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耀新迟迟过来,同美琪一同进到电影院,什么片子什么情节她都一无所知。黑黢黢的空间里只有面前有一大片刺眼光芒。整个人像是遁入另外一个空间。梅耀新好几次偷偷看她,估计观察她是否在默默痛哭流涕。他安慰道,你不要多想,他俩绝对不可能。美琪应声,我知道。
晚上宋云蔚失约了,在手机那头交代梅耀新要好生将人送回去。千载难逢的分化机会,梅耀新却放手了,他真想把宋云蔚骂上西天,可既没空也没心思。直把车往馨雅花园开,开到十字路口,美琪说你开错了,我回城西那边。梅耀新状似没事儿地打趣,怎么啦,吃醋气死啦,夫妻床头打架床位和,有什么事你就揪着他痛骂一顿嘛。美琪道,你不懂,你是白痴。
美琪叫他在缓坡处停车,独自一人漫步下去,路边一丛野蔷薇枝干在夜色下摇晃,花骨朵早谢了,还是摘了一只带刺绿植下来,甩动着朝那颗参天香樟树走去。再晚些,宋云蔚温柔亲密的嗓音从电话线那头迟迟而来,怎么没回来睡?美琪如常解释,霞姐家里有事,车间这边我就捎带着看看,暂时走不开。他道,耀新说你晚上没胃口,要不我弄点莲藕汤,给你送过来?美琪假模假样地打个哈哈,老公先不跟你说啦,我下去巡视一下就准备睡了,好困。
美琪裹着毯子在露台上痴坐一夜。
参天高大的香樟树在雾霭丛生的晨光中轻轻摇曳着绿色叶片。树下走出一段身影,比她渴望的更矮、更胖,绝非脑海中复刻了一万遍的身影。霞姐在楼下跟她问好,臃肿的身材灵活地穿越两层楼,近到跟前。啊呀老板,你一晚没睡哩。美琪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哪里,今天醒得早,出来透透气。霞姐搬了椅子坐下,是不是我请假耽误事了?
霞姐的老相好,也是就振华服装厂那个有点瘸的老徐,自从婆娘跑了之后,一直在老家打打零工照顾两个奶娃。霞姐时常跟他还有联系,实在放心不下,专程跑去那边,一看就心疼地不行。
老徐家县城经济不发达,像他这种又老又残的,根本找不到正经工作。白天到市场上给人拉货,晚上就沿街边捡点纸皮瓶子攒到垃圾回收站去。一件黑黢黢的外套不知穿了多少年月,既油又臭,俩孩子呢,也是没什么人样。霞姐大哭一场,非要老徐跟她走。她说我这一辈子没有别的指望了,就想找个心肠好的老伴过下半辈子。我也没子孙福气,正好!你凭白送我俩孩子,我开心还来不及!老徐垂着眼,眼泪淌得没有声息。哎,我怕拖累你呀。霞姐呸呸几声,你瞧我胖成这样也没人要,好啦,别矫情了,以后工资全上交,家务活你全管,这么招就跟我回家过日子吧!
美琪亲自开车去车站把老徐一家三口给拉回来,老实人节俭了一辈子,什么都不舍得扔,扁担挑满了不值钱的家当。霞姐登时就把他那些不干净的东西给扔了,说全准备了新的,推推嚷嚷地,将人塞进汽车。之后美琪给老徐安排入职、宿舍,至于两个早该上小学的孩子的入学事宜,得着社区开证明,还得跟学校接洽,社区又把责任踢到街道办。
这事儿不是霞姐能办的,首先她跟老徐还没领结婚证,再是,寻常老百姓对程序对政策原本就不甚了解、两眼一抹黑。学校也不会无端端地收取外地户口家庭贫寒的学生。
美琪将这些事儿当做自己的事来办,她需要不断攻克新难题来覆盖心底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份。街道办的邵主任终于抽空接待了她,并告知她也许能够为老徐先去申请一份残疾证,可以享受低保和大病补贴政策。台州市财政连年转好,利民政策也就更加宽松,残联那边大概率不会严苛卡档。
为了孩子能落户上学,霞姐跟老徐领证了,不过三俩老友,其中不乏跟老徐同病相怜的残疾人,加上美琪这边几个,清冷又诚挚热闹的两桌饭菜。美琪享用着朋友们红着眼眶的谢意,忽然发现,其实她还可做更多。接下来的一阵时光,她把阴霾搁置一边,着手联合残联那边,在云端新厂部的八车间组长位置交给霞姐,而八车间正式开启聘用残疾人群体。一是可以获得税收减免,同时,也能替他们申请岗位补贴,再不用四处乱打乱撞,在一个不受待见的环境里谋生工作。
原本她不想将这事儿大肆宣扬,邵主任劝道,这不是为你个人的名誉,这是为了弘扬社会良好风气,让大家关注受损群体,这才是社会真正进步的代表。
无数赞誉雪花似的飘洒到云端上方的大气层,云端再一次进入台州大大小小领导的视野中,又进一步地了解到云端近三年斐然的成绩。不久,有人给她稍来信息,说年底的青年企业家盛会中会有她的名字。
夜幕降临,城西路终于进入万籁俱寂的安宁气氛。
烫金的请柬被随意地丢在小桌上,美琪讲完几个祝贺的电话后,灿烂的笑脸逐渐隐去,手边是厨房里用来烧菜的绍兴黄酒。邝美丽的意外到访叫美琪惊诧万分,还以为是邝建国那头出了大事。
美丽将带来的贺礼,一瓶进口俄罗斯伏特加。她把酒开了,找了两只纸杯来,跟美琪隔着小方桌对饮起来。
美琪拿着纸杯倏然一笑,老幺,你现在不讲究啦?
美丽讥讽道,要讲究,也要看你这里有没有条件讲究。
姐妹两对视一眼,各自噗嗤笑开,笑完之后便是一阵长久的静默。美丽喝得不急,但一口要吞下小半杯去,借着上头的酒气道,邝美琪,这阵子叫你看了我好多笑话。美琪说哪里,你不把我当仇人就行。美丽伸长了手臂,给她好一顿掐,一盘花生米滚得满地咕噜乱跑。谁也没管。美丽唏嘘着,人嘛,不经点事,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我得庆幸,我经得还算早。那天你跟郑彬彬好说一通――行了,你别得意――我突然发现自诩聪明知世故,怎么反倒连你都不如?老大,虽然那些话你不是对我说的,但也算点醒了我。
美琪捏紧了纸杯,胸口好一番疼痛的沸腾。她点醒老幺,曾几何时,宋云蔚又是如何提点她。人生中最艰难的开端,千万个迷茫质疑,又是谁手把手地教她、跟她长聊。这样的人,她就要眼睁睁地瞧着,从手指缝中溜走了么。
美丽道,还有一件事我得跟你说,当初爸要给我筹集嫁妆,还得补亏空,那时我还以为纯是廖振生出的钱。后头才晓得,是老宋把他的第一批回款借给振生。所以爸也就没有非逼着你跟那个姓秦的成。
美琪偏开脸去,面上湿热着,口鼻也屏息着,不敢叫自己再触动半分。
美丽长叹一声,你跟老宋怎么回事?两人不是挺好的么?说实话,有段时间我嫉妒你嫉妒得不行。凭什么我要费尽心思,而你就是在路边捡了这么一个十全十美。美琪仍说,没怎么呀,热恋期过后不就是平淡期么,你看我天天三头六臂,他不也是三头六臂地转悠,没奈何,天公不作美。美丽仰头,喟叹,老大,其实我原本就不看好你俩。宋云蔚是一般人看不透的。他那段位,你不一定能承受。看吧,新鲜感过去,到头来还是你得吃苦头。
大姐,还是看淡点吧。最喜欢的那个,往往不是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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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妈妈叹气!
第63章 分裂
台州地方电视新闻台,益民养老院开工仪式上,由投资方天河光电的大股东兼董事长宋云蔚,与城西街道办的一把手邵主任各自牵领着一段红筹,中间结上一朵硕大的红花。镁光灯闪耀在面孔上。
宋云蔚十分上镜,柔和的面颊,鼻梁、下晗角却骨干锐利,无论哪个角度都是沉稳的风度翩翩。
美琪痴迷地盯着电视,画面闪过去了,瞳孔中还回响着某人颇有气度的风采。回神后,猛得阵阵心绞痛。好在有人及时干扰了这股自虐似的惆怅。门卫打电话进来,说是有位姓韩的女士,想拜访老板。
湿冷的寒风中,女人身穿一件红色羊绒大衣,黑长的头发迎风飞舞。单单一段剪影,就有叫人神思不属的魔力。美琪叫人把她领上来,进入温暖的室内。韩秀环顾一周,微笑着说些恭维的话。她的面孔,着实耐打量。她的雅量,又叫人不免将她跟宋云蔚对比一番。美琪问,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韩秀道,茶吧,我喝不了咖啡,肠胃不好。
韩秀以云端的事业为切入口,款款聊着这个男权世界,女人要分一杯羹,举足艰辛,美琪你能够打出这番天地,谁能不折服?美琪款款地笑出来,心里觉得太过讽刺。她说,我不如你,我是野路子,今天能挣钱完全靠运气。明天还指不定怎么样呢,银行欠了一屁股债。韩秀樱唇的粉唇刚要开启,美琪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好啦,韩部长,韩大才女,我相信你今天来不是为了跟我交际客套话,咱们两个不搭界的行业,合作更谈不上,有话直说,行么?
韩秀长望她一眼,似乎是微微地吃惊,起身来,美琪,今天云蔚的新闻你看了么?
美琪点头。
韩秀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投资养老院么?
韩秀开一辆粉色限量款的奔驰,载着美琪一同来到九龙山下。新新疗养院内,老人刚刚发过一次昏,搅得三楼乱了好一阵。医生护士将其刚刚安抚好。韩秀端来一碗刚出锅的雪梨红枣汤,无限耐心地哄着老人多喝两口。老人口角流澹,一只眼球冰冷入骨。韩秀任她乱糟糟地抓自己的手臂,抓出好几条红痕。老人说,莲心你舍得回家啦,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妈。
美琪浑身一震,忽然意识到这就是宋云蔚的姥姥。而后,胸跳如雷地即将精神崩溃。他从没跟她讲过,至亲还在。也没讲过,他每个月都会来几回探望老人。也没带她来过。韩秀全知道。她更知道宋云蔚办独立养老院,就是为了给姥姥定制颐养天年的保护带。
韩秀讲了很多,讲他们的过去,讲宋云蔚的心结,讲他最后的亲人眷念,讲他是多么不容易,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借钱给姥姥送去国外做手术。还讲他的生活习惯、爱好以及理想,他对女人是如何地呵护备至。将他们七年长跑中遇到的种种困难与障碍。在她的口中,宋云蔚重新又变成美琪所不熟识的那位。一栋遥远的空中楼阁。
韩秀推着老人去户外散步,道,请你不要对我有任何敌意。我不可能再跟云蔚复合。说到此处,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仿佛假设她肯,他一定会回头。韩秀腼腆一笑,我回来是为了工作,云蔚对他爸有很深的成见。只是,我们都是成年人了,经过各种摸爬滚打,做人还是要理智。前程事业比什么都重要。云奎正策划上市,如果天河光电能参与进来,云蔚就能立马身价翻上数十倍。这么好的机会,怎么忍心叫他放弃?我呢,其实想你帮帮忙,让他在关键时候不要那么任性。
美琪已然浑浑噩噩,韩秀送来一道浓墨重彩的劈天雷,闪电森森地,劈开她的心脏。她的幻想、爱恋,在韩秀嘴里,尽管没有直接比较,仍旧起着鲜明至极的对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美琪说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
远远的,大门处有人离在栏杆前抽烟。
黑色长款大衣,颀长体态,遥遥地上前来,在美琪身前立定。
美琪低垂的头,有泪水在打转。
云蔚伸出手来,缓缓地撩起美琪鬓边湿乱的鬓发,上面有雾也有水滴。
怎么没带伞?他问。
美琪故作轻松地耸肩,直到眼泪好好地蒸发掉,才道,没想到会下雨,还好吧,小雨。
云蔚将她送进车里,你开我的车回去,晚点我们在家碰头,好么?
宋云蔚大步流星地朝修养楼去,在楼下接手了姥姥的轮椅,一声不作地将老人推回房间。韩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她道,姥姥有点咳嗽受凉,刚才喂了雪梨水,出了点汗,好多了。云蔚把房门带上,空寂无人的走廊里,眉眼沉寂着。韩秀,你做过了。
凉薄的口吻比外头的凄风冷雨还叫人难捱。
韩秀凄苦一笑,我做了什么,要叫你这样待我。宋云蔚,你总以为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不,你搞错了。是你们宋家对不起我。
06 年元旦,刚从国外出差回来的宋云蔚预备跟韩秀订婚,前夜,终于将她带回宋家定下此事。原本她以为会受到宋东峰的阻挠,公司里谁都知道,宋东峰几次给儿子介绍对象,明显就是看不起韩秀的出身。学历再优秀又如何,不会比宋家男儿更优秀,根基如此薄弱,离开宋云蔚的话,顶多找一份循规蹈矩还算有门面的工作。仅此而已,人生不会有更大的盼头。更不会因此获得裂变。
没料,宋东峰和气万分地,陪他们吃了一顿晚饭,并且主动揽下订婚典礼各项安排,说感谢韩秀这么多年对儿子的照顾。说云蔚,他这人啊,太一板一眼了,这几年又光忙工作,肯定忽视了你的感受。
体贴的话语感动了韩秀,不若说是高位者施舍的怜悯蒙蔽了她的双眼。
回头宋东峰把韩秀安排到总公司,给予机会,积累经验时机成熟后,允诺会进一步重用她。他的话总是经得起考量的。他讲,学业成就只是你进入社会最微不足道的一步。想要获取更多生存的安全感,必须自己拥有社会成就以及社会地位。为了让她尽快进入角色,各大高规格的宴请、宴会全都带上她。
日日衣香鬓影、珠光宝气、交际繁忙。
也就是在这段日子里,韩秀深切地体会到父子两的区别。宋云蔚事事讲原则,眼里容不下沙子,有时过于执拗。宋东峰如沐春风胸有城府,任何事,到他手里都是举重若轻。他的财富、手段、眼界,彬彬有礼的气度,保养良好的体魄,叫圈内圈外的女人垂涎三尺。渐渐地,韩秀被宋东峰的厚爱亲昵给困扰到。
然而宋东峰永远都是那个见人下菜、见缝插针的无耻狩猎者。一次在威斯汀的商业联会中,韩秀喝多了,由宋东峰半抱半送着带到总统套房。
那夜,他强暴她。那之后,再刻意的躲避,都躲不开他追逐的脚步。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然后便是半推半就的无数次。宋云蔚前脚出差,宋东峰后脚到访,在情侣的公寓里,将她摁在每个角落操个遍。性的征服对于女人来说是彻底的,更遑论他本人代表的财富与前程。他逼她臣服,强势地将她拉进偷情放纵的黑色漩涡。
她想过从这个肮脏的漩涡里爬出来。可宋东峰背后蕴含的一切、允诺的未来,全叫她瑟瑟发抖。理智与欲望逼得叫人时刻想发疯。于是有了梅耀新那出戏。结果他拒绝了。可笑的兄弟情。又将她重新打回地狱去。直到她怀孕。她以为那人会叫她打掉,没想到宋东峰挑个眉,将她捉进怀里好一阵磋磨,十分动情道,那就生下来吧。我要。
韩秀要了根香烟,凄冷地吞云吐雾,云蔚,是他强暴了我。我承认曾经受他蛊惑,但我绝没想到是这样。我被强暴了,我被他拽下去了。那时,我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你要怪,也只能怪生出你的男人,自始至终都是个无耻的混蛋。如果我没遇见你,我就不会遇见他,如果不是你们,我不用过成今天这样。你知道吧,他不只有我一个,我只是他后宫里微不足道的一个。
宋云蔚抽去韩秀指尖上的香烟,丢在地上,皮鞋左右碾磨。
他阴沉沉地抬头道,那么,为什么你现在还不离开他。
韩秀愕然。
宋云蔚淡漠着一双薄薄的眼皮,韩秀,我们都是成年人,你要为你自己欲望负责。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