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宁打断了:“你不明白。”
“我去过猪脚巷了,也没你想象的那么清高,路遥宁,我问过你那么多次,可是你从来也没想过给我一丝机会。”
“你不可能明白。”路遥宁说,“我出身在猪脚巷,是妓女和嫖客的女儿。”
“我妈是站街的,因为穷,不是说皮肉生意最来钱吗?两腿一张就能做生意,可是她又漂亮又穷,越站越穷,怀了我之后,她也不知道是谁的种,别人劝她打了,她不干,就盯上了来得最勤的那几个,最后,她找上了我爸。”
“我爸是收租的,在整条街上混的不算好,但也不是最坏的,我出生很久之后他们才结婚,那一年我五岁,或者六岁,记不清了,要上户口才能上学,所以他们结了婚,也搬到一起住。”
“和一个男人结婚,没有改变任何事,他们还是赚得不多,过得也勉勉强强。”
“我爸是一个无差别的混蛋。”
“他会打我妈,也会打我,有时候只是气不顺,有时候没有理由,但是如果有别人欺负我、欺负我妈,他也会提着钢管去找人,有一天他快把她打死了。”
“他说他看见了以前的老主顾上门,我妈说没有,他不相信,一路拖着她的头发下了楼梯扔在大街上,我想去扶她起来,但是我妈冲我高声尖叫起来,她让我回去,滚回去。”
“没过多久她就死了,是自杀的。”
“那一段时间她一直跟我说,要我去海里看她,可是她最终是投江死的,像一只鸟一样落进去,没有尸体,长江捞尸是要出钱的,我爸不肯出,她连死都死错了地方。”
“她死了,我爸娶了另一个女人。”
路遥宁吐出一口烟,眼眸垂落下去,江落城问:“对你很不好吗?”
“不,很好,可以说是太好了。”
路遥宁轻轻摇头:“不该对我这么好的,没有我她会更好,我让每个人的人生都彻底被毁掉了。”
“是市场里菜农的女儿,爸爸死掉了,一个妈带着几个小孩卖菜,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因为我爸帮她们家出头,还不收保护费,也许是因为感激,也许只是害怕,她嫁过来了,年纪轻轻的,就要给人当后妈。”
“她太小了,最多十七岁,我叫她姐姐,她做饭也好吃,手也巧,我爸总是不在家的,家里只有我们两个。”
“然后……你知道的,我爸也死了。”路遥宁面色平静的说,指着太阳穴的位置,“打架的时候敲到头,人一下子就躺下了,就没了,那么大的块头,那么凶的人,没了就没了。”
“他死了,凶手判刑坐了牢,家属都是老弱病残,凑出来的一点赔偿金花完了,我们就没有钱了,我还在读书,其实我可以不读书的,她也可以走,她还那么年轻。”路遥宁继续平静地叙述下去,“但是她没有。”
“她不让我退学,想办法去夜市摆摊,我只能在其他时间拼命打工,我考上了江州大学,我还赚到钱了,我们终于可以从那个烂地方搬出来。”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从这里开始,才能是你,才是你,江落城,江少爷,我的人生从这里开始,才是你能够理解的那种故事。”
“那种你在电视机里报纸上看到的励志奋斗故事,穷人怎么改变命运的故事。”
“你以为你听懂了吗?你连想象都想象不到!你自以为能理解的白手起家,是捡别人不要的菜叶子吃下去才能活下来吗?你没有饿过!”
“江少爷,你赚了这么多钱,你知道钱是怎么赚的吗?你知道人为什么要赚钱吗?”
江落城无声张了张嘴,但路遥宁根本没想听他的回答:“是一毛一块赚出来的,是一分一分省下来的,是为了活下去,是拿命熬出来的,你这样赚过钱吗?”
“你没有!”路遥宁的眼眶泛起了淡红,情绪逐渐激动起来,“你根本不可能明白,你不知道那种记忆会永远刻在你脑子里,甩都甩不掉。”
“但是无论怎么说,现在你过得很好,一切都过去了。”江落城低声道,“宁宁,人可以向前看。”
“我过不去,什么都晚了!”路遥宁突然崩溃,嘶声喊叫起来,因为用力,那支雪茄在指间深深地弯折起来,眼角凝固有泪,随着声线颤抖着,她瞪大眼睛,“她也死了,你知道吗!”
“车祸,就是那么突然,在我大二的时候,已经开始卖A货,赚了一大笔,再过两年就能毕业了,我唯一想让她过上好日子的人没有了,她不等我!”
她的眼泪再次涌出来,声嘶力竭地喊出声音:“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遥宁,遥宁……”江落城从背后抱住她,也制住她,像驯服一头小兽,在钳制中安抚她。
路遥宁在他怀中再次泪流满面,但是深深吸了两口气,硬是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最值钱的首饰,就是结婚的时候我爸买给她的蓝宝石戒指,当然是假的,两百块,下葬的时候戴在手上让火葬场的人收走了,骨头让人烧掉了。”
“十八克拉的萧邦孔雀蓝又怎么样,南川最贵的墓地最好的位置又怎么样,全部都是假的,都是自欺欺人,我什么都可以有,就算没有我可以去赚,但是姐姐什么都没有。”
路遥宁已经快哭不出声音:“姐姐什么都没有。”
“如果按你这样说,那我岂不就是彻头彻尾的混蛋。”江落城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妈明明还活着,我却不愿意去看她。”
路遥宁一抹眼泪,凄厉地笑了一声:“你他妈本来就是。”
江落城缓慢地放开她,路遥宁失去支撑,脱力一般地跌坐在地毯上。
第47章 只有斗赢了才会明白
那一支雪茄燃尽,地毯上烧出一个洞来,边缘焦焦的,有一股奇异难闻的味道,路遥宁缓慢地说:“你想死个明白,那我就告诉你,我恨你,没有原因的恨你,你们这种人存在就该被憎恨,别人我不认识,我只是认识你,那我就恨你。”
江落城很平静地接受,然后说:“你的过去并不是我造成的。”
路遥宁看着窗外的月光说:“你太傲慢了。”
“好,随你怎么说,我傲慢,混蛋,我天生优越,我为你拍了几千万的戒指,给了你一段婚姻,我也说过爱你,路遥宁,我怎么欠你了?”
“你说的都对。”路遥宁把视线转回来,“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原本我什么都不想说,说了也没有用。”
她站起来,姿态破碎,但是忽然有了无穷的气力,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你们这种人,只有把你们斗赢了才会明白。”
“愿赌服输,这一回我彻底退出。”
她把床头抽屉里的合同拿出来,还没等说话就让江落城夺了过来,翻到反面空白,拿起桌面上的金笔,开始写下第一行字。
“房产,债券,基金,无论是不是我私人持有的,收益我们都对半分,负债不用你还。”他写完这行,划好了分割线,继续说,“礼物,全部给你,算赠予,上次被我扯坏的那些,我赔给你。”
“屵达是江家的产业,也是奶奶的心血,我不能动,我自己名下的公司,都可以分给你五个点。”
“江宁,是我们一起做起来的,现在背着债,所以收益就不提了,股份,我们一人一半。”
“还有……”
洋洋洒洒半面纸的墨迹未干,江落城递出去:“过往所有条款都作废,包括婚前协议,让你的律师按这个重新拟,我会签字,如果你不想离了,就留好,如果你还想离,我也同意,不过路遥宁,财产分割出去了,不代表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断了。”
路遥宁不接,江落城就放在她身旁的床边,她盯着他问:“这是什么意思,同情?心软了?我真是太可怜了,你施舍给我,是吗?”
“因为我爱你。”
“你不是说……我的过去,并不是你造成的。”
“但是既然我爱你。”江落城说,“就要为你的过去买单。”
路遥宁挪开眼神。
“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买单。”
她拿起那份协议,重新将它翻到正面,密密麻麻的打印体上划出了各种标注线:“我的律师为我尽可能做了细节修改,争取我的权益,有空你看一下,视频我会销毁,只要你答应我不再刻意为难宁星,也不要再向我剩下的客户和合作方施压。”
江落城接了过来:“我答应。”
“谢谢。”路遥宁说,“江总,从谈判的意义上说,我们一直拥有一件很珍贵的东西,那就是对彼此的信任。”
他从不食言,她亦如是。
第一次,路遥宁站在江落城面前,觉得自己的灵魂与他平视。
“我们好聚好散。”
江落城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散。”
“那你就等着吧。”路遥宁神色平静,“等着我起码赢你一次,到时候再来讨论,别再说爱我了,爱不爱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那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方阿姨说,你不会爱人,确实,我也不会,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互相索取不存在的东西,没这个必要,我不想和你辩论,我也不想解释,胜利者才有话语权和定义权。”
“你要怎么赢?”江落城问,“宁星如今的境况大部分并不是我造成的,市场如此,就算我不再施压,我不出手帮你,你……”
“我不用你帮。”路遥宁冷静地打断他,“遇到你之前我好好活了这么多年,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我告诉你江落城,我要是用了你江家一分钱,都不叫赢!就算是重头再来,我路遥宁一样做的起来!”
江落城的瞳孔震惊地放大了一瞬,像是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个女人似的,他的手指攥紧了手中的协议纸张,他想说点什么,但竟然说不出来。
这不是当初嫁给他是那个百依百顺的路遥宁,也不是在后来的婚姻生活中想方设法和他耍小聪明的路遥宁,这是猪脚巷出来的路遥宁。
是曾经金牌的基金经理,是白手起家的路老板。
她身上尚有红痕,是江落城刚刚掐出来的印记,情色的痕迹还在,这个人却离他很远了,路遥宁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问道:“有火吗?我不想抽雪茄。”
江落城从地毯上扔下的西装外套中摸出银色的打火机,路遥宁从床头的暗格里倒出一支惯常抽的细烟,轻轻咬着俯身下来让他来点,长卷发的发梢落在了雪白的衬衫袖子上,黑白分明,坐在床边,她吐出一口细细的雾。
“我会离开洛州几年。”路遥宁开口说,声带微哑,她今晚说的话的确太多,“在洛州做彻底绕过江家不太现实。”
江落城不予置评,从路遥宁的烟盒里也抽出来一支,砂轮轻擦,沙沙两声点燃。
“还有吗?”
路遥宁轻描淡写地说:“还有,我要整死祁若初。”
“我能帮忙吗?”
路瑶宁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能。”
“也许我能做到没有痕迹,让你看不出来。”
“我不是个白痴。”路遥宁毫不顾忌地弹了两下,把烟灰扬在地毯上,“你什么都要问为什么,我今天就给你一次性都讲清楚,姓江的,是你先起了心思要去坑他一把,不是我,我只是替你做了那个恶人,祁若初心里明白的很,可他报复你也要把我夹进去,你们两个男的拿我作筏子,都不是个东西!”
“一码归一码,我的仇我自己报,你的账你和祁若初去算,别夹着我,也别想再趁着我卖的力气。”那双勾魂夺魄的狐狸眼锋利地看过来,江落城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既然你要走,离婚的事情要不要几年之后再办。”江落城慢慢吸着烟,“协议可以先签。”
“不行,马上办,现在就办,我给你三天时间。”路遥宁猛吸一口,吐出最后一口烟圈,扭头寻找烟灰缸,江落城忽然伸手在她面前,掌心摊开。
路遥宁瞪着他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但最终没有摁下去。
她摁在了昂贵的床单上,娇贵的真丝立刻撩起一个大洞。
烟尾被甩在地板上。
江落城也学着她做了一模一样的事。
现在床单上是两个洞了。
第48章 大不了从头再来
路遥宁要离开洛州从头开始,第一步计划就是去找Allen。
这家伙用情伤为借口怎么也约不出来,路遥宁就反过来和他之前一样,提着一瓶威士忌上门踢馆,Allen裹着一张爱马仕的毯子神色恹恹的来开门,路遥宁看了就撇嘴。
“拜托,别这个样子好不好?”
一边把门带上,一边换鞋,路遥宁一边说:“我老公没了都没有你情人没了这么伤心。”
Allen一脸颓丧的纠正道:“是金主。”
冰桶被放在桌上,金黄色的威士忌倒在杯中,路遥宁笑道:“老郑给了你不少吧?”
“是不少,但都是钞票,没什么增值资产,花一花就花完了。”
“哎呦,这不是正好吗?王总。”路遥宁托着下巴摇动着杯子,勾人地轻轻一笑,“你需要一个资产管理的专家。”
“别这样叫我,瘆得慌!”Allen抱紧自己的小毯子,捏紧自己的小杯子,尖叫道,“路遥宁,你不要过来!”
“干什么,我又不吃了你。”
“你算计我的钱啊!”
路遥宁正色道:“我是来找你合作的,不要用算计这么低端的词。”
“用你自己的钱去,你那么有钱!”
“金融第一课,就是不要用自己的钱投资。”见Allen警惕地盯着自己,路遥宁不紧不慢地拿杯子和他碰,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不知道。”
说服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技巧,如果是祁若初,那就要说得半真半假,面对江落城,应该想好自己的利益和感情的筹码,然而路遥宁的打算是——对夜场出身的王胜利,用最简单的一句话就可以打动他。
“你跟了郑公子这么多年,脏活累活替他干了不少,他为了结婚就把你踹了,虽然给了钱,但是你能甘心吗?”路遥宁说,“难道你不想让老郑以后见到你,老老实实地叫一句王总?”
“今天的你他爱理不理,明天的你他高攀不起。”
虽然土,但是爽。
Allen果然被打动,喉结一滚,咽了一口酒,又眨眨眼,路遥宁马上跟进,说:“我当年管基金的时候,操的可是几个亿的盘子,现在我只要你四千万,保底你的本金,亏了我来补,赚了三七分,我七你三。混了这么多年,我也不是白玩的,四千万我不是保不起,是现在宁星需要钱顶一阵,只要能缓过今年……”
她顿了顿,专门停下来喝了口酒:“不过等我缓过来,可能也不需要你的钱了哦。”
“别呀,带我一个。”Allen急了,“咱们什么关系。”
“行。”路遥宁从包里拿出拟好的合同和文件,还体贴地递上一只签字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