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言忽然一把攥住那把剑,惨白锋利的剑刃被他紧握掌心,血水顺着剑锋滑至剑柄,一点点染红楚明h紧握剑柄的指尖。
楚明h移开视线, 料到他的掌心现下必然血肉模糊, “你现在走, 还有生的机会。”
但沈从言仍旧在继续用力, 哪怕手掌已疼痛至极,他也要让剑被锁掌中,动弹不得,他咬着牙根字字发狠道:“你在施舍我?你错了,不是我,是宣珩允,今夜就是他的死期,他可没有生的机会了。”
楚明h的神色倏而沉静下来,并没有沈从言预料中的惶恐和惊乱,她眉目之间一片寒意,声音透着萧凉,“你的路,走错了。”
“路?”沈从言盯着她,轻蔑地笑,“我的脚下没有路,何来对错。”
话音未落,他猛然倾身压过去,剑锋被他紧握掌肉反向使力气,剑柄脱离楚明h手中。
*
京都没有这样的夏日。
当绥远军中将楚率领二军将士抵达大宛与古纥的边境――阿萨古塔,被暖热的夏风倒灌进盔甲一兜滚烫的风沙。
绥远军常年驻守塞北,倒是见怪不怪。只是率领一队骑兵从京中过来的张辞水被呛一口热气,他大马金刀往黄沙地一坐,连呸几声揪着铠甲一阵猛抖。
先前几日,绥远军的将士们对京中来得这一对人马颇有言辞,不过是一群会玩鹰隼的养鸟人。
几场合作战役打下来,这群唾沫横飞的汉子们早已忘记不值一提的不和,他们在吵吵骂骂中不断彼此熟悉,配合默契。
配合是真的配合,骂也是真的骂。
戌时早过半,这里的日头去的慢,这会儿,天仍大亮。
张辞水抖落干净脖子里的黄沙,拍着手站了起来,再一看,两队武将汉子们吵嚷着眼看就要动手。
他和楚相视一眼,各自卯足了劲喊一嗓子,两队人马瞬息安静下来。
“沈将军养伤不在大营,反了你们?!”楚人过中年,一双鹰目却仍犀利,他一扫站得七七八八的将士,抬腿一脚踢在离他最近的人腿肚子上。
被踢的年轻人愤愤道:“沈将军虽伤,可陛下所向披靡,方才,弟兄们就该乘胜追击,一举占领他们大邺府。”
楚抬起鹰目冷冷视他,“陛下有交待,穷寇莫追,不可越过阿萨古塔。”
这些将士们都是直性子,全都是跟着定远侯出来的人,没那些弯弯绕绕,陛下御驾亲征,纵使刚得知消息的前几日,有人在心里嘀咕过“养尊处优的白面书生哪会打仗”,可几场胜仗下来,他们早改观,个个心服口服。
尤其这位御驾亲征的陛下,不仅没有安坐营帐,每次出兵必要打头阵,那是真敢拿着长剑往敌军队伍里冲的狠人。
“承蒙兄弟们看得上我等。”张辞水拍着铠甲上的沙土,拍得噼啪响。
他做宣珩允的暗卫首领多年,干得都是见不得光夺人命的事,从未像如今这般畅快过,原来手中斩风刃割下敌人头颅的时候,是酣畅淋漓、不需憋闷的。
他往阿萨古塔看一眼,说不遗憾是假的。
阿萨古塔并非独立的一座塔,它左右相连一道半人高的城墙,绵延数百里。
城墙不高,哪怕是孩童也可轻易翻越,它的建设不过是两国边境分水岭的象征,而推倒古塔,意义非比寻常。
是以,这次由古纥军挑起的突然袭击,宣珩允吩咐,不得越过阿萨古塔。
他认为,这次袭击处处透着诡异,恐有埋伏。
“相信陛下自有安排。”张辞水朝众人抱拳。
这时,楚忽然诶一声,疑惑问道:“今日下午开始,就未见到陛下。”
万里长空传来一声鹰隼啼鸣,张辞水伸展右臂,一只黑羽鸟俯冲而下,双爪牢牢抓住他的袖盾。
张辞水取下鹰脚上信筒里的纸条,展开匆匆看一遍,抬眼望回楚,“陛下去接人。”
“接人?”
这下,两队将士们都跟着好奇起来,一人一句追问能让陛下亲自接的人会是谁。
张辞水横手一抹额角的汗,翻身上马,“我听说,绥远军的诸多将士们当年都喝过她的酒。”
一声高喝,马蹄扬起厚厚沙尘。
一众将士相视对望,楞了几楞,唯有楚面上露出喜色,招呼兄弟们撤军回营。
虽然不明所以,但这些汉子们都听到了酒,呼啦啦一阵马蹄震山响,齐齐往大营返。
而大营主帅帐内,并无将军。
照夜白离开绥远军大营,一路往附近的镇子春廊山去。前边策马引路的是黑衣骑原本驻守江左的姚远。
春廊山是唯一跨大宛和古纥两地的县镇,虽然当地县衙由大宛朝廷所设,但因其位置特殊、居民有半数古纥人,整个县镇在管理上格外松懈,不少两国的亡命之徒都藏身此地。
有人假借黑羽鸟传送消息予宣珩允,楚明h就在春廊山。
待宣珩允赶到春廊山时,天终于暗下来。
来到一处气派府邸门外,姚远一抬手,带来的人马瞬间隐身在黑夜里。
宣珩允脚尖轻点,翻入院内。
院子里安安静静,唯有一处屋子亮着灯。
而屋子里,沈从言的身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刚从地上爬起来,楚明h退至墙壁,仓惶捡起掉在地上的短剑。
沈从言肃杀在眉,他的手还在淌着鲜血,一滴滴砸落地上,汇聚成小小一摊血泊。
那双眸子,此刻像野兽至穷途,戾光暴涨,他动了动嘴唇,说出的话却是:“昭阳,听话,别闹了。”
明明是分外亲和的话语,楚明h却从心底窜上一股寒气,凉彻骨髓。
她瞪着与往常大相径庭的男人,许久,叹了口气道:“大哥,你停手吧。”
“把剑放下,你伤不到我。”沈从言杀气凛凛,仍柔声道:“反会伤了自己。”
楚明h垂睫,点了点头。幼时与沈从言过招,沈从言不忍真的出手,可她偏能回回弄伤自己。
她轻轻摸一下剑身,“这是大哥送我的袖剑,幼时未开刃,我央求许久,才在我及笄那日开了刃。”
沈从言气息一滞。
“你的心腹,他们都不是绥远军吧。绥远军听命于你,却绝不会背叛朝廷。”楚明h手腕一转,剑刃猛然指向自己正心。
“昭阳!”沈从言伸手向前。
“站着别动。”楚明h冷冷开口:“外边守着的,都不是大宛人。”
沈从言疑惑一霎,转瞬明白,方才屋门大敞,庭院里值守的人必然被她瞧见。
下一刻,院子里传来利刃刺穿血肉的声音,短且急促,那一定是及其锋利的兵器,被杀死的人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
他还未来得及扭过头去,一声破风的哨响嗖得穿过耳畔,锋利的玄铁箭破门而入,稳准狠贯穿他的左右肩胛骨,从身前穿出。
大门在他身后轰一声倒塌。
楚明h明丽的眉目被溅上几滴鲜红的血,本就艳丽的面容愈发妖异灼艳不可直视。
她的视线越过沈从言,看到空洞的门框外,收弓疾步而来的玄衣男人。
姚远紧跟其后,收起他手中弓箭,随即递上剑鞘镶辍的红宝石的长剑。
“你再无机会改错了。”楚明h望着沈从言,平静道。
第81章 81、81
沈从言的左右肩胛骨被洞穿, 他的两只手臂使不出力气,他嘲弄得笑一声,果然, 宣珩允不肯在楚明h面前杀他。
他怕, 怕自己血溅当场的一幕被楚明h记在心里一辈子。
这人真卑鄙啊,他连楚明h的心里会惦记谁, 都算计着。
庭院里兵器相撞的声音逐渐弱下来, 他听到一声戛然而止的断气声, 那是他的心腹。
沈从言猛地呕出一口鲜血,鲜红的血液顺着他的下巴倾洒在胸前,洇成一大片触目的红。他的身体摇晃两下, 向后倒去。
就在下一刻,他忽然猛地向前扑过去, 一把夺下楚明h手中短剑, 一手掐其脖子绕其身后挟持,从他前身穿出的两支箭簇抵上楚明h后背。
楚明h没有挣扎,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头顶传出。
“你怎么还没死!”沈从言握剑的手腕在颤抖,他的血越流越多, 撑不了太久, 这双手臂就废了, “你怎么能赶得过去,你应该去死的。”
他字字说得几乎要咬碎牙根,他难以置信,就算他识破计划, 他亦笃信绥远军的将士们会一鼓作气踏平阿萨古塔乘胜追击。
他是暗示过楚, 一鼓作气踏平古纥, 这是定远侯的心愿。
将士们怎么可能凭他一句话就止步阿萨古塔, 这不可能,他不过才来军中半月而已,他是了解绥远军的。
宣珩允沉冷凝视着他,像在注视一具尸体,“绥远军听命沈将军,却不听信沈从言。”
“楚这个废物!”沈从言眸底凶光大涨,“让你的人退出去,把你手中的剑丢过来,否则……”
掐着楚明h脖子的手骤然收紧,楚明h下意识低呼出声。
“住手!”宣珩允抬手,命姚远退出去,剑柄离手,被抛至沈从言脚边。
楚明h脖子上的手指卸几分力道,她长长喘.息,并不开口,她知道,她已经做不了什么了,这回,沈从言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宣珩允眯了眯眼,开口问道:“你没打算活着离开,但我今夜不杀你,眼下这又是?”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声衣料撕裂的声音。
沈从言握剑的手撕掉了楚明h半截衣袖,露出如藕玉的纤白手臂。
楚明h心底一惊,急唤一声“大哥”,然而沈从言已经疯了,他双目赤红盯着宣珩允,“别动,想要她活命,就别动!”
他突然放声大笑,丢掉手中短剑,用染满血的手去扯楚明h褥裙上的系带。
楚明h的心彻底凉了,绝望地闭上眼睛。
“朕受你要挟,不是要你在朕面前羞辱她的。”宣珩允声音阴冷,双眸沉翳,他突然抬起手臂,腕骨上绑着的暗器触动机关,淬毒的玄铁长针三支齐发,半息没入沈从言面额。
锁在脖子上的手指僵硬半屈,沈从言维持着这样的姿势靠在身后墙壁上。
楚明h被宣珩允一把拉到怀里,继而,他说玄色披风被罩在楚明h身上,裹得严严实实。
她猛然慌乱的心顷刻镇定下来,抬眼去看沈从言,只见他的身体顺着墙壁慢慢滑下,终于躺倒在地上。
他在逼宣珩允杀他。
楚明h被宣珩允搂在怀中,视线越过玄衣手臂望过去,尚有气息的沈从言脸上,缓缓露出得逞的笑意。
而这边宣珩允为楚明h罩好披风,裹得严丝合缝不露一个手指尖,而后,他大步走至沈从言身前。
才缓过气来的楚明h,就见宣珩允靴尖一挑,被他丢落地上的佩剑重新落回他手中,他一脚踩在沈从言腰上,拔出长剑举手垂直刺下,原本还起伏着的胸膛登时就不动了。而那双扭头望过来的眼睛里,笑意尚未彻底散尽。
宣珩允背对着楚明h,并未停手,他一次次举起长剑贯穿咽气的胸膛,直到那具尸体血肉模糊,仍旧疯狂地挥舞着手中长剑,几乎要砍碎每一根骨头。
那根理智的弦在他的身体里崩断了,他只想要将这人碎尸万段,只恨没有早些杀了他,四年前就该杀了他,那双桃花眸变得比鲜血还要红。
鲜血从沈从言而尸体里汩汩流出,蔓延成数条血流,缓缓向四周流淌,浓郁的血腥气在这间屋子里弥散开来。
姚远退至屋外,他们带来的黑衣骑已将院落里所有反贼制服斩杀,所有人手持斩风刃站在月色下,等待陛下的吩咐,却无人敢走近那间亮灯的屋子。
而宣珩允手中长剑仍然在一次次举起、落下,他仿佛根本意识不到沈从言已经死了,直到剑刃削断贯穿沈从言肩骨的箭簇,迸发出刺耳利响,他才茫然停下,怔望脚下触目血红。
一息之后,他忽然转身,那把长剑被丢在血泊里。
楚明h被他紧紧抱住,被他完全圈在怀中,抱得很紧,紧到窒息。楚明h回忆起在江左别宫的雨夜,他也是这样抱着她,仿佛迫切的害怕会失去她。
他的手掌贴在楚明h背上,一直发抖。
“宣九……”楚明h等了许久,低低唤他的名字。
对方游离在野晃荡寻不到归处的魂魄,似乎因这一声呼唤而慢慢找到终点,但他的身体仍旧在发抖,楚明h的耳畔,断断续续响起破碎的词句。
“宣九。”楚明h又唤一声。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楚了。
宣珩允的下巴抵在她的额心,一遍遍低声呢喃,“对不起,阿h,对不起……”
忽然,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楚明h额头上,接着,又是一滴,两滴……
楚明h强提一口气,抬脸注视着宣珩允,字句清晰地冷静开口,“我没事,我毫发无伤。你没有来迟,来得正是时候。”
宣珩允懵然望着她。
“你抱得太紧了。”楚明h又提一口气,“快松开我。”
宣珩允刚刚松开手臂,方才被撞的摇摇欲坠的翡翠屏风砸了过来,刚离开宣珩允怀抱的楚明h再次被拉回那个怀抱里。
翡翠屏风镶嵌在大理石架里,倾倒瞬间砸在宣珩允的背上,他一声不吭,牢牢护着怀里的人。
楚明h听到耳边沉郁的呼气和被压回胸腔里的痛哼。
姚远闻声赶来,被屋里的情景吓得脸色煞白,他使劲全力在推开压在陛下身上的重物,随后,宣珩允什么话都没说,抱起楚明h出了屋子。
庭院里的黑衣骑见陛下出来,半跪回禀今夜所获。
而宣珩允却没心思听,姚远牵过来照夜白,宣珩允把楚明h抱到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马,他低头贴着楚明h侧颊,失魂落魄地一直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楚明h听着耳畔的低声喃喃,寻思现在问他化毒炼丹之事,必然问不出所以,她沉沉出了口气,一股浓烈的疲倦从周身卷来,她强撑一瞬,忽然眼前一黑,倒在身后的怀抱里。
再睁眼,已身在营帐。
楚明h着一身素布单衣,靠坐在床榻上喝药。服侍她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原本是跟着自家男人在军营里烧饭的。
可这军营里再找不到旁的女人,宣珩允只好命其到营帐内近身侍奉,那身干净的素布衣裳,也是她帮着换上的。
楚明h喝完最后一口药,环顾四下,一想到这里是阿爹呆了半辈子的地方,她的心里无限感慨。
楚明h光脚下床,双脚方一触地,脚心刺痒,低头一看,地上铺的是粗毛毯子,她幼时,抱着阿爹的脖子玩贴脸,回回被阿爹脸色的胡根扎得咯咯笑。
定远侯把幼.女抗在肩上,声音洪亮,“爹这胡子可不硬,比着大帐里的牛毛毯子软多了。”
楚明h低眉望着脚,莞颜淡笑,阿爹怎会拿自己的胡子根牛毛比呢,谁人要比这个。
“姑娘,小心扎伤脚。”老妇蹲身伺候楚明h穿上绣鞋,她所知不多,心思不深,未多想就说道:“陛下很是担心姑娘呢,这会儿让他知道姑娘已经醒了,保准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