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最熟悉的那种东北男孩,虽然有点腼腆,但憨厚、直爽、听着听着就笑弯了眼睛。
而且不让话题掉地上,我在这边没什么朋友,也好久没有这么畅快的聊过天了。
饭店打烊之后,还意犹未尽,索性一起散步回家。
他说:“你为什么会去工地啊?女生还是那种文职比较好吧?”
“喜欢啊,有人喜欢笔墨纸砚,我就是喜欢钢筋水泥。”我信口胡乱扯。
他又低头闷闷的笑。
“你呢?”
“我没什么喜欢的东西,我爸妈开饭馆的,我毕业了之后就替他们管着。现在一年能赚个几十个吧。”
“可以啊你。”我货真价实的喟叹。
我一直以为我在同学当中算是混得好的,但是还是抵不上这些天生的赢家。
“没啥,都是我爸妈……我都没出过咱这小城市。”他又不好意思起来:“像你多好啊,一直在外面闯荡。”
“那你怎么现在才找对象啊?”我说。
聊的越多,男女间的暧昧气氛越是荡然无存,我突然像极了一个知心老大姐。
我们这样的小城市,一般条件越好,就越早结婚。
他挠挠头,道:“进饭店的时候,闯了个大祸,把后厨炸了,幸好没死人,我爸赔了不少钱。我就一门心思的给他赚钱了,也跟女朋友分手了,就单到现在。”
“唉,先赚钱,后成家,挺好的。”
“你呢?没跟一中那个男生在一起么?”他说:“那时候你一放学就往一中跑。”
我笑了笑,道:“分手了。”
好像是为我这句话作注脚,天空纷纷扬扬的飘起了雪花,洁白冰凉。
我才突然醒过神来:“哎,咱们怎么说这话走到这里来了?”
这居然是我和奶奶的老家附近。
“你不是住这么?”
“我早搬了,下雪了,你赶紧回家。”我连忙拦出租车,可是半天也没拦到,就在这时候,周庭举起了手里的钥匙:“其实,我开车来的。”
“那你不早说!”
我们又走回饭店开车,头上落满了雪,他的车是一辆特斯拉,他让我开了一会,倒是挺有意思。
我们说说笑笑的很快开到了我家门口。
“回见啊!”我挥手。
他也朝我笑,认真道:“我知道一家特别好吃的麻辣香锅。下次带你去!”我愣了片刻,说:“我现在其实不那么爱吃这个了。”
他的表情有点懵,我于心不忍,想再说点什么。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冬雪——”
第56章 你只是不喜欢被人瞧不起
于诗萱穿着一件米白色大衣,头发上落满了雪,如同冰雕玉琢做的一个人。
“你怎么来了?”
我像一颗炮弹一样冲过去,一边飞快的解开围巾。
她被我裹得严严实实的,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开口就打着冷颤:“我来不行?”
“行行行,你怎么不敲门呢?”
我抱着她摩挲取暖,回头给周庭介绍:“这是我朋友,这是我高中同学。”
周庭看到她,微微怔了一刻,于诗萱那种略微超脱现实生活的美貌,没人能忽略。
不过他很快道:“你好,那……我走了啊。”
“嗯,回见。”
我把于诗萱拉进屋,在她洗热水澡的当口,煮了一碗热汤面。
自从我把奶奶从北京接回东北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
我没心思跟人聊天,她当然不会纡尊降贵的跟我没话找活,渐渐地,也就断了联系。
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微信里三千多人,太多这种阶段性的朋友了,
所以她能来找我,是一件顶意外的事情。
她穿着我的睡衣,用调羹慢条斯理地喝汤,可怜的南方孩子给冻傻了。
“你怎么来想起找我了?”
她没回答,而是道:“你现在的品位也太差了吧。”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她指的是周庭。
“瞎想什么,就相了个亲,发现是高中同学。”我道。
“然后结婚,生大宝、二宝,一半精力用来伺候孩子们拉屎、吃饭、上学……另一半用来跟婆婆吵架,生活唯一的盼望就是老公状态好一点,在床上不用草草收尾……”她轻轻叹息一声:“真是有趣的人生。”
我脸上还带着笑,道:“我没惹你吧?”
“我就是觉得惊讶,从S建出来,我以为你会过上多么世外桃源的生活,结果就在一个乌糟糟的公司,一天比一天更摆烂,我去过你的工地,烂透了……”
这句像一记耳光,狠狠甩在我脸上。
我的工地一向以井井有条著称,可这次这个项目,的确烂透了,所有的地方都是凑合着应付检查。
“公主!”我打断她,道:“我跟你不一样,我天生就懒惰邋遢,我没办法时刻严格要求自己,我们穷人都是这么将就活着的,怎么了呢?”
“可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冷笑:“我以前总觉得我再努力一点,我就能成啊,结果你看到了,老冯努力到死,人家说扔就扔!”
她不再说话,静静的看着我,面色雪白,黑发湿濡。
“而我呢,我家人不要,男朋友也不要,自己生活也不要,我就卯着劲儿往上爬,到最后我能得到什么!谁把我当人了呢?”我往后一靠,冷笑:“还不如摆烂,我至少活的舒服点。”
屋里陷入死一般寂静,我突然后悔,我跟她吼什么呢,人家大老远来看我,我反而倒出来满肚子怨气。
不过现在道歉,也有点尴尬。
“碗不用洗了,放水槽里就行,吃完进来睡觉。”
我硬邦邦的丢下一句话,就回卧室了。
我装作背对着她玩手机,实际上耳朵拉得像只活驴,小心翼翼的听着餐厅的动静。
我真的很怕大小姐发起脾气来,夺门而走。
那她会成为第一颗冻死的南方小土豆。
可是她没有走,甚至窸窸窣窣的洗了碗,然后去刷牙,护肤。
最后走到房间里。
室内只开了一盏昏昏暗暗的灯光,我闭着眼睛装睡,感觉旁边的床陷下去,她身上的味道,好闻得像是一颗清甜饱满的柚子。
她躺在了我身后。
沉默了一会,她说:“你刚才那个问题还问不问?”
“什么问题?”
“你问我为什么来找你。”
“哦,为什么?”
她从背后轻轻抱住我,小声说:“因为我想你了
我好像是被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奶猫轻轻蹭了一下,心里又是慌又是甜。
只能转过来,道:“那你多住几天。”
她安静的看着我,暖黄色的光线下,那双眼睛晶莹剔透,更像一只猫了。
她轻声问我:“冬雪,你还剩下多少钱。”
“二百来万吧,怎么了?”
她点点头,轻轻启唇:“我也把房子卖了。”
“啊,你也卖……什么!”
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我几乎是从床上弹起来的!
“你最近卖房子?你脑子进水了?”
她没有理会我说的话,而是道:“你记得我设计的那个别墅群,现在叫微风草民宿,我爸爸帮我申请,得了一个国际建筑奖项。”
“然后呢。”
“我想成立一个建筑事务所,我们一起,我来设计,你来施工。”
我目瞪口呆,道:“你真的疯了,你知道现在的市场有多不景气么?”
“但是我已经接到了我第一份工作,就在这里。”她说:“你知道网红建筑么?”
“字面意思么?就像阿那亚那种?”
“对,一个足够文艺、概念足够好的建筑设计,可以给当地带来巨大的流量,它值得投资,而微风草的成功,说明我有这个实力。”
我想了一下,的确,于诗萱作为建筑师够不够优秀见仁见智,但她的作品的确有一种独一无二的美感,够梦幻,也够天马行空。
“你可能不知道,菜场街即将改造,南北大学会在这里建立一个分部,他们的校长很喜欢我的作品,新图书馆很可能会交给我来设计。”
菜场街……那不就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啊,要建大学了么。
“如果这个项目成功的,乡村建设,老民宅改造……会有很多类似思路项目继续找我,我必须找一个能够完美执行我图纸的项目经理,只能是你。”
我被过多的信息冲击的有点懵,下意识的拒绝:“我可以帮你管工地,但是一起开公司还是算了吧……”
这种行情,我实在没有什么创业的雄心壮志。
而且听上去,这个公司核心竞争力是她的设计,工程队可有可无,在她手下做,和给王总当副总,有什么区别呢?
和朋友一起开公司,麻烦又伤感情。
“不仅仅是工地,我们是合伙开公司,地位一样,利润半分。”她说:坦白点说,我们俩单个都没有实力开公司,你没有资源,而我不知道怎么跟客户打交道,也不知道怎么管理公司人员,我们加在一起……”
我打断她:“公主,我跟你不一样。”
她就算失败了,她爸爸也不会让她无家可归的,而我,没有一个可以给我兜底的家人,也没有那么多试错成本,创业失败对我来说不是“啊,没做好一件事。”
而是倾家荡产,一败涂地。
我错不起。
她看着我,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她说:“好的,我知道了。”
那天,我们相背而睡,谁都没有睡着。
昏暗的小灯,幽幽的亮着。
我听见她非常轻的声音:“其实你喜欢造房子。”
我没有说话。
“你也喜欢‘努力’”
“你只是讨厌被人利用,被人摆布,被人……瞧不起。”
第57章 那些过去的时光
对于诗萱来说,把公司注册在哪都一样,她想在这里经营,纯粹是因为我。
但是我还是拒绝了,或许等项目正式启动,我能带着王总的公司去当个分包,毕竟是本地的大项目。
但是创业,我这辈子想都没想过。
很麻烦。
经营场地要买,设备也要买,员工要招聘,还得给人上五险一金,对了,还有财务……想想就头大。
重点是,一旦赔了,血本无归。
我这么多年,就彻底白折腾了。
于诗萱没说什么,又恢复了冰山扑克脸,她还要去见南北大学的校长,暂且在我家住下了。
我奶奶看她挺不顺眼,一个成天冷冰冰、什么活也不干的公主,不入她老人家法眼。另外她总是在我耳边嘀咕:“你放这么漂亮一个姑娘在身边,你还咋找对象啊!”
我说:“你不老说我天下第一好看么?真金不怕火炼。”
奶奶急得直打我:“祖宗!那你也不能找个三昧真火来啊!”
她是怕周庭。
周庭是我唯一一个继续接触的相亲对象,奶奶因为我结婚的事情已经魔怔了,经常因为一点事就摔盆摔碗,又哭又闹,这对她身体不好。
自从周庭出现,她状态就稳定多了,周庭是个老实小伙,家里又有钱,她打心眼里喜欢。
至于周庭会不会看上于诗萱,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反正公主本人没说讨厌他,我们三个就经常一起出去玩。
老家是四线小城市,也没什么景点,我只能带于诗萱去爬山。
冬天里,这座山光秃秃的,积着一些陈年的雪,整个山路上,只有我们三个人。
到底是男生,周庭爬的很快,到了曲折的地方,就伸手把我们俩拉上去。
“这有什么好爬的,请问。”于诗萱全程都不高兴,板着脸道:“S市是没有山么?”
“你别看爬的时候挺无聊,但是爬到山顶,哇塞那风景,还能看到大海。”
于诗萱以一种看弱智的眼神看着我。
对不起,我忘了她在海边长大。
我绞尽脑汁的想,终于憋出来一句话:“对了,山顶有一座庙,特别灵验,我们这儿大年初一,都要来这上香的。”
说出来,我突然愣了,这是我第二次来这座山。
第一次是和程厦。
那时候他还是个生机勃勃的少年,站在晨光中,漫不经心的说:“我们当然不会分开啊!你浪费了一个愿望。
他不知道我其实没有许那个“和他永远在一起”的愿望。
就像他不知道,我们终究会变成疲惫无聊的大人,然后走散在人海里。
这就是在菩萨面前说谎的代价么?
我有点说不出来的难受,那种难受很淡,我不知道古人给它起了名字,叫物是人非。
于诗萱已经走到庙门前,道:“也不知道这神仙灵不灵……”
“你住嘴啊!”我连忙道:“可以不信,别瞎说。”
她白了我一眼,在一旁二维码上扫了香火钱,888.8。
然后双手合十,闭眼念诵:“如果你灵的话,保佑任冬雪吧,把好的东西都给她吧。”
阳光下,她的皮肤洁白干净,宛如玉石。
我怔了一下。
我随手拿起香,也祈福道:“也保佑于诗萱,创业成功,以后钱和命运……通通都抓在自己手里。”她被父亲摆布,被人渣老师欺负,交了个死刑犯的男朋友。
我们有着截然不同的出身和命运。
却殊途同归的在在命运的浪尖上,身不由己的漂泊。
这像是女孩的宿命。
这时候周庭凑过来,道:“后面那个老和尚卖水,你俩喝什么啊?”
我急得跳起来:“你疯了!景区的水也敢买!”
下了山,本来要去吃东北菜的,可是于诗萱不爱吃油的,周庭就开车挨家挨户的找,才终于勉强找到了一家清清淡淡的私房菜馆。
下午,我想带她去菜场街实地看一下,虽然现在还没拆迁完,但是总归心里有点数。
“但听说挺破的。”她蹙着眉道。
“是挺破的。”我说:“但是我就是在那边长大的。”
吃饭吃到一半,我起身装作上厕所,实际上是结账。
周庭又当司机又爬山的,我不能再让人家花钱。
可回去的时候,我正好听见包厢里有人说话,是周庭。
他的声音还是有点腼腆,道:“那个,我想问你一件事。”
哈,有瓜。
我点了根烟,识趣的没有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