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太本名闫霜华,当年在嫁进张家之前也曾是家喻户晓的琴师,弹得一手好琵琶,不过这都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甚至连闫霜华自己都快要忘记这样的称呼,很多年都以“张太太”的身份出现在公众的视野。
眼下乍然听见阮梨这样称呼,还有些恍惚,旧时的记忆被唤起,属于闫霜华的喜悦盛在眉间眼底,不禁捉住阮梨的手,有些感慨,“好孩子,你这一声算是叫到了我的心坎里。”
程雅芝微讶,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阮梨临出门的时候为什么会突然选了旗袍——闫霜华喜欢。
包括这声“闫老师”,也是在投其所好。
一时间,程雅芝只觉喉间涩然,她的笙笙从来不是个热络性格,这样的酒会也一向都是能避则避,这一次却答应得格外爽快,甚至花了心思讨好,原因只有一个——她在帮父亲维系商场上的关系。
从来都觉得女儿还小,还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如今再看,倒是她这个做母亲得有些天真了。
阮梨正在听闫霜华聊最近得的那幅《仕女簪花图》,一个高大英俊男人经过,闫霜华连忙开口喊道:“怀瑾,你过来,妈妈给你介绍个朋友。”
男人穿枪驳领深灰色西装,大步走上前,眉眼温润。闫霜华唇角挽着笑,将人介绍给阮梨:“这是我大儿子,张怀瑾,刚刚从英国读书回来。”
“怀瑾,这是阮梨,你阮伯伯的女儿。”
阮梨心尖蓦地一跳,张怀瑾已经温和开口:“阮小姐,你好。”
“你……好。”
眼下不仅是阮梨,连程雅芝都察觉到气氛不对。难怪上一次张贺那样热情叮嘱阮兴国,一定要带女儿来,什么看画和引荐蒋老,现在想来都是托词,当时她还在纳闷,张家想结识蒋仲良哪里需要这样费周折,还要阮梨引荐。
察觉出气氛异样,闫霜华连忙解释,委婉却也直白。
“可能是我有些唐突了,梨梨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今晚见了梨梨,就越发觉得我们有缘。”
阮梨眼下有些后悔穿这件旗袍,以及喊那一声“闫老师”,总有种弄巧成拙的感觉。
“梨梨你别紧张,阿姨没有别的意思。”闫霜华拉着阮梨的手安抚道,“只是想着你们年纪相仿,大约也有不少聊得来的话题……”
门口传来浅浅的议论声,打断了闫霜华的解释,几人齐齐望过去。
达领的张贺亲自出去接的人,信步而来的男人一身黑,黑衬衣、黑西装、黑西裤,质地考究,笔挺如画,于这璀璨灯火和宾朋满座中有种霜雪凉月的清贵和高不可攀。
竟然是霍砚舟。
而霍砚舟的出现,也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牵引。气场使然,他这样的人,不论走在哪里,都是绝对的焦点。
“哥,那不是阮梨?”许荡跟在霍砚舟的身后,看到阮梨的一瞬眼中燃起惊艳和兴奋,还隐隐带了点势在必得的跃跃欲试。
霍砚舟侧眸掠过去,一道袅娜身影映入眼底,娉娉婷婷,如春水漾过心头。
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男人,霍砚舟有印象,是张家的大公子,听说刚刚回国,家中在帮忙物色世交女孩。
阮梨也看向他,霍砚舟没有错过她清软眸底在刹那的惊讶过后涌起另一种类似“求救”的情绪。
所以这就是她说的要参加的酒会?穿了张贺太太最钟爱的中式礼服,是想帮她父亲维系和张家的关系?
连对方的意图都没摸清楚就敢来,这是投其所好,还是自投罗网?
隔着薄薄的金边镜片,阮梨像是看懂了霍砚舟那些没说出的话,她蓦地垂眼,一并敛去眸中近乎请求的神色。
霍砚舟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下,这就是她求人的态度?
“听闻大公子回国了?”
霍砚舟开口,随口一问。张贺眸中掠起惊喜,他今晚本就想借机为儿子牵线结识霍砚舟,却没想到霍砚舟会主动提起。
“是,刚刚从英国回来,跟在我身边,帮忙打个杂。”
“您谦虚了。”
谈话间几人已经走近,阮梨一直垂着眼睫,听清沉的男声一点点靠近,最后在距离自己一步的距离站定。
霍砚舟现在是不是觉得她特别麻烦,又笨又不安分?
“怀瑾,这位是恒远的霍总。”
张怀瑾朝霍砚舟伸手,“霍先生,久仰。”
霍砚舟的视线在阮梨身上停留一瞬,同张怀瑾握手,“幸会。”
目光和攀谈的焦点一瞬转移,阮梨被从尴尬的气氛中不着痕迹地解救出来。
霍砚舟的视线投向程雅芝,“程老师。”
这温沉的三个字让在场的所有人多少有些意外,从霍砚舟进来到现在,程雅芝还是第一个他主动打招呼的人。
可见阮霍两家的关系果然不一般。
气氛微妙,程雅芝心中打鼓,这样的场合叫砚舟显然不太合适,她冲霍砚舟点点头,“霍先生。”
“好像没看到阮先生。”
“在休息室和几个朋友聊天。”
阮梨一直低着头,听霍砚舟先是同程雅芝打招呼,又问及阮兴国,全程像是在故意忽略她这个站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大活人。
“阮梨。”霍砚舟身后,许荡却笑嘻嘻地冲阮梨殷勤挥手,“哥,你和张总先聊,我正好有件事想请教阮梨。”
霍砚舟:“……”
许荡是许家的幺子,四九城里向来不着调的主儿,大家也习惯了他在各种场合都没个正形的样子。
“霍总,这边请。”张贺已然开口,张怀瑾在父亲的示意下跟上。
霍砚舟瞥一眼阮梨,冲张贺颔首,“您请。”
一行人走远,只剩下阮梨和许荡,许荡微微凑近,“你还记得我吗?”
阮梨点头。
“我自我介绍一下,许荡,言午许,放荡的荡。”
“……”阮梨从来没听过这么介绍自己名字的,只问:“你刚刚说找我有事?”
许荡察觉到周围打量的视线,“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阮梨为难,她不想和许荡换个地方说话,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有种看中新奇玩具的感觉。
“阮小姐。”
听见有人喊她,阮梨转身,却是陈叔。
陈叔依然穿天青色的缎面唐装,面上没有半点多余的情绪,他鲜少露面,连许荡都不清楚他的来头。
陈叔走到阮梨身边,恭敬道:“先生请您过去说话。”
“好。”阮梨点头,又看向许荡,“抱歉,我有点事,先失陪一下。”
许荡:“诶……?”
阮梨跟着陈叔转过走廊一角,才开口问:“是霍砚舟让您来的?”
“先生担心太太,一时脱不开身。”
阮梨觉得陈叔在说谎,霍砚舟刚才分明全程都没搭理她,这会儿哪来的担心。
转角的另一侧有人在压着声音聊天——
“阮家不是要和霍家联姻了吗?怎么看今天这个情况,和张家又……”
“你不知道吗,霍廷年的老婆亲自去阮家退了婚,霍明朗现在在非洲,订婚宴都叫停了。”
“去非洲干嘛?”
“听说是恒远在那儿买了两个矿。”
“恒远什么时候又开始做矿业生意了?”
“不清楚,但霍砚舟看准的生意,倒是可以跟着提前布局。”
……
阮梨无意听墙角,踩着柔软的地毯快步走开。行至一半,想起上一次孙媛说的事——霍明朗被霍砚舟派去监工了,总觉得哪里奇怪。
因为工作的关系,阮梨的朋友圈也有从事有色和采掘工作的,偶尔会看到一些行业动态。
“不是说那边这段时间局势不太好?”
身边的陈叔一默。
阮梨敏感察觉到陈叔对霍砚舟的忠诚,也自觉逾矩,不打算再问。
一路跟着陈叔行至一处僻静的休息区,临湖的六角小亭,四面挽烟色轻纱。
陈叔守礼地停在通往水榭亭的小路口,“太太不用害怕,我会守在这边。”
“谢谢,辛苦您了。”
阮梨走进小亭,石桌上温着一壶热茶,还有几样小点心,四格食盒和她今早在家里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心下感慨霍砚舟还挺会享受生活。
再往湖面看去,才发现青碧湖水中还养着一汪锦鲤,极正的橙红。动物比人敏感,大约听到了动静,摆着尾巴齐齐往亭边涌来。
围栏处备了鱼食,阮梨捏了一小点投进湖水,鱼儿探头,摆尾间激起浅浅水声,给这方宁静添了趣意,这可比在酒会上轻松惬意多了。
阮梨弯着眼,倚着围栏继续投鱼食,看一群色彩鲜丽的鱼儿欢快争抢,整个人都彻底放松下来。
不用时时刻刻端着笑,不用去刻意讨好什么人,不会被莫名其妙地介绍交往对象,也不会那样明显地被忽略。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陈叔,这里有——”
转头,来人竟是霍砚舟,路口处也没了陈叔的身影。
阮梨微怔,唇角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
“你不是……”
“不喜欢应酬?”
他还是这么敏锐,一眼就洞悉了全部。
阮梨索性不再寻找似是而非的借口,“觉得有点吵。”
霍砚舟垂眼看她身上纤浓合度的旗袍,让他想起那尊藏在南湘里的少女白瓷,月色下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泛起玉泽,脖颈修白,腕骨纤细,小腿笔直,骨肉匀亭。
喉头轻动,想到她穿这身衣服的初衷,心中又浮起燥意。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来?”
声线沉着,说不上责怪,但也似乎不悦。
阮梨被问得接不上话,意识到霍砚舟这是来找她算账了,毕竟她如今顶了一个“霍太太”的身份,却在这样的场合被不知情的人以交往为目的介绍其他异性。
正常男人大概都不能忍。
“这件事的确有我的问题,我事先并不清楚张太太有这样的意图。”阮梨微顿,试图认真解释,又觉得有点委屈。
方才在酒会上,她看得真切——从前她对霍砚舟在商场上的认知只停留在传闻中,知道他久居高位,性情淡漠,绝非容易结交攀扯之人。今天看着那些围在他身边的热切目光,看着他游刃有余地穿行其中,才知道,在这名流云集觥筹交错的名利场,主动与否全看他的意愿和心情。
“我又不是你,不是什么事情想做就可以做,不想做就不做。”
这样的话经她口中说出,让阮梨自己都有些意外。她绝对不是喜欢抱怨和向旁人剖露心声的性格,可最近在霍砚舟这里,她好像总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她好像,没有起初的时候,那么怕他。
霍砚舟沉默一瞬,“委屈?”
阮梨心中不定。
原来,她下意识地流露给他的情绪是委屈。
“当初跟我谈条件的时候不是挺聪明的,现在怎么……这么笨。”
阮梨:“?”
他果然觉得她是笨的。
“知道借我的势为亚升解决麻烦,如法炮制的事做起来不是应该更得心应手?”
霍砚舟就站在她身旁,春夜微凉,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后,阮梨咽咽嗓子,“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
这多少有点咄咄逼人了。
阮梨垂眼,想用沉默避开这个话题。
下巴却蓦地被捏住,霍砚舟的力道不重,只迫使她抬起脸。隔着薄薄的金边镜片,他们的视线相接,阮梨阮梨只觉心尖一刹潮涌。
似有春潮被牵引着涌起推高,和她仰起的脸一样,迟迟难以落下。
“不能每一次都让你用同样的方法避开。”
“……”
四目相对,少女瓷白的一张芙蓉面,乌润的眸子里盛着春夜里莹莹动人的月色。
柔软、脆弱,却又执拗倔强。
太容易让人动恻隐之心。
像那尊细腻昂贵的白瓷,想私藏,据为己有,以指尖寸寸丈量,细致爱抚。
霍砚舟还是收了手。
一霎阒然。
阮梨只觉被他触碰的下颌皮肤发烫。
视线里是霍砚舟垂在身侧的手,明明如玉骨一样的手指,指腹也应该是凉的。
半晌,还是霍砚舟打破沉寂。
他收敛情绪很快,声线和这夜色一样沉,告诉她,她在他这里的第二条行为准则。
“阮笙笙。”
“你不需要讨好任何人。”
第022章
讨好。
即便成长在一个条件优渥父母恩爱的环境中, 阮梨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对“讨好”这两个字也不陌生。
她见过阮兴国讨好生意场上的人。
见过程雅芝在贵妇间曲意逢迎的笑。
推而广之,那些年她跟在霍明朗身后,陪他疯陪他闹又何尝不是一种讨好。
为了旁人欣悦而委屈自己, 就是讨好。
阮梨发现, 霍砚舟总是会打破一些她惯有的认知。
她当然也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 怎么才能不需去讨好任何人,没有比“霍砚舟太太”这个身份更好用。
“可是, 你不会有所顾忌吗?”
“比如。”
阮梨想起程雅芝说的“婚期”, 霍砚舟至今在她面前只字未提过。
“你真的已经想清楚了吗, 把我们的关系摆在明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