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下虽有些怪异,但见儿子儿媳亲密和睦,便也没有多想,忙让人张罗饭菜酒水。
用饭时,霍长川时不时地给颜芙夹菜、斟茶,动作体贴,神情温柔,看得霍老夫人两眼圆睁——
这还是她那个冷面不识情.趣孤身多年的儿子吗?
一定有甚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霍老夫人正想旁敲侧击,忽听外面有人来报,“老夫人、少爷,门口有位妇人,自称是少夫人的娘亲,想求见少夫人一面!”
颜芙脸色倏地一白,有些不安地看向霍长川。
第51章 怪病
霍长川神色未变, 温声问:“芙儿可愿见她?”
不问前因,只问她愿不愿意。
颜芙怔了怔,点了点头:“若是方便,我想与她单独谈一谈。”
“就按少夫人的意思, 在兰竹苑摆下茶点, 将人请到那里去。”
霍长川看着她, 眸色柔和, “你放心去, 我就在院后的凉亭里,只要你略大点声叫人, 我就会立刻赶过去。”
颜芙眼眶微红, 笑了笑:“无论怎样,她也是我母亲, 总不至于要对我如何……”
霍长川道:“细节我虽不清楚, 但若是你们关系亲和,她也不会任由你们姊妹在京城颠沛流离。”
他顿了顿, “即便那人养育了你, 但芙儿你也不必过于心软。”
“我心里有数的。”颜芙起身向霍老夫人道了万福,朝兰竹苑走去。
霍老夫人呷了口茶, 鄙夷道:“也不知是甚么人, 竟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弃之不顾?这是有多狠的心!”
霍长川蹙了蹙眉, “娘,咱们未知全貌,还是别轻下断言了, 我过去瞧瞧。”
日光斑驳, 他跟着来到了兰竹苑,隔着碧青窗纱, 霍长川看到一位中年妇人——
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年约四旬,身材消瘦,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眉眼看着倒与颜芙有几分相像。
他在凉亭的青石墩坐下,信手拨弄着棋盒里的棋子,眼神却一直落在颜芙身上。
见她似是哭红了眼,时不时地擦拭着眼角,霍长川只觉得心口一阵发闷,或许,方才他不应该让人进来。
这样芙儿便不会哭。
苑内,颜芙看着憔悴消瘦的母亲不禁落下泪来,哽咽着问:“娘这几年……”
颜芙满心酸楚,难以想象这几年来母亲过的是甚么样的生活,家贫夫狠……
脑海中闪过无数个以前被颜泉打骂的情景,她身子便禁不住微微发抖。
“也没甚么,只不过家中的情况你也知道,阿荣又长大了,学堂的束脩每年也不少……”颜母绞弄着皱巴巴的衣袖,面露哀求,“芙儿,三年前你与荔儿离家出走,娘不是没去找过你们……”
“只是你爹他……”她红了眼圈儿,泣道,“他正在气头上,无论如何也不让我离开陵城,只当你们姊妹俩不在了……”
颜芙心情平复许多,看着她:“都过去了,不说那些了,阿荣是得了甚么病?你们需要多少银子?”
颜母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弟弟阿荣身体一向很好的,只是那日从外面回来,不知为何就忽地病倒了,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汤药,也一直不见好。”
她抹了抹泪,“为了给他医病,家中的那座院子也抵卖了出去,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们也不会上京来打搅你们……”
颜芙心中酸涩与心疼交杂在一起,很不是滋味。
之前她与荔儿在颜家确实吃了很多苦,但再如何,母亲含辛茹苦地将她们拉扯大,也曾为了她们反抗过颜泉的拳头,虽然没改变甚么,但至少她心里还是有她们的。
况且阿荣与她们一母同胞,如今他病得严重,真让她佯作不知不管不问,颜芙也迈不过去心中那道坎——若是阿荣就此没了,往后余生她都会活在内疚之中。
“你们现在住哪里,我请大夫过去瞧瞧。”颜芙望着母亲布满细纹的眼睛,“银子我会给你们,不过不会有太多。”
“应公子与颜泉签立协约之事,荔儿之前便告诉了我,他贪得无厌挥霍无度,饶是给你们金山银山也无济于事。”
颜母忙解释道:“不会的不会的,之前是他一朝富贵有些忘形,以后肯定不会这样!”
“娘——”颜芙轻声叫她,“颜泉应该还在赌罢?”
颜母怔住,愕然问:“你、你怎么知道……”
“以前他每次打骂我与荔儿,都因心情不好,可他只是在外面摆个茶水摊卖茶,哪来那么多人得罪他?”颜芙神色微冷,“直到有一天我不经意撞见他从一间赌坊骂骂咧咧地出来,回到家就见到荔儿手臂上多了几条伤痕,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娘,他根本就没变罢,应公子给的那么多银子,都被他给输光了是吗?”
颜母脸色微白,嘴唇动了动,半晌才道:“他、他是输了不少,可是阿荣病了,他也很着急的呀……”
颜芙蹙眉道:“阿荣是他的儿子,他着急不是理所应当?”见母亲一脸局促不安,她心里也不好受,“先不说这些,阿荣如今在哪里?”
得知她要与大夫一同去城外的客栈时,霍长川当即便道:“我与你一起。”
颜芙望着他漆黑的眼眸,忐忑不安的心登时平复许多。
马车飞速疾驰,车内,霍长川咳了咳,问:“要带上妹妹么?”
颜芙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霍长川耳根微红,“我是说颜荔姑娘。”
颜芙愣了一下,道:“先不用,眼下还不知阿荣的情况如何,荔儿的脾气暴躁,去了若是惹起甚么不快,那便不好了……”
“那便听夫人的。”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目光定定地望着她,让颜芙不禁心口一窒,慌忙低下头来。
不多时马车停了,霍长川扶着颜芙下了车,看着面前破旧简陋的客栈,颜芙暗暗叹了口气。
“从陵城赶来,所剩银钱不多,便只得在这里落脚。”
颜母一面擦着汗一面引几人上楼,来到二楼拐角处的房间,敲门道:“当家的快开门,芙儿与姑爷来看你了!”
等了一会子,里面毫无动静,颜母连忙堆笑道:“可能是睡着了,我再敲敲门。”
霍长川却没那么好的耐性,径直抬腿踹了一脚,吱呀作响的木门登时大敞。
他面无表情:“救人如救火,耽误不得。”
踏进房中,扑鼻而来的便是一股霉味,夹杂着沉闷的尘汗气,让大夫不禁蹙起了眉。
“既是有病人在,怎么可以不通通风……”在看到房内并无窗子时,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如此动静终于惊醒了颜泉,他见到颜芙先是一愣,在看清她身边立着的高大男子时,登时两眼放光,喜道:“这位就是霍将军罢?久仰大名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英武非常,快快请坐。”
说着,他用衣袖擦了擦半旧不新的桌凳,满眼殷切地看着霍长川。
“不用客气,我与芙儿前来是想看看颜荣的病如何了。”霍长川看了眼床上的少年,“宋大夫,有劳了。”
颜母忙撩起床帐,“大夫您给瞧瞧,从大半个月之前便是如此,偶尔醒来时也是昏昏沉沉有气无力,不知是得了何病?”
宋大夫把脉片刻,又细细看了看颜荣的脸,怪道:“脉象只是有些虚弱,但不至于会如此严重,也不应当会沉睡不醒,敢问老夫人,令公子在得病之前,都做了些甚么、吃了些何物?”
颜母红着眼,“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能做些甚么?还不是每日里去学堂读书,下学了便回家用饭,那日阿荣也是如常回了家,并无甚么不妥。”
宋大夫捋了捋胡须,道:“这就奇怪了,敢问先前的大夫都如何说,都开了何种药?”
“之前的几个大夫说的话和您说的相差无几,开的方子我都还留着。”颜母说着便去包袱里翻找,将几张药房摆在桌案上,“大夫您瞧,这方子有问题么?”
宋大夫看了看,“都是些补气补身的药,依着这个脉象开如此的方子也属正当。”
他看向霍长川,惭愧道:“将军,恕老朽无能,并不能看出这位公子的病症所在,还请将军另请贤明。”
霍长川微微颔首,一旁的贴身侍卫奉上诊金,将人送了出去。
“阿荣这病当真如此奇怪?”
颜芙靠近些看了看弟弟,三年多未见,他比从前瘦了许多,也长高了不少,此时面色苍白,眼睫紧闭,全然不似幼时那么蛮横霸道。
她看着泪眼连连的母亲,心中难掩酸楚,“娘你别哭,我会再请名医过来,阿荣这个病总会有人能看的。”
“芙儿啊,看病当然要紧,只是眼下你能不能将我们接到将军府去住?”颜泉涎着脸道,“你也看到了,我们仨挤在这间小破房里,连个窗户都没有,一日三餐更没有着落,我堂堂男子汉可以饿肚子,但是你娘与你弟弟可不禁饿啊!若是他们有了甚么三长两短……”
颜母错愕地看了他一眼,被他一个眼刀吓住,忙低下头来。
颜芙抿了抿唇,面色为难地看向霍长川,后者对她温和一笑,道:
“这是应该的,怎么说你们也是芙儿的亲人,阿四,帮忙搬行李、搬人。”
阿四忙道:“好嘞。”
一个时辰后,颜母三人便搬进了霍府梅园。
房间宽敞明亮,还有两名侍女伺候,颜泉登时欢喜得没入脚处。
颜母则有些不安,“当家的,芙儿的夫婿是个大将军,想必不是好相与的,听说家中还有个老夫人,咱们要不还是搬出去住罢?”
如此高床暖枕,她反倒浑身不自在。
颜泉啐了她一口,斥道:“无知妇人!女儿已是将军夫人,咱们还怕那个老太婆做甚么?”
他两腿交叉翘起,懒洋洋道:“我饿了,你去要些吃的过来。”
颜母忍气吞声地看了他一眼,嘀咕道:“还说甚么不会让我们娘俩儿饿肚子,馒头点心不都被你给吃了。”
“你说甚么呢?”
颜母连忙道:“没甚么。”
她出去问侍女要东西吃去了。
见外面没了动静,颜泉腾地从贵妃椅上起来,快步走到床边,低声道:“阿荣,你再辛苦几日,待爹拿到了大把银两,爹便带你去享受荣华富贵。”
床上面色苍白的颜荣缓缓睁开了眼,嗓音微哑:“好。”
第52章 走水
这两日颜荔都在忙着筹备成亲的事, 尽管云太妃已经给她备下了丰厚的嫁妆,但颜荔还是想亲手缝制一件嫁衣。
当她得知颜泉与颜荣已经住进了霍府时,整个人立马炸毛了,飞速跑到颜芙面前, 满腹疑问尚未说出口, 便被姐姐笑吟吟地安抚住了。
“别急, 有甚么话慢慢说。”颜芙给她倒了杯果仁泡茶, “母亲他们已经住了进来, 阿荣的病很是奇怪,请来好几个大夫看也没甚么结果。”
颜荔忙问:“姐姐没给颜泉甚么钱罢?那人贪得无厌, 可不能惯着他!”
颜芙道:“这个我自然知道的, 我并未给他一分钱,他好赌成性, 给了他银子反倒是害他。”
“那颜荣呢?他的病若是看不好, 难不成你要让他们一直住在霍府?”
“阿川已经去宫中请太医来了,兴许会有些转机。”颜芙看着妹妹, 试探地问, “荔儿就一点也不想母亲么?她这几年瘦了许多,人看着也十分憔悴。”
颜荔抿了抿唇, “她看着很不好么?”
颜芙苦笑:“颜泉性子如何你也知道, 只靠一个茶水摊儿能赚多少钱?更何况还要供阿荣上学, 一分钱掰成两瓣花,又怎么会好呢?”
“她在哪里?我去瞧瞧她。”
颜芙面露喜色:“那我这就叫人去提前说一声。”
颜荔急忙拉住她:“别,我远远儿地看她一眼就罢了, 我……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即便姐姐说母亲亦有苦衷, 只是颜荔心中到底横着一根刺,既与她挨了许多打吃了许多苦头有关, 也与前世她被卖进应府做小妾难脱干系。
作恶贪婪的人是颜泉没有错,但母亲或多或少地扮演了沉默的帮凶。
她是女子,她是无能为力,但假若是颜荔,她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推进火坑,哪怕是以命相搏,她也要为女儿争出几分活路来。
颜荔是怨母亲的,怨她的懦弱与妥协,更怨她数年如一日的愚蠢——枕边人如此苛待她,为何不选择离开?
哪怕做着最低贱的事来讨一口饭吃,也比继续留在那个无耻之徒身边好。
见妹妹执意如此,颜芙也不好再说甚么,两人一道来到了梅园,离老远便看见母亲在池边浣衣。
烈日当头,她瘦弱的身形显得越发渺小。
颜荔眼眶微湿,嘴上却嫌弃道:“真真是老妈子的劳碌命,都住进朱门高邸了,还非在大太阳底下洗衣裳,姐姐,她是不是故意的,在你面前装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