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玉轻轻皱眉,鼓足勇气往里头扒头一看,只见大师坐在小榻上将药碗放回木漆,而帐幔后头站着个人影,也分不清男女,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倒是很有阴柔的仪态……
公主盯了一会儿,脸色越发很不好看,终于掀开幔帐忍不住走了进去,扬声问道,“听说大师病啦?真是病得也有福气呀!连家都舍不得回了——”
帘子后头却是一声尖细的“哎哟喂”,那声音分明是个小内侍,一回头,见永阳公主气冲冲地闯了进来,着实吓一跳,端着木漆案退了几步,垂头道,“公主万福……”
内侍紧张地答道,“奴是太医署的田公公,佛子染了风寒,所以奴被派来……”
大师方才喝了药,这时候正打算歇息,眼下他坐在塌上只穿着一层中衣,公主突然走进来,他看得眼睛都愣了,惊骇道,“公主……?公主为何来了?”
公主却不理睬他,把食盒往旁边案几上桄榔一放,四下就搜索起来。一会儿打开柜门看看,一会儿撩起帘幕查查,最后干脆将直棂窗支起来,顺着窗缝往后院瞧,可中书省的后院空空的,始终不见有什么人。
田公公畏惧公主,看情形不对,悄咪咪地趁着公主翻箱倒柜的时候溜走了,内室只剩下公主和大师,一个怒气冲冲,一个不知所措。
说着,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看向大师单薄的白色中衣,只见交领处还微微敞开着,喉咙处居然还有一处红红的印子!
大师被她凶巴巴的目光盯着有些害怕,可又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慢慢地把被子拉起来遮盖住上身,只露出个脑袋,怔怔道,“公主不要乱来,这里可是中书省。”
作者有话要说:不止一次写到 直棂窗了,今天写一点这个吧。
窗框内用一条条长方形的细木片,竖着排列,像小栅栏的窗户。会有纸糊在上头,挡一挡风沙,冷气,可以搜搜佛光寺,这个就是直棂窗。这个窗户是唐朝最普遍的窗户,很简单,但是看着很有美感。色泽也会随着日光的光影产生角度上的变化。日本的古老的街上两侧的小房子还有这么用的。
宋朝的时候,还是用这个,不过花纹多了起来,也用格子窗,槛窗
唐朝这个直棂窗是不能打开的,是固定的,其实这样很受限制。我看着实在是不通风,所以给架空了一下,改成直棂窗可以支开 (考究党求放过哦~~)
第44章
中书省内特设有一间隐蔽的内室, 专门给在这里偶尔值夜的官员用来休息。大师事务繁忙, 又没有家室,因此这件屋子几乎成了他的专门休息的地方。
浮玉拂了下广袖,四下里环首将这个内室看了一圈, 的确是藏不住人的。目光又落在旁边的案几上,只见摆着手巾,木盆, 药碗还有一碗白粥, 浮玉看了心里隐隐不快, 道,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病中叙情了?”
蕴空微微抬起头朝那木案看了一眼, 长长闭目叹口气, 又躺了回去,道, “公主从内禁跑来中庭,就是为了问这句话的吗?” 他浑身还有些虚弱着,按理说一场雨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偏逢他回来之后又熬了夜, 身体撑不住, 这才有些昏昏沉沉。
浮玉一下子坐在榻边,抬眉嘲弄道,“大师好风流啊!如此别有洞天之地,竟悄悄塞了温香软玉过来伺候。”她抬手扒开他的被子,一指那脖子上的红印, 没好气道,“你这个怎么回事?”
蕴空一手抓着被子,一手诧异地摸上喉咙处,愣了一下,才慢慢道,“臣嗓子处不大舒服,所以田内侍就掐了掐臣的颈部,发散发散寒气……”
公主瞥见大师一脸无辜,似乎真的有些冤情,这才稍稍松懈下来,可心里依旧有些怀疑,于是忽然倾身向他,仔细审视起来那个红印子,只见上头的确有些发紫的轻痕,公主询问道,“不会是蒙我的吧?这真的不是亲的吗?”
大师一听,忽然脸色微红,什么亲的?怎么亲的?话说,她一个未出降的姑娘,这些事情都是从哪里看来的?
浑浑噩噩想起来上次弘文馆的避火图,蕴空绝望地咽了一下嗓子,想,越浮玉的广闻博济是不可轻视的。
公主要检查,大师只能躺在那,也不敢乱动,她的脑袋几乎趴在他的胸前,他只好僵着身子,难为情地点点头,说句句属实,“公主不信可以将田内侍叫回来,一问便知。”
浮玉一听,觉得没什么意思,只好把参汤放在一旁,垂眸静默地坐了一会,可怜兮兮地抬头道,“那你下次再生病,我还来照顾你,行不行?”
大师听罢,二话不说,眼睛一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装晕,公主叫他,他也不应,推他,他也不理采。
最后,终于在公主死命的狂风暴雨般的晃动中,蕴空的眼睛才勉强睁开了一条缝。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下次你再染疾,叫高内侍赶紧去宣徽殿通传我一声,我好过来看着你呀。”
大师抿了下嘴唇,强睁着干涩的眼睛想再争取一下,道,“可是臣还想多活几年……”
公主撅了撅嘴,喃喃说至于吗,她干脆跪坐在榻下的垫子上,整个人往榻沿上一趴,半截手臂支棱着脑袋,一面歪头瞧他,一面问道,“那照这么说,你生病了,回大师府休息不是更好吗?有家丞和内仆侍奉你,何必一个人躲在这里生生熬着?”
斜阳自直棂窗的缝隙里照了进来,把公主的脸映出一片彤色,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似的,她的影子挂在旁边的墙上,轮廓柔柔的。
大师被问得心虚,默默瞅了她一眼,然后调开视线,应付道,“没有为什么……臣就喜欢在这养病,清净。”
他说完,微微向里转身而去,侧卧着身子背对着她,一副不打算细谈的样子。
其实,这种事情的原因能说吗?他那天因为她,在大师府同自己的义子吵了一架,生平头一次对宋洵言辞激烈,想想都有点挂不住脸。所以,他这几日都在中书省呆着,其实也是为了避免回府之后,两人碰上彼此尴尬。
公主对着他生冷的后背很是不耐烦,颇为缠人地唤了他几声,他也懒得搭理,依旧闷着头背对着她,一个人难为情地面壁。
可浮玉从来都是越挫越勇,大师越是不理人,她偏就要他理。
蕴空闭着眼,只是感到她在他的身后蹭了又蹭,一会儿只觉得肩上一沉,然后一声得逞的笑传了下来,“啊!我说呢,原来你躲在这,是因为脸红了!”
大师惊闻,回头一看,只见自上而下的娇靥正趴在他的肩头冲他嘿嘿笑。
公主一手攀着他的肩,一手撑着身子贴在他身后,左瞧右瞧,终于又确定了几分,她倾身而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大师的脸,认真道,“你也有脸红的时候吗?怎么,难不成这几日你同什么人吵架啦?不会是不好意思回去吧?”
蕴空挣扎地抬了抬肩头,回过身一看,只见公主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溜上了他的榻,这时候她的大半个身子正懒洋洋地横卧在他身后,罗绸外衫七缠八绕地摊散在榻上,她斜撑着脑袋,一脸理所应道地瞧他。
“你!!!”
大师惊起,顿时脸色大变,扬手拉着被子把自己一卷,一下子往后挪了过去。
他磨蹭到角落,后背抵靠着墙角坐起身子,抬袖一指,羞怒道,“越浮玉!你、你这么快就忘了臣是如何教你的了?啊?你怎么能……和臣同榻。”
“我就忘了!”
浮玉忍着几分紧张,扬声压了下去,然后四脚并用爬到蕴空身边,一下子坐在他的面前,“你那天不是很厉害吗?怎么现在又不敢了?你想吓唬我,我现在没有那么容易被你吓住了。”
公主大师四目相瞪,谁也不让谁,这般僵持了一会儿,彼此却都没有再做什么。
浮玉等了半天,终于绷不住了,眼见蕴空对她还如此防范,不禁失望透顶,浑身一松,瘫坐下来,懊恼道,“都到现在了,你还把自己裹成粽子,就这么怕我吗?”
大师哼了一声,拧过脸,别扭道,“怕你?呵……你一个小小女子,臣怎么会怕你?”
浮玉见他神色扭捏,转而微微一笑,伸手拉过他的袖子晃了一晃,软声央求道,“佛子啊………我只是喜欢你,这样佛子也要和我生气吗?你忍心这样对待一个这么喜欢你的人吗?这么久了,你应该明白我的。”
她见他微微放松下来,于是悄悄顺着他的袖管摸上他的手,大师的手因病微微发热,手心里潮潮的,她把手贴合在他宽厚的掌心里,继续央求道,“爱慕你的人肯定很多,可是像我这样百折不挠的,肯定就一个。为什么对我这么苛刻呢?”
“佛子啊………” 她软软的手拉着他的,又软声叫了他几次。
他抿了抿嘴,明明已经心里被她那柔软的一声叫得融化,可依旧淡着脸,低沉道,“不要这么叫臣……”
浮玉嬉皮笑脸地往前凑了凑,那翠云香的味道叫蕴空闻着有些飘飘然,只听公主探声道,“你不许我叫你佛子?那我叫能什么?佛子?房六?对了,你排行第六,那我以后叫你六郎吧!”
好一个……六郎……
大师听得几乎要跳起来,顿时脸上乍红不已,活了三十年,再算上上辈子,还没有一个人这么暧昧的称呼过自己。
只有情人,爱人和夫妻之间,才会用这般亲密的叫法。她居然就这样脸不红心不跳地叫他……“六郎”,听得入耳后,叫人浑身酥酥麻麻的,说不出的朦胧意味,整个人仿佛被钉在那似的,带着些难以抗拒的意犹未尽。
公主叫完,自己也捂着嘴不好意思的笑了,她见大师痴痴傻傻地坐在那发怔,轻轻戳了戳他的前胸,慢慢道,“怎么,是不是高兴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说着,浮玉慢慢蹭到他身边,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头,环手抱住他的臂膀,道,“你看看,这段日子,我抱过你,你也抱过我了,其实你也是很喜欢我的,对吧?上次你自己都说了,为我做了这些啊那些啊,难道你不觉得,这就是喜欢吗?你怎么就感觉不到呢。”
大师呆呆地不说话,他自己能不知道吗?他为她做的,何止是因为浅浅的喜欢……简直是………快要鬼迷心窍了。
这么说,她是无师自通了?蕴空心里不大高兴,一个女孩子,嘴上抹了蜜似的……也不知是不是曾经有旁人对她讲过这些话?总之,还是叫人如此的不安心……
浮玉看出来点他的心思,不以为然,笑着问道,“你可是大师!大师总不会如此小心眼吧!”
可大师也是男人!谁愿意自己喜欢的人周围有一堆轰不走的追求者呢。
蕴空闷闷的,睇了她一眼,想给她讲清楚出道理,可刚伸出二指停在半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结果对上她眨了又眨的秀俏的眼睛,一瞬间看得失神,居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
浮玉拉扯了下他的衣袖道,“六郎,你怎么了?你要说什么?”
“臣……” 蕴空本来就太紧张,结果她这一声六郎又将他叫得忘了神儿,支吾了半天,轻声道,“臣……没什么。”
所以,他这是也默认喜欢自己了,也不再反驳辩解了吗?
浮玉心里打鼓,他不承认,也没否认,这样像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公主想不出什么办法再探究他的感情,沉默一阵,忽然凑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称呼2:注意过吗~文里,很多自称都不大一样。
蕴空对皇上公主称“臣”,偶尔对公主称“我” ,对宋洵称我(我其实就是熟人之间),对外人自称“某”,生气的时候称“本相”
宁侍郎宁九龄对佛子经常自称“愚”; 而佛子的管家家丞对佛子自称“下走”
公主对外称“本宫”,熟人称“我”,对皇上自称“儿 ” (唐朝时没有'儿臣'这个称呼的)
内侍自称咱家或者奴,宫人自称“奴” “婢子” (而不是奴才)
元洛(皇上的贴身太监) 叫皇上为“大家”,只有最亲近的太监才这么叫; 其他宫人称呼皇上为'圣人', 百官上朝称“陛下”,而'万岁'这个称呼,是很少用的,除非老百姓非常的兴奋激动,才会叫万岁。(唐朝更没有万岁爷,这个称呼)
唐朝的时候虽然已经有了老公老婆这样的称呼,
但是最普及的还是女的叫男的 x郎,x是排行。
杨贵妃叫李隆基 “三郎”,。李世民被叫做“李2”,也被他的后妃皇后叫做二郎。佛子排行6,所以。。嘿嘿。
男的叫女的就也有很多了,夫人,娘子,或者是小字,昵称。唐朝人多浪漫啊~
所以问题来了,如果按照“从此萧郎是路人”的称呼,叫对方,李郎,陈郎, 那如果此人姓张。。。??
第45章
公主十七岁, 还很年轻, 做事总是带着些孩子气的冲动。先前刚说完一番柔情蜜意的话,转脸就要欺上身,得寸进尺。
大师还有些恍惚着, 忽然见她翘着嘴不管不顾地朝他扑了上来,轻轻一偏头,她凑上来的唇一下子就落了空, 只是蹭上了他的唇角, 在大师的脸颊上留下了一点不深不浅的胭脂痕迹。
公主的唇饱满柔软, 快速在皮肤上蹭过, 只觉得心弦猛然一颤。
又是投怀送抱, 又要红唇相赠, 如此殊荣,蕴空实在是吃不消。
浮玉没有得逞, 却也不生气,因为大师的脸又红了起来。
斜阳窗下,公主眼睛华光闪烁,她在他身旁依偎着蹭了蹭, 下巴抵着他的肩头, 笑嘻嘻地看向他的侧脸,“佛子这是偷吃了谁的口脂,居然还留下证据?”
大师埋怨似的瞥了她一眼,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然后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的脑袋在他的肩上晃来晃去, 蕴空也不赶走,只是深叹了口气,沉沉闭目。
他想,这次大概是真的认栽了。一颗小心翼翼的心被她强取豪夺去,恐怕日后自己要难以自控的听之任之。
也许,她依旧窥视着他手上的权利,想着在哪个当口再次利用一番。可是,他那还能怎样。
他希望她过得好,过得开心,最好是无忧无虑,就算她不去谋算他的权力,恐怕他自己也会终有一天为了换她一笑,去以公谋私……或许,又甚至会为了她,背上污名……
原来从认识她的那天起,两人的命运不可逃脱地困在了一起,难舍难断,注定要纠缠下去。
蕴空衔着一丝自嘲的笑,想,大概为了这点纠缠,他居然也是心甘情愿的。
公主依旧停不下来,蕴空忍不住有些难为情了,闷闷地正了正交领,道,“公主笑够了没有?臣乏得很,需要休息,恕不起身相送了。”
“不回答,就要下逐客令吗?” 浮玉问。
他悻悻道,“你不说,臣大概也知道答案了。”
宁九龄和宋洵年轻力壮的,正是和她年纪相当的时候,她若是先喜欢上旁人,他不得不心酸的承认,也不是不可能。
再说了…宁九龄这个事情,本来也是他自己作茧自缚。本来以为给她介绍个别人,转移了注意力,她也就不会再对自己这么纠缠了,谁想当他看见她真的走向那人的时候,心里原来是这么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