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悲伤地点点头,低声道,“佛子言之有理,” 然后好不容易压下了情绪,忍着忧心道,“诸公,陛下今日龙体不适,千秋大典就此为止。”
话一下去,在场之人不禁神色惊慌,低声议论纷纷起来。
蕴空一皱眉,抬声道,“诸公,陛下需要休息,过几日便会大好。今日城外夜禁依旧不上,千秋节照旧,烦请诸君稍安勿躁。只不过陛下需要静养,稍后,还请诸位尽早退席。”
这么一说,众人的脸色总算好些,推搡着互相打了圆场,然后依次转身离去。
窦楦临走前,忽然被一声喊住,只见蕴空走过来,低声道,“今夜我会守在宫中,你那边要提防生异。” 他沉了沉,道,“陛下情况不明,几位皇子都在,我担心……”
窦楦道,“明白了。我今夜会安排,以防兵变。”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点点头,就此告别。
蕴空立在那,看着一位位宾客的背影远去,不禁忧心忡忡,看来,他的担忧还是终于发生了,恐怕,一切都太迟了!
朝臣渐渐退散而去,皇后同几位皇子公主也都跟着往内朝赶去。
远处,只见一行行宫灯快速往内朝移动过去,大概是得了急召的太医令,太医工都赶往内禁去了。
含凉殿空荡荡的,只剩下永阳公主依旧瘫坐在地上惊措,仿佛还没有从方才的惊变中回过神来。
蕴空垂眸片刻,转身在她身后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脱下外衫从后头给她轻轻披上,在她面前蹲下来,柔和地看着她,低声道,“夜风凉,公主回去等消息吧。”
浮玉再也忍不住,直接扑进他的怀里寻求一丝慰藉,他心里一震,迟疑片刻,抬手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长发,低声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大师感到她的身子在颤抖,大概是强忍着心中的难过之情,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想起曾经的她也是这样,越是受伤的时候,越是痛苦的时候,反而她越坚韧。想到这,他不由得心里痛了一下,紧紧皱眉深呼一口气,手掌拍了拍她的后背。
他安抚了片刻,随后抬起臂轻轻揽过她的肩,在她耳边道,“回去吧。一切有我。”
“我害怕……” 她大概是真的惊吓坏了,反而将他抱得更近些,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怀中,久久不语。
他也没有推开她,任凭她这么依靠着,也陪她一同沉默。
然后,蕴空抬头,一束万古的柔光自上而下,照着大明宫中的他们二人,投下一团抱在一起的影子,暧昧不清。
长空依旧,只是,冷月如霜……
第64章
宫城外欢声笑语, 可内朝却是人心惶惶。
满回廊上挂着的红色宫灯在夜风中慢慢晃动着, 与这压抑的气氛碰撞出一种诡异的氛围。
喜气未散,又逢凶事。
宫中人个个都紧张不已, 都不知道今日之后, 皇帝的将来如何,自己的将来又如何。
“总给使,这些绸带、宫灯、和百花, 眼下,是撤还是不撤……?” 有宫人小声上前询问了一句。
这千秋之喜, 陛下突然晕厥, 再张灯结彩,似乎有些不妥,可是眼下千秋未过,若是都撤了,素面朝天的,又总觉得不大好。
总给使拿不出主意, 元珞又被大师关进偏殿了, 一时半会儿还真是很难决定。
这时候,有宫人远远的走来,四下挥手安排着什么,那声音渐渐传了过来, “皇后娘娘有令,一切照旧,不许撤掉。”
“皇后娘娘口谕, 一切照旧!” 一声接着一声地往这边传了过来,引得这头正踌躇的几人纷纷抬头瞧。
那总给使仔细一看,原来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于是揣着手上前多问了一句,“吟姑娘,这事情可确定?”
吟慧看了一眼总给使,认出来他是含凉殿的人,于是点点头确认道,“皇后娘娘说了,一切都不要动。眼下圣人情况未明,留着,也算是冲喜,赶走些晦气!”
浮玉听后咧了下嘴,朝她抬了抬手臂,说轻松的很,“没什么。就是不小心摔在石阶上。如今已经都好了。” 她其实也不想骗人,只是佛子替她隐瞒了这件事,她也要和他统一口径。毕竟除了当日在场的人,没人知道真相。
婉卢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后立即消散在一片温丽的笑意中,曼声道,“那就好。我今日来就是想看看公主,公主若无事,我也放心了。”
浮玉拉过她的手,望天回想起从前,“记得吗?从前在洛阳府邸的时候,你第一次来玩,咱们谁都不爱说话,谁想最后却玩到一起了。” 她想,大概她们的童年是很像的吧,彼此都默默无闻,总是有点孤独。
婉卢说是,“我记得,小时候公主总是把我带的的小玩意不小心弄丢,我哭了,可是下一次公主又给了我一个更好的玩意。”
浮玉被说的有点惭愧,低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着她的手一转身直往内室走,道,“不提了不提了。” 说着,一挥手叫内侍上茶汤,然后二人坐在案几前,一言一语地说起话来。
上辈子,她与婉卢自幼年别后,几乎很少见到了。她比婉卢先了嫁人,那之后,更是没有了她的消息。
浮玉歪头拖着下巴,眼睛溜溜地仔细瞧她,直到将她瞧的低头了,才调戏似地侃道,“你瞧你,总是喜欢敷粉,从额到颈子,好一个——肌肤赛雪。”她说完,探身低声道,“也不知未来谁家的郎君会有福分。”
婉卢柔柔一笑,却也没说话。
敷粉的习惯是自幼母亲给她养成的,这并不是为了什么肌肤赛雪。婉卢回想起什么,不经意地苦笑起来。母亲出身低微,常被嫡母暗暗欺负。她出生的时候,脖颈后头天生带了一颗红豆似的胭脂痣,嫡母便借此说此女不祥,乃妖冶之像。父亲很不喜欢,母亲只好用粉给她遮盖上。
直到现在,她依然习惯于这样隐藏着……
说来也是讽刺,谁想这阵子,长安城又时兴起寿阳公主的“落梅妆”,梅落于颈而非额,别有一番风情,一夜之间引发人人都想效仿。她天生带此红痣,却从来未露出来。别人的喜欢的,偏是令她从小就最难过的回忆。
“所以公主打算选谁呢?”她接过浮玉推给她的茶汤,道谢后藉机转开话题,反问起浮玉来,“当日郎君众多,我远远见着有不少人上前。公主可有心仪的?”
浮玉长长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其实很多人我才见过一面,也不太了解。说喜欢倒是谈不上,毕竟这种事情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的。”
婉卢扶着着杯子含笑,“是啊。我理解。”
她当然理解。如果越浮玉不喜欢宋洵,宋洵也不喜欢越浮玉,自己或许还愿意和她交好。越浮玉为公主,自然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可是她不一样,留住喜欢的东西或人是这样不易。小时候,公主习惯弄丢她的物件,就算越浮玉给她一个更好的,可总是有细密的牙齿咬在心头,滋生出隐隐约约的恨和不快。
“冲喜?” 总给使和旁边那人对视一眼,诧异道,“圣人可安好?”
“陛下在内朝还未苏醒,怕是今天也……”
“住口!”话音还未说下去,只听身后一声幽幽低斥,隐着薄薄怒意似的。
总给使和吟慧都吓了一跳,循声左右望去,却不见人,只听那头继续低沉道,“圣人龙体,岂能尔等妄言?方才某说的话,尔等没有听见?”
这时候,只见长廊的阴影中慢慢走出来一人,藉着月色一看,原来是蕴空,而他的身旁还跟着永阳公主。
几人一见,立即垂首退开,惊惊慌慌地齐声道,“奴不敢……”
蕴空负手慢慢迈步,走到月下,面色沉冷,道,“即日起,宫中人不可再妄自非议,若有故意乱言乱心者,本相一律当作奸细处置。”
“是……”
大师威严,无人敢不敬不服。如今佛子发话了,他们相信他言出必行,说处置就一定会处置,于是几人皆抿嘴不语,生怕再说错什么话。
只听永阳公主又细声道,“你们都退下吧。各归其位,各司其职,勿要再添乱。”
几人道,“谨遵公主令。” 说完,纷纷朝大师和公主一拜首,赶紧离去了。
月色下,秋叶瑟瑟,满地如霜,这才刚九月,仿佛已经是暮商了。明明是举国欢庆的千秋节,天子生辰,不设夜禁,谁想会发生这等突变……
蕴空同浮玉并肩在朱红的游廊上行走,两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在这冷光下,颇有些彼此依偎取暖的意思。
大师还穿着大典的服制,宽肩细腰,方冠垂珠,比平日显得更加挺拔俊朗。浮玉跟在他旁边,不由得紧了几步,贴在他身旁,胳膊碰着胳膊,也算是悄悄地聊以慰藉。
蕴空心里知道,眼下她很难过,正是最是需要安慰的时候,如果这是在宫外,他一定会紧紧拥抱住她,陪她呆上一整晚。可是眼下不行,宫中处处都是耳目,更何况,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感到她微微温热的胳膊擦过他的,一压一抬,隔着衣料也能感到她的柔软,他步子不由得慢了下去,淡淡道,“公主不要过于悲伤。现在发生了什么,还不知情。”
他的声音沉沉磁磁的,将她一颗心包裹起来,叫她听得安稳不少。
“我明白。” 浮玉声音平静,叫蕴空着实有些惊讶,他听她低声继续道,“该来的总会来。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快。”
话说的极其隐晦了,蕴空听得很明白。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陛下也是人,因此,也不例外。
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万世长存。只要生而为人,于这亘古的岁月来说,便是夏虫语冰一般,花开花落,皆是须臾之间。
公主比他想像中的要更坚强些,他缓缓沉了一下,然后偏头垂眸看她,道,“公主很通透。臣真心佩服。”
浮玉苦涩一笑,“佛子这话可是笑话我了。这种事,有什么佩服不佩服的呢。”
其实她不是通透,只不过曾经经历过一次父亲离世之后,便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生命短暂,朝夕片刻罢了。所以重活的这一世,她才这样努力地去争取自己喜欢的人。
“那你呢?接下来要去哪里?” 浮玉抬头望他,目光依恋。她在月下注视着他,仿佛天地间只有他们彼此了似的,这诺大的宫城里,除了眼前之人,其他都变得虚无起来。
大师答,“臣得先去一趟偏殿,审一审那元珞,或许,他那里能有什么线索。”
浮玉\'嗯\'了一声,然后沉思道,“元公公是父亲身边跟了多年的老人了,没有理由去做不利父亲之事的。”
蕴空背过手点点头,然后抬目望着明月,道,“臣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当时事发紧急,没有办法,只得先拿他震慑一下旁人,也算是提个醒。”
浮玉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父亲服食丹药已久,我虽不懂这些药理,可是总觉得父亲的身体日渐衰退。只好悄悄命太医令及时准备参汤,在父亲吃完药后送过去。也算是,缓解一下那丹药的药性。”
大师恍然大悟,赞许地浅笑,“原来是公主命人准备的参汤。”
“怎么了?”
蕴空欣慰一笑,看来,他的公主很是聪慧,也很懂得迂回推进。也多亏了她的参汤,总算是稍稍将那丹药的烈性减退一些。
浮玉见大师望着她,目光缱绻温和,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淡淡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蕴空不语,只是微微扬唇,继续向前走了起来。
夜色微凉,宫殿的轮廓起伏如山峦如巨兽,叫人一眼望去有些窒息,或是因为敬畏,或是因为恐惧,可是,只要身边有她相伴,若是这样沿着游廊一直走下去,哪怕永远困在这里,似乎也不错。
殿前有侍卫执刀把守,见了公主和大师,纷纷抱拳行礼。
直到走到了偏殿,蕴空才缓缓转身,迎着点点火光,道,“公主回去吧。臣要进去了。” 说着,朝她轻轻一点头,仿佛在告诉她要听话。
浮玉撇了下嘴不说话了,犹豫片刻,才抬头小心问道,“我和你一起进去吧。我不说话,在旁边听着就好。”
大师皱了皱眉,公主看起来似乎并不想回内禁,难道是害怕什么?
他很惊讶,垂眸道,“虽然陛下还未醒来,可是,他一向疼爱你,如果睁开眼第一个就可以见到你,想来陛下定会欣慰。”
浮玉怅然点头说我知道,“可是眼下,内禁里头恐怕聚集了很多人……恐怕,排都排不上我呢。”
蕴空听出她的意思。估计陛下的病榻前已经挤满了焦急的皇子和公主,或许是真的担心,又或者各怀心思,谁都说不准。天家的亲情,总要减少几分,才算真实。
此时,如果叫她一个人回内禁,恐怕更觉得孤零零的,有些无依无靠。
大师沉吟片刻,思忖几分,终于心一软,道,“那好。请公主随臣进来。到时候,臣来问,公主在旁听即可,也算是个证人。”
浮玉抒怀一笑,立即提衫跟了上去。
偏殿不大,已经燃起宫灯烛火,澄光点点,将元珞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他盯着烛光长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很是颓然的样子。
门一开,他抬头,见大师与公主进来了,赶紧上前两步跪下,颤声道,“佛子,公主,奴冤枉,奴怎敢谋害大家。”
浮玉看得心一紧,正想双手扶起这老内侍,却被蕴空轻轻一瞥,只好乖乖滴收了手,去旁边的垫子上坐下了。
蕴空抬袖,单手虚扶了一把元珞,道,“内侍不必如此。本相无奈之举才行此下策。更何况,我也没有说是你谋害陛下的。”
元珞擦了擦额角的汗,慢慢点头起身,见蕴空入座后,自己也在案几前跪坐下来,“只要能洗清奴的冤屈,奴一定知无不言。”
大师嗯了一声,双手搭在膝上,颔首道,“还请内侍将当时情景说与本相。”
元珞说是,然后仔细回想起来,缓缓道,“大家与天同庆千秋,奴知道,一会儿大家定会同众臣同饮,于是亲自叫人将尚食局备好的火迫酒端来。”
“你是说,给陛下喝的是烧春酒?”大师很惊讶。
元珞却非常肯定,确认道,“是。诸位朝臣饮的是火迫酒,大家饮的是烧春。”
大师心中了然,难怪那时候他觉得那杯酒入口之后如此之烈,原来是火迫酒。而陛下的烧春酒要比火迫再烈一些,可是,若是仅仅一杯酒便晕倒了,也太奇怪了些,更何况,陛下的酒量甚好,不至于如此。
他想起来什么,望了一眼元珞,道,“这之前,你是不是给陛下服食丹药了?”
元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说,可又见大师目光犀利只好承认道,“不瞒佛子。近来大家依靠这丹药愈发的重了。虽然有公主叫奴准备的参汤……”说着,他恭敬的对浮玉微微一垂眸,然后低声道,“可是今日,大家为了千秋节尽兴,一口气服用了五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