你。刚刚多有得罪,在下范京,还望弟妹勿怪。”
沈今朝:“无碍……在下……沈岁岁。”
范京:“弟妹名字真可爱,真是人如其名!”
沈今朝:“谢谢。”
范京敲了敲扇子:“把人给我带走。”
话音刚落,便有群小厮蜂拥而至。
沈今朝:“范公子?”
范京笑道:“弟妹无需担忧,我只是带你一道去贺副官府上看望他,方便你们叙旧,也顺道问问副官,他究竟有没有凭空多出来的师弟。”
第16章
沈今朝与贺清秋面面相觑。
贺清秋伤势颇重,脸上与身上都裹满了绷带,只露出黑如潭水的眼眸,深深地,深深地盯着沈今朝。
沈今朝心虚不已。
楼珈昨日不仅重伤他,勒索他,还百般羞辱他,她作为楼珈的“妻子”,此时却再度“登门拜访”,求助于他。
“少城主,沈姑娘的确是在下弟妹,此番还需多谢少城主照料。”
沈今朝松了口气。
范京撇了撇嘴,有气无力地摇着折扇:“好吧好吧,没想到还真是弟妹,也不知道你怎么就突然多出来个师弟。”
摇着摇着,话音一转,似是玩笑道:“虽是同门,但这么多年不联系,莫非你那师弟品行不端,与你关系并不亲近?”
似乎只要确定贺清秋和他那师弟关系不好,他立刻就能把沈今朝抢进府。
沈今朝稍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贺清秋一时没有说话,屋内寂然无声。
范京笑了:“既然你这师弟品行不端,活着也是个祸害,不如本公子便即刻派人替副官清理门户——”
贺清秋:“少城主,我与师弟虽然关系疏远,但他秉性纯良,实非大奸大恶之人,就不劳烦少城主了。”
范京不悦,却终究按捺下去,临别前还关切地对贺清秋道:“贺副官,你以后出门在外还是要多加小心,人手不够告诉我,我把我的暗卫借你几个,伤成这样,唉,我爹看了又得心疼。”
语气说不出的阴阳怪气,和楼珈有点像。
沈今朝努力将自己缩在椅子里,恨不能直接消失。
贺清秋却对她温和一笑:“弟妹吓到了吧?别怕,我会照顾好你的。”
沈今朝看着他肩膀处因为用力崩开的红色血迹,更加害怕了。
贺清秋:“昨日太匆忙,还未来得及问弟妹哪方人士,与师弟又是如何相识的?”
沈今朝早料到贺清秋会有这个问题,若是他提前一天问,沈今朝必然会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如今,对方似敌非友,她只能用准备好的借口搪塞。
沈今朝:“不瞒师兄,我曾经坠过崖,虽得楼……楼哥哥相救,捡回一条命,却仍失去了过去的记忆,亦不知晓自己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