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威北公府萧家将京兆府围了一圈,鸣鼓喊冤,哭啼的不成样子。
“儿啊,我的儿啊,到底是谁下得如此毒手,几乎要了我儿的命啊!”
萧母哭得伤心,曹嫣然在旁扶着婆母,也泪流满面,哭得身子摇摇欲坠:
“我的萧郎……你们一定要还我夫君一个公道!”
京兆府大门紧闭,官兵也只道:“夫人娘子请回吧,府尹大人休沐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堂而皇之。
并没有丝毫要接案的样子。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萧母听得这话直接气得昏厥过去。
一夜不见,他儿子脑袋让人开了瓢,下半身也彻底残废了,她们萧家再也不能有后了。
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贼人,公然在上京城对着公府嫡子出手,她们萧家可是出了一位皇后的啊!
栖凤宫内,萧后也是惊吓得晕了过去,请了太医诊治后方才缓缓醒了过来。
她凤眸噙着泪,狠狠地攥着衾角。
陆景宴,一定是他!
一定是他害了威儿,不然怎么能什么线索都查不到,就让那伙贼人逃出生天了呢?!
萧后转头怒道:“陈昌呢?京兆府府尹薛怀避而不见,难不成他这个少尹也闭门不见么?我萧家当年是怎么扶持他走到四品的位子,他都忘了?!”
书槐一早便差人去问了,她道:“娘娘,陈大人昨夜突发心疾,此刻晕倒在床,已往朝中递了告假名帖。”
萧后冷笑道:“好啊,好一个心疾!还有谁,大理寺呢?”
啧,她忘记了,大理寺少卿祁时安那是东宫的人。
刑部。
萧后问道:“李渊呢?萧儿就要被打出人命,这等刑审命案,难不成京兆府和大理寺不接,刑部也不敢接么?”
书槐犹豫道:“娘娘,李大人昨夜于刑部大狱中,暴毙。”
“什么?”
萧后脸色一瞬惨白了下去,只觉得后背直发冷,素日张扬的凤眸也跟着抖了抖。
到底是经过妃嫔争斗才坐到这个位子上的,萧蔷迅速调整好情绪,然则那娇音还是发冷,发颤,渗得切齿。
她几乎是磕磕绊绊道:“快,快去写信给运儿,告诉他在边关照看好自己。眼看着就要到年关,乌厥那起子人总是喜欢在这个时候骚扰边境,若运儿出了意外,陆景宴可就有理由推到乌厥人身上了。”
“快去!”
陆运是她名下唯一的成年皇子,绝对不能有意外。
她倒是真真的小瞧了陆景宴。
喜欢冲冠一怒为红颜?
那你能不能过得去陛下那一关呢?
御书房,圣人身着苍青色金龙纹常服,一言不发的坐在案上。
少倾,他将一叠呈文摔在了陆执脸上,勃然大怒:“你如今长本事了,天子脚下竟敢动公侯府家的公子?”
“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易储?”
太子站的笔直恭顺,语气却桀骜无畏:“父皇想废了儿臣可立刻下诏书,儿臣不才,愿意让贤。”
“你……咳咳咳……”
嘉元帝气得咳起来,苏公公急忙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胸脯顺气,调和道:“陛下,陛下有话好好说,太子殿下可是元后娘娘唯一的嫡子,您不看他的面子也要看娘娘的面子。”
“音儿。”
提起元后,嘉元帝脸色渐渐缓和,声音阴沉似水,可总归少了帝王之怒。
可当父亲的,该训还是得训:
“你如今做事,那是越发不知遮掩了。顶着储君的身份,你去跟那帮不入流的人置气?你,你让人查出来,朕的脸面要是不要?!”
陆执不语,只垂眸,眼观鼻,鼻观心,软硬不吃的样子。
嘉元帝看着他倔强别扭的样子,抬手点了点桌面,叹道:“跟你娘一个德行!”
当年就因为他忘了音儿的生辰,她就能跟他闹别扭,堵着栖凤宫的宫门,一个月不让他进去。
真真是小小女子,将难养也。
“行了,去吧,朕看见你就烦。”嘉元帝窝了一肚子火,嘟囔道。
“哦。”陆执淡淡道,“还有一事,儿臣请旨娶沈家嫡女为儿臣正妻,东宫的太子妃。”
嘉元帝锐隼的眼神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陆执掀唇,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儿臣要娶沈灵书,三书六礼,大开中门,封为正妻。”
嘉元帝突然问:“非她不娶?”
“非她不娶。”
父子俩的声音重叠在御书房大殿内,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陆执脊背挺直,毫不无惧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不能再逃避,也不能再去等一个更周全,更完美的法子了。
因为他再也忍受不了失去袅袅的痛楚了。
一次也不行。
嘉元帝看着这个与自己七分相似的儿子,看了良久,随后他淡淡道:“你若想娶,便娶吧。”
“儿臣多谢父皇。”陆执双手叠至胸.前,遥遥跪拜了下去。
行完礼,人还没走,在大殿中央杵着。
嘉元帝太阳穴处隐隐作痛:“你不走还等什么?”
陆执道:“等父皇赐婚的圣旨。”
嘉元帝:“……朕还能骗你?”
陆执:“拿着比较踏实。”
苏公公:“……”
――――
拿到太子妃的圣旨回到东宫时,已经入了夜。
明德殿内,烛光明亮,灯火葳蕤。
还未走到宫门时,凌霄便来报今日的病情。
江太医熬煮的药喂进去三勺会吐一勺,但是终归也是都喂进去了,伤口上的药还没换,说是要等上一日,沈姑娘还用了些流粥,看着有气色了。
陆执走进屋内时,侍药的宫女很有眼力见的下去了。
沈灵书刚好醒着,既然听见动静了,也没办法装睡。
两人的目光隔着明明灭灭的灯火,静静地交汇在一处。
陆执唇角僵了僵,只觉得迈向她的步子,抬得无比艰难。
他期待着她开口说些什么,但又很怕她开口。
沈灵书望着灯光下男人削瘦疲惫的面容,唇边轻轻笑了。
醒来时,采茵已经将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发生的事都和她说了。
杀了三品尚书李渊,又众目睽睽之下废了萧家嫡子,桩桩件件,都是在替她出头。
平心而论,他其实可以不做这些。
也罢,这世上的憾事,也不止她们这一件。
沈灵书声音沙哑,虚弱抬唇道:“殿下……”
“袅袅……”
第34章 不愿
两人同时开口, 却又都缄声停住。
除去针锋相对,她们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平常心的面对彼此。
每次见面好像除了做那种事便是被他强迫着做那事。
想起这些,沈灵书眼底那刚涌上来的复杂情愫, 转瞬即逝。
她承认这次萧蔷动手, 是陆执救了她,护住了她。
若没有他, 她这条命应当交代在刑部大狱里了。
可事情的起因,不也是她在云山寺后院被他堵着不让走最后才遇见那刺客。
刺客本就是冲他而来,她不过是个垫背的。
想清楚这些,她醒来时心中的亏欠, 内疚便也消散个七八分。
是了, 她不欠陆执的,亦不要他欠自己。
她们两个应当再无交集, 形同陌路。
沈灵书美眸转停,心中酝酿着, 不如就今日把话与他说清楚吧。
陆执坐在榻边, 大掌自然的握上了她的小手,温软薄凉,他皱起了眉:“怎么还是这样凉?”
沈灵书不漏痕迹的抽出小手缩回丝衾里, 轻音道:“不碍事的。江太医早上来熬药,说我恢复的很好, 再有几日便可下床了。我知道,这次都是殿下救了我。”
她的声音温婉,不卑不亢, 如同江南绵绵雨雾, 婉转,也疏离。
娘亲在世时教过她说话的方式。先说对方想听的, 或赞美对方,再说自己想说的。
沈灵书按着娘亲的办法,准备循序渐进,引出她最后想说的主题――
认真分开,好好告别。
陆执黑眸盯着她,忽地唇边掀起笑容:“江太医同孤说的是,没有半个月,袅袅还下不来床。袅袅故意隐瞒病情――”
“怎么,袅袅要走?”
沈灵书眼睫颤了颤,她从未和陆执提过回扬州的事,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思路被打断了,她飞快思索着要怎么把话圆回去。
少女心绪杂乱,惴惴不安的神色都一一落入男人眼中。
更加落实他的猜测。
他从那张雪白小脸上读到了躲闪,嫌恶,抗拒。
他的心情一点点沉到极点,随后凝结成冰。
陆执从袖中拿出一明黄圣绢,轻轻抖了开,遒劲刚挺的字迹赫然陈列在尊贵的圣旨上。
他淡淡道:“孤已向父皇请旨,袅袅日后便是这东宫的太子妃,你走不了。”
沈灵书美眸渐渐瞪圆,苍白的小脸染上血色,脱口而出问:“你说什么?”
陆执不言,只晃了晃手中帝王亲笔。
金灿灿的帛面,饱满墨迹被日光晃得耀眼明亮。
沈灵书闭眼,丝衾下的指节渐渐蜷曲在一起,水葱般的指甲嵌入掌心软肉,细微的疼痛叫她回过神。
再睁眼时,那水眸已然红了一圈。
沈灵书试图让声音平静下来,可还是克制不住的发颤,她有些痛苦揉着头发道:“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这亲事就不算成……”
陆执轻轻揉着她的发顶,刻意让自己的心情冷静下来,试图安抚着她的慌乱不安,亦是安抚着自己。
安抚着自己,不要再做出伤害袅袅的事。
不要打破他们之间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
“袅袅,我曾说过,我想要你。这门亲事成与不成,你说了不算。”
“何况太子妃之位,万金难求。”
他温柔的朝她笑着,唇边的话却形同软.禁。
沈灵书后怕的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宫殿,脑海里不由自主勾勒起以后的生活。
她会被他囚.禁在这座偌大的东宫里,如同缠线木偶,任他摆布,索取。
再眼看着他左一个侧妃,右一个良娣的娶回来,袖中混着别的女人的香气来吻她,要她,说爱慕于她。
她会被迫与那些困在深宫里的女人争宠,只祈求郎君的怜爱,雨露。
终此一生。
不!她自幼时起读书明礼,不是为了同一群女人在一个男人面前讨饭吃的。
那不是女子该有的结局,也不是她的宿命。
沈灵书心中阵阵反胃,眸色亦变得坚定。
她扬起那双漂亮的眼睛勇敢的直视他,掀唇回应:
“可我不要你。”
陆执便也这般与她对视,只是那双清冷的眸渐渐漆黑,深邃,森然。
沈灵书知道她在做什么,是一个下位者面对上位者的挑衅,可她已经不在意他是否会因此动怒:“陆执,这世间求而不得的事太多太多,也并非这一件。你如今迫切的想要驯服我,不过是因为心中的占有和不甘。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喜欢,我也根本不稀罕你的喜欢。你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她平静的望着他,摆明立场。
陆执看着她,眉眼有一丝松动,指尖紧紧屈成拳头又渐渐松了下来。
良久,他淡淡道:“袅袅困了,孤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沈灵书望着男人离开的清贵背影,蓦地有些泄气。
又是和从前一样的方式。
她们之间的沟通永远说不到一个点上。
他只说他想说的,对于她的话避而不答,视而不见。
可有些事不是这样装聋作哑,便可遮掩过去的。
灯火如昼,将房间照得温暖明亮,可沈灵书的心底,却骤然关上了灯,只剩黑暗。
她不会嫁给陆执,亦不会如他所愿。
采茵端着净面的水盆和巾,绕过屏风走进来,见床上的姑娘还在发呆,心中思忖着,这是和太子殿下又不欢而散了。
她端着水盆跪在榻前,轻声道:“姑娘,洗洗脸歇下吧。江太医嘱咐了要保证充足的睡眠,伤才好得快一些。”
沈灵书一边净面一边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
少倾,她放下巾,看向采茵:“你如今还能出宫吗?”
采茵愣了下,旋即点头:“可以的,姑娘。如今姑娘深受太子殿下喜爱,那些宫人对女婢也还算客气的,姑娘是有什么需要采买的东西吗?”
闻言,沈灵书一双漂亮的眼睛动了动,声音放得轻了些:“明日你出宫,去把咱们在京城置办的房产和铺面都退了吧。”
她顿了顿:“还有那间当铺,让周叔叔回徐州老家吧,不用留在京城了。”
采茵刚开始还点头答应,可听到周叔叔时,她顿觉不对,听出了蹊跷:“姑娘,你是要回扬州吗?”
沈灵书沉默,眼底挣扎的很痛苦。
刚刚和陆执争吵了一番,她的心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陷入了一个左右为难的分叉口,一旦做出抉择,便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
她想回扬州,就代表着要她放弃沈家积年的忠臣名声,阿耶和娘亲用性命换回的荣耀,爵位,都要舍弃,甚至被扣上奸臣骂名。
她重生这么久以来的努力都要白费,不过是白折腾一场,不过取而代之的是她可以离开陆执,开始过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日子。
沈灵书自认为娘亲最想看见的,便是她的孩子平平安安,健康无虞的过完这一生。
第二个选择便是假意与陆执求和,与他浓情蜜意,妾如丝柔,等他查到了证据后再想办法离开。
沈灵书把心中所想说给采茵听。
采茵走到床边,看了眼窗外。
起雾的楹窗下五步一灯,十步一哨。
护宫守卫,何等森严?四方宫墙,何等严密?
她略担忧道:“姑娘想立刻回扬州应该不行。不过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无论姑娘选择哪一种,奴婢都会全力以赴。”
沈灵书眸中闪过一丝怅然。
是啊,采茵说的没错。
她之所以能和曹家退婚,除了曹夫人联合萧后使的手段,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曹家是臣子。
可陆执是天子的儿子,她若退婚,扫得便是天家颜面。她贸然抗旨不遵,到时候她这条命,一定会被嘉元帝悄无声息的解决。
沈灵书凝眸想了会儿,一个大胆的计划悄悄在她心中浮现。
“姑娘,夜深了,您快些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