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珠帘已经打起来,她居高临下,长睫垂视地瞧他,笑嘻嘻道,“佛子还真的来了呀?我以为中书省忙得很……”
荒谬!他的人都被她叫走了,全在此寻欢作乐,就剩他一个人在那边如何做事?她明知道的……
不满归不满,这种时候还是要忍。
蕴空缓缓环臂对袖,对着上头再三行礼,从容敬声道,“回公主,臣忙完了,也就赶来了。多谢公主赐座。”
她扬手一挥叫人为大师添茶汤,道,“少放些盐,佛子口味清淡,不喜欢太浓的。” 说完,又继续看着他,忍不住笑道,“今日我不过是凑一局热闹,也看看有无合心之人。正愁着人选,佛子既然也来了,我也放心了。”
蕴空抬头看她,才看清她今日画了横云眉,又贴花钿,点面靥,妃色唇,依旧是一如既往的不爱敷太厚的粉,却觉其人艳妩动人,竟叫他有些没认出来。
回过神来,听出她方才那句似乎话里有话,蕴空心里惊惧,忙长鞠一礼,不敢再看她得意的目光,赶紧俯身道,“多谢公主赐茶,臣就不扰公主相看了……容臣先入座……”
这么熟悉他的口味,又口不择言地说些引人误会的话,实在叫人紧张得不行。
好在旁人尚未未察觉什么,他觉出越浮玉的眼神不对劲,赶紧片刻也不留地旋走回席,就怕她直接当众钦点了他似的。
那慌乱之色浮玉全数看在眼里,却也不急。下头的歌舞正盛,她却只是用余光瞧他。就算只能看见个虚晃的身影,依旧觉得他如此出众。
弘文馆里近看久了,今日不远不近地一望,竟也觉得他英正得很。这样的人物,若不快点到手,恐怕要被旁人采撷而去。
如果她想,若是非得和父亲去求个赐婚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真的强取豪夺,他愿意吗?这些士大夫文人平日最自诩风骨,真要是强扭这瓜,恐怕是不行的。
宴席间歇处,有几位郎君上前,说要为公主献诗几首。
她隔着珠帘望过去,却也不认识这些人,经提醒,才知道其中一位正是蕴空口中那位宁侍郎的儿子。
她欣然说准了,叫他们都走近些。见宁家郎君此人模样还算清俊,只是有些文弱。
的确是个好青年,以后也会有作为,只不过她希望这些年轻人的作为是自己博来的,而不是企图靠着一个驸马都尉的身份。
更何况,大华尚武,倒不是说要多么五大三粗,力能扛鼎的气魄;至少,也是以力量美为上,轻策骏马,英姿烁烁的更佳。
其实她对那些辞藻华丽的诗已经没了兴趣,上辈子里,记得宋洵就写过一些,他是个才子不错,写得也好。可惜,文采非凡又如何?不还是负心郎一个。
一番想法之后,诸家郎君已经诗毕,正爱慕地等着她品评。
等到她被再三问了,才意识到自己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古人诗,今人用,若非奇才,大多采用重复之词,什么“妍丽”,“芙蓉”,“秋水”……吟咏多了,只觉得有些俗气,更是过耳就忘。
其实就是走神的毛病犯了,她愣愣地盯着下头那群人忽然有些无助,于是微微侧身,习惯性地寻求蕴空,尴尬地委婉道,“本宫觉得……写得好。佛子认为呢?”
———————————
蕴空被点了名,他早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那懵懵的神态和弘文馆的时候没两样。
只不过,那时候她总是盯着他的脸走神,眼下这种相看的时候,也不知她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去了。
于是大师出言了,道,“臣与公主意见相同。郎君辞趣华美,皆是不错的句子。”
然后这样的话又说了几次,基本上几位郎君的每首诗都是公主说“好”,再由佛子替她一一点评。她每说一个字,又看向蕴空,等他再说。
本来是公主相看,大师说的话比她都多。
不过,能换来贵主一个“好”字,得见丽容,此行也就无憾了。日后好友相聚,也是足可以吹捧一番。
来宴者有文有武,她怕宴席无趣,除了文乐,亦准备了武事。见座下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于是叫人赶紧撤了台子和席子,又搬来了投壶,箭靶和剑器。
“幼蓉,”她侧头唤了一句,“叫人预备击鼓传花,如此更热闹些。”
击鼓传花,传到谁,谁就要从那三样中选一个来做。
这样一来,宾客皆又来了兴致,即便是不善武者,也有要观看好戏的意思。比起靡靡歌舞,大华的人还是更喜欢雄健之风,就算不用上去打仗,也都抱着几分崇士的态度。
下头是热闹了,可她在台上大概是有些疲了,叫人拿了软垫垫于凭几,借力闭目休息几分。
没一会儿,白樱忽然低声唤了她几句,再睁眼时,忽然面前的案几上躺着两个皮影,镂空雕刻的脸格外精致,赤青紫黄的,看服饰一个是文官,一个是武官。
她诶了一声,一下子坐起来举着一个捏着小木棍转看,笑道,“灯影戏?哪来的?”
白樱犹豫片刻,才答曰,“是……是宋公子托内侍送上来的。” 说完,她将视线挪到左席人群中,浮玉顺着看过去,见宋洵一袭月白,朝她浅浅笑着,然后长揖一拜,却也不上前。
民间的小玩意她见得少听得多,却没拥有过。灯影戏她就看过一两次,很是喜欢。可惜那东西很难弄到,今日忽然得两个,她不能不说,是喜欢的。
宋洵倒会投其所好,小小礼物,倒是比诗词歌赋有趣的多。物件是好的,可人实在是堵心,浮玉看了又看,淡淡朝他点头一下,然后叫人拿下去了。
击鼓咚咚咚地敲了起来,一个花彩球从末座一直传了过来,鼓声不停,没人敢留着,传到自己这,然后像烫手的山芋似的又扔给旁边的人。
酒兴助阵,鼓声催人,传来传去便成了扔,闹哄哄地从这头扔给那头,又被那人扔了过来,还不忘喊了句“露两手——”。
蕴空见众人越发闲散失了规矩,不由得沉了嘴角,眼睁睁看着他们胡来,却又没法说什么。放眼席中,这群仕家子弟中就没有一个能端方坐着的人,其性还虚浮,也尚且沉不住气。他觉得还不错的,偏偏公主又瞧不上。
内侍见大师不快,于是上前为大师斟酒,却被他挥手止住,说不必添了。
蕴空饮酒不多,也会节制酒量,没人知道大师到底酒底几何。酒性淡泊的人,性格也疏淡,偏居于上座一角,任何活动也不参加,起初还跟著称好,过了些时候,亦觉得有些杂乱,于是又作壁上观,看他们热闹。
浮玉这点上和他倒是颇为相似。她虽爱热闹,可喜欢的是看旁人热闹。她最爱高座一处,俯瞰人间胜景似的,却不踏入其中,只做观赏之姿,便足矣。若真的叫她同他们一起,她也招架不来。
所以这两个人都有些清淡的倦色,一个正襟危坐着冷眼看着人家投壶,一个歪歪地靠在凭几上吹小风,还时不时偷看几眼。
一个是主,一个上宾,双双离席,恐怕太引人注意,所以浮玉只能无聊地等着宴席结束,并祈求着他千万别提前走掉。毕竟,弘文馆那边,他还真的再也没去了。
公主正撑头昏昏欲睡,忽听台下一片鼎沸,时而惊坐起,四下看过去,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处。
她顺势也转头去看,只见那花球不知道被谁一不小心扔进了大师的怀里,而蕴空正一片茫然站在那。
精彩。这下可太精彩了。
浮玉慢慢坐正,探头看向蕴空,关切道,“佛子一向不爱这些事情,为何花球到了你手上?怎么,佛子选投壶好,还是射箭好?”
也不知是公主方才真的睡着了,还是撑了太久的头留下的印子,只见脸颊上有浅浅的彤色,说话的时候还带了点娇媚。可惜,嘴里的话还是在针对他。
蕴空望着她看好戏似的眼神,淡淡答道,“臣不胜惶恐……容臣先行……”
谁知退席二字还未说出口,忽然那头引来人潮怂恿,也不知是哪几户的武家郎君朝这边叫起好来,纷纷嚷着要看。
蕴空是文官,除了投壶,另外两样定是做不来的。
大师投壶,难得一见,而且这事情仿佛比见公主还要叫人兴奋得多。他平日除了朝政之外,似乎没什么别的事情,所以朝臣见他,多是在忙于公务,连吃饭都甚少见到,更不用说投壶这种玩乐了。
况且大师不苟言笑,今日若是借公主的势得了机会看点别的,能不叫人翘首以待吗。这就好比你将一人看得宛如饮朝露食秋菊的仙人,忽然有一日他要吃羊羹,你会觉得无比的新奇。
“佛子,宾客热情难拒,莫要我为难啊。” 浮玉无奈地看向他,仿佛也无计可施。
蕴空抬头,见她目光烁烁如星月,含笑的眼里话里有话,分明在说,'若是不想也行,从了我,一切好说'之类的威胁。
他五指连忙在袖里收紧,抬手鞠礼,对着她的背影弯下身子去,“公主慢行。臣不送了。”
天心月正圆,佛子待她的背影隐没在宫门尽头,才长长吁出一口气,负手仰头凝视片刻,惊觉手心方才竟然汗湿了大半。
他当然是看明白了,恨恨地瞪了回去,向她长揖,仿佛被逼到绝路似的一字字道,“臣知道了。这就去准备。”
她抿唇看他离去的背影有些不是滋味。这宴席的场面不大也不小,虽然蕴空是见过大阵仗的人,可在这么多宾客面前做投壶这种事情,怕还是第一次吧。
她忽然有些替他担忧起来。如果他扔了十箭,一箭都未投准怎么办,岂不是丢大脸了?话又说回来,他会投壶吗?那群武官不羁的很,若是当众嘲笑,该如何是好。
想到此,她又觉得自己失败,他就算冒着在众臣面前丢脸的危险,也不愿意屈服于她的裙下吗?难道对于他来说,她就真的如洪水猛兽,不可亲近?
大概是真的在乎他,投壶的又不是她,可她比蕴空还要紧张。
正想着,见侧道上有乐伎抱琴徐徐而来,朝她屈身一礼后,自行坐于台下一处调音。
公主与一众人皆迷惑不已,然后见换了缺挎青袍的蕴空负手握剑而来,轻衣便鞋,这架势显然不是要投壶。
只见他立于台下朝四下致意,无谓地淡笑一下,对公主道,“臣惶恐,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以拙剑献于主。望诸位莫要笑话。”
谁能想到这手不能杀鸡的大师竟要今日舞剑。他还未惶恐,倒是叫越浮玉和一众朝臣惶恐了。
作者有话说:
告诫自己别写大人,别写。因为唐朝的“大人”就是叫对方“爸爸”,类似的还有“哥哥”,也有爸爸的意思。
所以有的电视剧里满篇大人,会有点尴尬。
比如,“元芳,你怎么看?”
“大人,此事必有蹊跷。”
狄仁杰:嗯?我只是问问他怎么想,他却管我叫爸爸……
第27章
也不知是肩上的伤口疼的太过凛冽, 还是方才一场惊变实在叫人胆战心惊,总之她没了谈情说爱的心思,就连思绪也清明起来。
她斜于卧榻上, 半露左肩,宫人按照太医令的指示将捣成糊状的草药涂抹于箭伤处,手势已是极轻, 可公主细皮嫩肉, 一碰又有细密的血丝渗出来。宫人端着药盏比她还惊慌,战战兢兢地轻声道贵主恕罪。
大师立于屏外,还不走, 固执地等候召见。
浮玉一声不吭, 屏风上宽大的身影倒映在眼里, 对她似乎形成了围拱之势。
人有时候很奇怪,偏在对方靠近的时候, 又想避开。
她想起来一句话, “近乡情更怯”, 大概和这种心情是一个道理。
伤口不是不疼, 只是她咬着牙也不想哭号一声,不叫他知道半点她的伤势和情况。大概她的全部脸面都在这里了, 如果展现伤口才能换来对方的怜悯和爱,那她以后还要不停的受伤吗?
她不是那种分不清大事小事的人。平日里若是有无关紧要的小病小痛, 她也许还会藉机对他下手。可今日之事不同, 有暗箭伤人,而且还是在内禁的庭院内, 足以见此人的大胆。
可仔细想想, 大概这并非是预谋的,否则那一箭早就准确地置她于死地, 而并不是仅仅如现在这般,不深不浅地擦肩而过了。
那人到底是谁?是谁这么厌恶她?一个人吗?还是很多人?难道是金吾卫里有奸细?
当时遇袭的时候,只有宋九龄在她身边,不过他应该是个心性正直的孩子,只是机缘巧合的站在那。总之,她出事的时候,蕴空不在。不能不说,她那一刻多希望他立即出现,就如从前那次一样。
记得那时候他说过,“有某在,不会有事。”,现在倒好,真的出事了,他人去哪了?从前说过的话,已经不算数了吗?
多傻啊,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就算现在,他就那么立在屏外,也会觉得有他陪着是一种莫名的安心。
白皙的肩头被湿了的帕子抹去血迹,帕子泡进黄铜盆里,水立刻就红了。宫人端盆绕屏走,她看见宫人停在屏后对大师行礼,身影错落,然后大师止住宫人,仿佛在低语什么。
宫人离去,蕴空立即拂袖转身,长身一揖,恳切进言,“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公主容臣觐见!”
她从未听过他这种语气,仿佛不叫他今日见一面,他就要把地站穿了似的。也不知父亲如何捱过那些个朝参日的,那样多的朝臣,动不动就举着芴板热心苦口,如何受的了。
浮玉见状,张嘴支支吾吾起来,一时决定不下。
见吗?是有点想见的;可是也不太想见,她以前太拿他当靠山,当依赖,可是关键时候,谁又一定能靠得住呢。
更何况,见或不见,权力怎么能在他?
她见那头身形一动,大概又要讲话,她怕他再说什么肺腑之言,连忙哼哼唧唧地隔空道,“佛子若有什么事,还是隔屏讲吧。我着实不大舒服,就不起身了。”
他闻声抬头,见纱屏后公主身姿柔绰地撑于榻上,还是有气力说话的。
两人其实也就不到十步的距离,无需内侍来回传话,彼此都能听见。她话毕,观望了一会儿,只听蕴空静了片刻,然后道,“还请公主并退左右,否则臣没法说。”
大师声音虽然轻柔,但很是冷峻,口气中有不容拒绝的意思。
浮玉身边的宫人内侍跟着她享受惯了,对这样的严苛的命令也是怕几分的。仆随主意,公主平日就对佛子偶尔触头,这些做下使的,比她更甚。
更何况,佛子是国宰,话一出口就是言重九鼎,谁都知道此事闹的不小,所以公主还没准,宫人和内侍都有了要退下的意思。
浮玉见他们揣手缩头,直往后搓步子,很是动怒,道,“谁让你们走了!”
话音刚落,有一道绯影绕了进来,替她沉声下令:“都退下。此事事关宫危,若有偷听者,莫怪在下以奸细论之,必报于上。”
蕴空忽然闯了进来,立在榻前,颔首叫闲杂人等速速散去。望仙阁的总给使见状,不敢耽搁,连忙带人退了个干净,又顺手把大门关上了,大有绝对两耳不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