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辞水一个箭步冲上去,不待陛下发话,提起这碍眼的古纥王子就往隔壁茶馆拖。
楚明h未顾窗下,借着灿光凉风的秋意,俯鬓含笑望着宣珩允。
三日未见,恍隔满秋。
初秋的天光明亮不灼,云影掠过,光曼罩在男人身上,融化周身清寒,只剩儒雅恭谦,玉秀丰神。
那人适时抬眼,目光相撞,无一不精致的脸上淡淡一笑,折步入酒馆上楼。
“陛下?”花小六方才瞧见,忽地扭头望楼梯口望过去,“郡主殿下,你尊贵的面首来堵人呢。”
楚明h轻“嘘”一声,在扶椅上坐好,理了理披帛,有年月的木质楼梯响起脚步声,木板随着一次次落靴吱呀呀响。
宣珩允长身玉立,入门的时候,小阁楼顶上梁柱几乎要碰到他发冠。
他径直停在楚明h身边,稍稍俯身,拉起她执扇的手,拿走团扇,红封鎏金的牒书放入她手,声音清沉又带几分委屈,“阿h今日休要敷衍,必须给我一个名份。”
第93章 93、93
花小六拧巴着一张脸从小阁楼里退下, 给二人让出说话的空间。
宣珩允在空出的位置上坐下,拿过楚明h面前喝过一半的酒杯,低头啜一口, 眸光里溢满笑始终看着楚明h不曾移开。
“怎得又提这事。”楚明h粉颊噙着漫不经心的笑, 对上那双深湛平静的眸子,丝毫不做退让, 红袖一拂, 红封鎏金的牒书被丢到一旁, 未再看一眼。
博弈的硝烟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楚明h知道,昨日朝会上公布了沈从言所有罪行,包括其真正的身份, 今日过来,大抵是为这事。
沈从言的尸体, 尚在冰棺, 古纥使团不愿带回。而对于这个人的尸体如何处置,朝堂上几乎众口一词,必须挫骨扬灰,唯有崔少卿捂着半边脸“吱”一声, 像是牙疼。
宣珩允是来询她主意的。
人已死, 挫骨扬灰对死人来说不痛不痒, 不过是扬给世人看的,古纥已臣服于宛朝,不需如此,倒显得泱泱大国小气。
那人不是真正的沈伯父之子, 就也入不得沈家祖坟。
宣珩允肤白, 骨节匀称的指节轻握酒盏, 凭显得那枚粗糙简陋的杯子值钱了。
一点酒液顺着杯沿口缓缓流下, 洇在微曲的指节上,合着体温弥散出混了瑞脑香的薄薄酒气。
“就把他葬在城郊半山坡上那棵柳树下吧,无须起坟头。”念及过往,楚明h的视线从那支手指上移开,淡淡扫过窗外。
少年领着女孩儿斜卧柳树干,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晒太阳的时候,是纯粹快乐着的吧。
有零星几片离开枝头的叶子被风吹着,忽起忽落。
大哥。楚明h在心里道一声,谢谢少时照拂,若有来世,萍水莫相逢。
宣珩允点头应下,起身绕过半张小桌生生和她挤在一处,身下椅子“吱呀”一声。掺杂着初秋清透气的瑞脑香笼罩过来,和楚明h身上的紫沉香交缠在一起。
宣珩允低头把下巴压在楚明h肩上,隔着衣料用牙尖浅磨衣下弧线柔滑的锁骨。楚明h忍不住痒,终于展颜笑出声来,眸里本就不多的乌云登时烟消云散。
她抵指推他,“别闹,也不怕人瞧见。”
“阿h三日不许我进屋,我才不怕。“女子耳畔碎发随着颤笑扫在宣珩允脸上,阵阵痒意,他索性抹去二人距离,贴上那张芙蓉面蹭了蹭,“我巴不得旁人瞧见,这天下人都瞧见。”
清越的声音里掺着执着的占有,以及一丝唯恐再失去的不安。他像是一个唯恐情郎变心的小女人,缠磨着心上人讨要一个名份,一份安全感。
偏楚明h正享受眼下二人的相处方式,这种主动权掌握在她手中的感觉甚好,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刺激?
楚明h转眸一念,或许是安心吧。她不再像曾经患得患失,一颗心安安稳稳放在肚子里的感觉,是有瘾的。
她推开缠磨在侧的人,轻咳一声,掩去被他撩拨出的潋滟水波,正色开口:“你打算何时给张首领几天闲暇,让他把自个儿府里收拾收拾。”
宣珩允坐回楚明h对面,又把她面前半壶酒拿了过来,不许她贪饮,“他府里没个洒扫的府人?”
他诧异问道。
楚明h瞪眼,案下绣履蹬一脚对面小腿,就料他是把旁人的喜事忘得一干二净,提了分音量睨他:“府仆还能代他娶妻不成?!”
宣珩允恍然大悟,“哦”了一声,却突然变了副混脸,“主子尚是寡王,哪有属下先娶妻的道理。”
这就又绕了回来。
楚明h脸一绷,继续道:“我让人查了,半个月后就有一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半个月是短促了些,喜服怕是要劳烦尚寝局的女官熬几夜赶至,但也是来得及。”
见对面人恍若未听,只贪饮甜酒,她纤掌拍上案面,蹙眉横目嗔道:“宣九!我说话你听着。”
宣珩允抬眸笑,温儒浅雅的神情里“咕嘟咕嘟”往外冒着蜜糖,眸中星火氲漫,眼前傲娇嗔目的女子与记忆里一手掐腰替她抱打不平的少女重叠。
他终于,重新找回了被他错过的时光。
“听着呢。”男人含笑视他,淡淡道:“就依你说得办。”
楚明h被他这么视着,慢慢的开始耳尖发热,她剜他一眼,手臂越过桌面飞快夺回酒壶,接着眉心金钿桃花一怔,心怨他故意喝空酒壶,抚掌唤来孙婆婆,要再添一壶白桃酿,熟料孙婆婆笑呵呵言禀,白桃酿本就所剩不多,又被这位公子尽数买去,新酒要来年夏日。
这位公子,自然是端坐楚明h对面憋笑不言的宣珩允。
楚明h咬了咬贝齿,仰着精巧的下巴扭脸望窗外。若是央他舍壶甜酒,必然又要被他提起入门夫婿一事。
余光掠过那方红的耀眼的牒书,又一次被红封上金灿灿的双凤晃到。眼神顿了顿,终是未挪正眼过去。
这个模样自然被对面的人尽收眼底。
宣珩允将红封收进袖筒,趁楚明h偏头视别处,猛地越过桌面在粉颊啜一吻,后又匆匆直起腰身,负手而立,“阿h今日不应我,我就夜里到府上再问,若是还不应,我就明日再问,总有一日,哪怕把你问烦了,总能赏我个楚家夫婿当。”
不正经的话讲完,手臂伸出窗外打一个手势,低声对楚明h道:“还有奏折未批复,我留下两个暗卫护你,你放心,没有危险,他们不会出来碍你的眼,更不是监视你。”
最后半句,他似乎怕楚明h不信,脸上露出几分凝怯。
楚明h撑额娇懒往他,“这里是上京,又要何人敢掳我,何况,六个暗卫护我一个,多了。”
宣珩允低低笑了声,又朝窗外作手势。原来她知道。
自她被宣珩允从沈从言手中救回,便有四人于暗处护她寸步不离,纵使当时,她身处军营。
但她未挑明,亦未赶人走,如此,他安心,她也安心。
*
八月初九,是吉日。
定远侯府比过年时候都要热闹,红绸缎挂得到处都是,就连尚未到花期的梅花枝头,都被半夏和春儿绑上了红布头剪裁的小花。
府门前围着许多讨喜糖的人,除了孩子,还有祈盼好姻缘的姑娘们来沾喜气。
谁让,这是九五之尊御赐的喜事呢,御赐的亲事,那便是金口玉言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沾上这样的喜气,盼个和未来夫君百年好合。
吉时到,鞭炮声响起,新郎胸带花绸骑着高头大马而来,迎亲仪仗一路吹吹打打。
丹秋是孤儿,辞别父母的礼节改成拜别郡主。
楚明h穿一身霜枫红的素面对襟褙子,双云髻上未簪金饰,只插三两朵素净鲜花,花蕊尚挂晨露,素日里喜好的桃花妆、芙蓉面皆未描画,只略施粉黛,添足精神气,这个妆容,不抢新娘一分目光,独惹得缎面珠白长袍的男人失了魂。
偏这人脸皮比以往厚,硬要和楚明h坐在一处,自称是娘家人生生受了新娘敬茶。
如此,不明真相、挤进府堂看热闹的百姓们怎能不议论,昭阳郡主身旁的俊美青年是何人。
有人说是安亲王的嫡孙,有人说是许久不露面的安王,还有人说是昭阳郡主游历西北边塞时救回来的游侠。
只是游侠一说当即就被无数人否了,且看堂上坐着的男子生得那般白净,一双桃花眼比女人都要美,偏此人不怒自威,通身贵气令人不敢正眼打量,这哪是一方侠士能有的。
瞧热闹的人熙熙攘攘最终也未炒出个结果来。
新娘手持繁花锦绣团扇挡面,拜别之后,被一身喜服的新郎横抱送入花轿,人群随着喜乐浩浩荡荡离开定远侯府。
热闹一个早上的府邸骤然静下来。
楚明h站在堂舍门前的阶石上,看着鞭炮红衣被炸成碎屑,落满院子厚厚一层,没来由一阵伤感,大有养大的女儿终于成了别人家的怅然若失,完全忘了丹秋比她年长这回事。
然她未来得及伤感,就被弥漫在空气中的刺鼻火药味熏的抚胸干呕,吓得宣珩允“哐铛”失手打落一个瓷红的茶盏,连呼三声“传太医”。
楚明h忽觉被吵得心烦,推他一把转身往后院走,“无甚要紧,不过是被鞭炮的气味呛到。”
宣珩允提步追上,见楚明h脸色不好,故作聪明猜是她瞧见旁人穿一身红嫁衣,触景生情想起往年不快,连声赔不是,直言往日之过皆怪他。
楚明h不明所以,顿住诧异望他,“我心烦与你何干。”
只这句话,在宣珩允听来,怎么听都像是要与他斩段关系,他就愈发紧张起来,一把握住楚明h的手在掌心,再次提起要做楚家的入门夫婿一事。
这么一来,楚明h怒目瞪着他,更加烦闷,只觉有一股无名之后汇聚在五脏六腑里逐渐膨胀,烧得她眼下只想拉着眼前人狠踹一顿。
可这股火气着实烧得没有来由,楚明h一边生气,一边纳闷儿,愣是气鼓鼓站着瞪了宣珩允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宣珩允被她盯着,先前还自信满满,可数个回合下来,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扫地出门的光景。
他酝酿一番措辞,刚要开口,就见楚明h脸色发白倒了过来,还好他反应快,一把接住,没让人摔在石板路面上。
孙太医是被两个黑衣骑用轻功架过来的,人落地时,双目涣散,嘴唇青白,饶是刀架脖子上,他也走不动半步,弯着腰抱着盂坛好一番吐。
待他吐完,又灌一碗酸枣汤,终于能行诊探脉了。
可也不知怎得,往常搭脉不过两句话的时间,今日的孙太医左手换右手、右手又换回左手,来回有半盏茶功夫。
期间,楚明h从贵妃榻上悠悠转醒,睁眼看着孙太医脸上白须抖颤,一脸凝重,欲言又止,又一股邪火烧出来,她斥道:“不妨直言!”
孙太医吓得收回手,又悄悄打量一旁的宣珩允,余光望见龙颜,脊背一凉,更不知该不该说。
宣珩允见孙太医吓得额生冷汗,忽地记起血痨之症,只以为是孙太医诊出不治之症,被袖袍半挡的指骨攥得生白露筋血。
“说!”楚明h一把掀开身上绸毯坐起,眼风冷厉横扫,“本宫纵使明日里就死了,你也得当着本宫面把病症说清楚,休得瞒我!”
孙太医用灰色袖袍抹了抹脸上冷汗,眼观鼻凛然赴死,“回禀陛下、回禀郡主,郡主身子无恙,是孕子喜脉。”
说罢,孙太医咬牙闭眼,只待被陛下的暗卫悄无声息处死。
郡主无夫,却有孕。
做太医,总是被迫知晓这些足以被灭口的皇家密辛。
老太医紧闭双目,自是未瞧见陛下得之这一消息,喜不自胜,冲过去紧紧把昭阳郡主搂在怀中。
他只听到陛下声带祈求,“阿h就给我一个做楚家夫婿的机会吧。”
楚明h瞟一眼孙太医,见他双目未睁,桃粉的指尖抵在宣珩允心口,懒懒道:“传崔旺,把大明河宫的行李打包了送府上吧。”
男人低头,轻若飘雪把吻印在女子额心,仿佛稍一用力,就会伤到他此生至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正文写到这里就结束了,后边有几章番外,是关于大婚和带娃日常的。
多谢大家陪伴,茫茫晋江,有缘再见。
晚安~
第94章 94、94
元启三年九月, 连下数日的秋雨在夜里陡停,水汽在清晨十分遇上一层薄雾,越化越浓, 待早上众人睁开眼睛时, 洛京已成缭绕仙乡。
霜化覆满枯叶。
绵密的水雾顺着流风,从宽敞高阔的大门涌入紫薇殿, 冲淡殿内浓郁的瑞脑香。
队列靠后的朝臣官员小心翼翼把手指握进掌心, 试图避一避盛秋的凉寒之气。
待这股白雾弥漫至九阶之上的腾龙金椅时, 凉秋的气息已经淡得不能更淡。
宣珩允手搭在扶手上,半垂眼转睫扫过诸多朝臣,诸人表情五颜六色, 个个耐人寻味,只是, 却无人说话。
这些人尚未从皇帝陛下方才惊人的话语中回过神儿来。
半刻钟前, 元启帝当着文武百臣宣布,要到定远侯府做楚家的上门夫婿。此言一出,因着今秋赋税是否减收而吵吵不停的中枢六部,瞬时全部安静下来, 殿内只闻风动。
宣珩允又等几息, 逐渐不耐, 两根指骨一下下敲在扶椅上。
终于,宣敬德手持白玉笏板出列,他身子骨好,声音洪亮, 大殿里所有人都听到他高声质问皇帝陛下:“敢问陛下, 历朝历代, 何曾有过皇帝下赘之例?”
小崔大人嘴角一阵抽搐, 慌忙低头躲在大理寺卿背后。
因着宣敬德这一声喊,站在队列之后捂手取暖的三两官员猛然瞪大眼睛,他们终于听清了方才陛下宣布的事情,而后后知后觉露出前一刻前排官员的表情。
“不曾有,朕便做史上第一人。”宣珩允漫不经心道。
宣敬德长着一张富态圆脸,少有愠色,然此时,他下唇抖动着,脸是生生被气成青灰色。
他被皇帝入赘之说气糊涂了,已然把何故又是她这个大问题给漏掉去,和入赘相比,和荣嘉贵妃亦或是昭阳郡主旧情藕连,已经不重要了。
“敢问陛下此举,可有想过这天下百姓如何看!纵使不顾及世人目光,他年九泉见宣家列祖列宗,陛下又当如何向先人解释!”宣敬德一想到皇族宣氏要入赘楚家,就气得脑仁疼。
此刻,他气得早已忘记君臣之礼,再一看龙座之上的人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是全然放松的姿态,根本未把朝臣之意见放在眼里,顿时脑子里嗡嗡直响,眼神都散了两圈。
“我不同意!皇帝入赘,成何体统,叫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宣敬德声如洪钟大吼一声,拂袖而去。
他曾是奉华帝最亲近的兄弟,当年立储之事即使到了最激烈的时候,他亦不曾站任何皇子,只静等奉化帝决断,他信他的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