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冷箭落在子月身上,亦落在她心上。而今伤口未愈,冷芒如昨,无数个夜晚,凛得她骤而惊起,夜难成眠。
他如何能像没事人一般,眉目情深,柔声细语?
炉火刺入眸间,内里立时忽一阵翻涌,她几近呕吐之时,忽听“咚咚咚”一阵响,一门之隔陡然传来凌乱又匆忙的脚步声。
“大王,不好了!”
宫侍推门而入,着急道:“大王,申后领着大队人马往褒宫去了!”
“什么?!”
不等姒云出声,周王侧身将人拦在身后,怒道:“起身回话,她去褒宫做甚?”
“回大王的话,”侍卫抱拳作揖,“听申宫中人说,似乎是公子征出了事。”
“公子征?”周王眉心紧蹙,沉声道,“公子征出事,为何去褒宫?”
公子征乃申后胞弟。足不出户如姒云,也听说过周王生辰宴后,公子征逗留镐京不去,整日眠花宿柳,不成体统之言。
“大王,方才传来的消息。”
召子季近前一步,接过话头道:“今日午时三刻,公子征于镐京城东小澧河失足落水,捞上来时已面目全非。本是一桩意外,只不知为何,申后偏不依不饶,说是有人目睹公子征出事前曾与洛姑娘当街发生过冲突。现下去褒宫,怕是为……”
“什么?!”
姒云探出头来,着急道:“是为阿洛?公子征在宫外,如何能与阿洛起冲突?”
不等人应声,想起公子风姒洛曾出宫采买年货,姒云陡然一怔。急着告知她公子风之事,姒洛没来得及提起与公子征起冲突之事。
“你是说,今日出宫时?”
姒云蹙起眉头,沉吟片刻,转向周王道:“大王,阿洛是奉我之命出宫,她一介弱女,如何能伤得了人高马大的公子征?此事怕是另有隐情。”
周王的手不知为何悬在半空,撞见她回眸,五指微微一曲,收回到身侧,欲言又止。
姒云满目不解,忍不住打量房中人。
窗户纸发出呼啦一声响,周王徐徐抬眸,眼里仿若噙着哀意:“云儿当真以为,姒洛是手不能提的弱女子?”
姒云一怔,两眼立时瞪得浑圆。
此话何意?
她一一环顾堂中众人。炉火灼灼,照得众人脸上光影错落,眉目不甚清晰。
嬴子叔、召子季……树中人是周天子的耳与目,在她不知原身身份之前,周王已经清楚她是殷商旧人,且以此为饵,设下引蛇出洞之局,将一众殷商旧人一网打尽。
这样的周天子,如何会不知姒洛并非寻常宫婢,而是褒珦派来监视她之人?
既是监视她之人,又只她一人同往,阿洛又如何会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女子?
是她一厢情愿,将此间人与事看得太过简单。
何为真?何为假?何人表面真心,藏锋露拙?谁人满目情深,只为利用?
姒云的脸色愈发苍白,吐息化作一缕缕白雾,眼前霎时氤氲一片。
许是炭火旺盛之故,姒云有些喘不上气,脑中一阵阵晕眩。
“云儿!”
周王下意识伸出手,又在碰到她的瞬间硬生生停下,几近乞求道:“坐下歇会,可好?”
被他低声下气的样子所骇,侍卫身子一僵,立时低下头,生怕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姒云看在眼里,心上倏忽泛起一阵久违的异样。
只刹那,她的眼里漾起些许笑意,仰头朝向周王,柔声道:“大王,让云儿出宫一趟,可好?”
“云儿”两字太过久违,四目交汇,周王的眸光重重一颤,生怕惊扰什么,连呼吸都放得轻而浅。
茶杯端起又放下,如是数次,他转身朝向召子季,沉声道:“随夫人出宫,一切听夫人差遣。”
“诺!”
**
腊月的雪簌簌落落,漫无边际。
镐京城虽布局分明,前朝后市四通八达,连日风雪之故,往来官道皆白茫茫一片,辇车牛马寸步难行。
风雪大作的宫门外,车夫的鞭子挥得冒火,几匹马依旧犟着脖颈,猛跺前蹄,只不肯迈出一步。
晚一刻出宫,查明真相的可能性便减一分。姒云心急如焚,不顾召子季阻挠,拢了拢衣襟,跳下辇车,迎着漫天风雪,一路往北市赶去。
“夫人!”
召子季忙不迭地撑开伞,深一脚浅一脚紧跟在她身后:“今日的雪这么大,北市门口怕已寸步难行,那卖糖水的老伯怕也早已收摊回家,不如先回宫,等明日雪停再来如何?”
依照召子季得到的消息,公子征和姒洛发生争执之地便是在北市口的糖水铺子前。也是因为糖水老伯的证词,申后才敢大张旗鼓拿人。
时间紧迫,姒云打算从糖水铺子开始查起。
“还在。”
漫天飞雪飘向倾向她的伞面,细簌钻入领口,化作阵阵冰冷。
姒云若无无觉,疾步赶至北市,才停下脚步,举目望向灯火寥落的雪幕之中。
澧水位于周王宫外十里,由西向东横跨镐京城。
以澧水为界,南岸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北岸是偎红倚翠的瓦舍与勾栏。
时近日暮,南岸灯火已寥落,北岸缓歌慢舞,声色正靡靡。三两画舫轻漾,如幕大雪也盖不住文人诗性,“风花雪月”。
一座圆月拱桥连通两岸。南岸桥墩下,刻着“北市”两字的石碑前,一间茅草筑起的凉棚隔断飞雪去路。棚下一盏孤灯摇曳,紧挨着石碑,正是召子季口中那个糖水小铺。
一张六尺见方的木桌紧挨在石碑前,碗碟具齐,热气腾腾。
一名老者佝偻着腰背畏缩在糖水铺前,隔着漫天飞雪和氤氲热雾,姒云只能依稀看清他略有些落寞的身影,仿似瞪着棚外的鹅毛大雪出神。
“……我还能再喝三盅!”
“还三盅呢,你看看,这是几?”
“……三!嘿嘿嘿,是不是三?”
“三你个头!再这般喝下去,迟早和公子征……”
糖水铺子不远处的圆月拱桥上依稀映出两道身影,似乎是谁家公子吃多了酒,自北岸烟花柳巷穿过漫天雪幕,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而来。
“两位公子可要进棚歇歇脚,用碗糖水?”
见人出现,老伯倏地来了精神,箭步闪出棚外,搓着双手,笑意盈盈迎向蹲坐在桥头的两人。
“回王城还有好几里路,现下风骤雪急,车马难行,不如坐下用碗糖水,暖暖身?”
第65章 糖水铺子
“……不如坐下用完糖水,暖暖身?”
桥头边,一袭红衣的富家公子迷蒙着双眼打出个酒嗝,看清来人,大手一挥,转同行的瘦高个公子道:“走,为兄请你吃糖水去!”
瘦高个一脸无奈,一边搀住他,一边吩咐老者:“老伯,给我二人各来一碗糖水。”
“好嘞!”老伯笑意盈盈撸起袖子,将两人迎进四面透风的棚下。
摊前不远处,姒云不禁感慨,老伯的商业眼光着实不错。
不论是北市之人走街串巷乏了,还是北岸之人醉酒而归,桥蹲下的糖水铺都是必经之地、不二之选。
她和召子季两人近前时,那两名浑身酒气的公子哥已经坐进铺子最里端,呼哧呼哧,吃得不甚讲究。
是日风雪连天,加上天时不早,来往的官道皆已结了冰,车马难行,本不会再有人从王城方向过来。
老伯正闷头收拾碗筷,两道人影忽而投落在眼前,老伯一怔,堆起满脸褶子,揉搓着双手道:“夫人这是打哪来?天寒地冻的,可要吃碗糖水再赶路?”
许是久在外奔忙之故,老伯的眼睛虽然明澈,两鬓早已霜白,颊边更是皱纹横生,时常泡在水中的手更是破皮皴裂,生了不少冻疮。
姒云若无其事瞟了一眼摊后两人,颔首道:“有劳老伯,两碗糖水。”
“好嘞!”老伯拿起帕子擦了擦手,一边迎他两人落座,一边招呼,“这大雪天的,夫人怎么这时来北市?是急着采买年货?那可不巧,好多铺面都已打烊了。”
“老伯,”姒云瞟向近旁那两名公子,直奔主题道,“听人说,今日午时左右,公子征失足掉进了小澧河?还说什么,他失足落水前曾与一位姑娘起了争执,就在老伯摊前?”
老伯端来糖水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眸扫过两人,而后一边放下糖水,一边颔首道:“确有此事。约莫巳时那会,雪还没有这么大。时近年关,北市熙来攘往。那姑娘生得好看,出来时被老夫摊上几个公子哥瞧见,还议论来着。”
“老伯记得此事?”姒云两眼圆睁,身子向前倾,“那老伯可还记得,她两人为何会起争执?我瞧摊子前的路又宽又平,一从北市来,一从拱桥过,不该撞上才是。”
“夫人既问起,”老伯缩缩脖子,压低声音道,“不瞒夫人,在老夫看来,他两人起争执皆因公子征挑事在先,非那姑娘之过。”
姒云直起身:“还请老伯直言相告。”
老伯顺势落座,一边替两人倒茶,一边絮叨:“那姑娘模样生得好,从北市出来时,手里还提着两串小灯笼,很是可人。不只老夫,摊上许多老爷夫人都瞧见了,也听见她和同行之人说,自家夫人近几日心绪不佳,少有笑颜,有那两串小灯笼,或许能唤夫人开怀片刻。”
召子季陡然抬眸。一旁的姒云眸光忽闪,眼里情愫难辨。
“老伯的意思,公子征也听见了她的话?”
老伯放下茶壶,颔首道:“公子征好似知晓那姑娘的主家是何人,讪笑许久,忽地走上前,一把拍掉了那姑娘手里的红灯笼,还说了好些上不得台面的浑话。”
“浑话?”姒云蹙起眉头,“彼时公子征可还醒着?或是吃多了酒?”
隆冬时节,桌上的糖水很快没了热气。
老伯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摇着头道:“夫人说笑,那个点自北岸归来,自是胡混了一夜,如何能醒着?老夫瞧着,他上桥时踉踉跄跄,下桥时歪歪斜斜,早已不清晰,也不知为何,还能认出那姑娘。”
“都说了什么浑话?莫不是仗着吃多了酒,欺侮了阿洛?”召子季沉不住气,怒气冲冲道,“素闻他好酒又好色,若是敢对宫……”
“子季!”
姒云厉声打断,淡淡瞟他一眼,又执起茶杯,朝老伯道:“老伯,你继续说。”
“倒不曾戏弄那姑娘,”老伯朝召子季摆摆手,继又道,“只是言语间对那位夫人颇为不敬,说什么狐媚长相,祸国殃民……”老伯微微一顿,敛下目光,倏地有些瑟缩,“夫人见谅,实在是上不得台面的浑话,不宜说出来,平白污了夫人的耳朵。”
“岂有此理,他竟敢,咦?”
召子季拍案而起,话说一半,又突然收了声,两只眼睛瞪得浑圆。
姒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漫天风雪的棚外,面露不解:“看见什么了?”
召子季回过神,瞟她一眼,很快摇摇头:“夫人莫怪,还以为一只雪狐蹿了过去,许是风雪太大,看错了。”
姒云不置可否,又朝向老伯道:“老伯的意思,除却几句口角,他两人不曾发生过其他冲突?”
“那姑娘的确动了手。”老伯轻叹一声,“那姑娘是个难得的,听公子征满口胡言,当街诋毁自家夫人,当下变了脸,不顾众目睽睽之下,一下子扑了上去。”
姒云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动手了?”
老伯颔首:“也不知是那姑娘力大无穷,还是公子征吃多了酒,脚下实在虚浮无力,老夫见那姑娘就那么一推!”
他平举起双手,朝前用力一推,又看向姒云,眸光炯炯道:“而后那公子征一个踉跄,一下摔倒在地,磕破了脑袋。”
“呵。”
姒云正凝眉思量,一桌之隔忽地传来一声讪笑。
“脚底虚浮可不只是吃多了酒。”那大腹便便的红衣公子掷下空碗,看着姒云,语气暧昧道,“那是因为用了太多逍遥散。整日在北岸湖混,如何能不被如兰姑娘掏空了身子?”
“逍遥散?”姒云耳朵一亮,转向那两人道,“那是何物?”
“咳咳。”不等那红衣公子应声,召子季轻咳一声,小声解释,“夫人,逍遥散是助兴之物,用于男女欢好之时。”
姒云若有所思。
公子征常年流连风月之地,依赖此类物事似乎并非奇事。
“老伯,你说他摔伤了头,不知可曾看见他的伤口?”她再次转向糖水铺老伯,“伤得可重?受伤后莫非没有回家?”
“只是蹭破了皮,瞧着无甚大碍。”老伯摇摇头,又道,“公子征不依不饶,正巧有另两人经过,似乎也认出了那名姑娘的身份,把跃跃欲试的公子征拦了下来。公子征虽卖他两人面子,走时依旧骂骂咧咧。不多时,那姑娘似乎从那两名公子口中听说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神色大变,着急忙慌的走了。”
姒云:“……”
应是听闻了公子风之事,着急回宫找她。
姒云举目遥望漫天飞雪,纷纷扬扬,落入澧水,眨眼消失不见。
“老伯,”想起什么,她的眉头倏地拧起,又问老伯,“那小澧河在何处?他着急回府,本该沿官道一路往南才是,为何会折道去小澧河?”
“夫人你有所不知,”老伯转头看了看邻桌两人,吸吸鼻子,小声道,“那两位公子想必也有耳闻,公子征来镐京三月,夜夜流连北岸不算,还另买了间宅子养了个外室。夫人想,他厮混一夜才回,脸上又带着伤,如何敢回申府?被那两位公子劝住后,他便折道去了小妾哪里。”
“小妾?”姒云神色微凛,“老伯是说,公子征给那小妾买的宅子就在小澧河畔?”
老伯直起身,举目望了望棚外,指着已开始结冰的澧水,示意她道:“沿澧水一路向下,走过三个街巷,东南方向那支流便是小澧河。那小妾就住在小澧河边第三个院落,夫人找近旁的人家一打听便知。”
“离北岸这么近?”
姒云的目光在弦音袅袅的北岸和灯火寥落的雪幕之间来回,满目不解道:“那小妾竟不也不计较?不吃味?”
老伯倏地站起身,低敛着目光,一边收拾起依旧散落的碗碟,一边小声咕哝:“都是苦命人,谋得生路已是艰难,哪有吃味的资格……”
见老伯脸上泛出倦怠,她无心再叨扰,抬眸望了一眼白茫茫的来时路,思量片刻,让召子季留下钱贝,施施然而去。
小澧河沿岸的人家皆独门独户,那小妾的院落却也不难寻。
原因无它,除却那第三个院落,近旁人家皆已在门前张起彩绸,挂起灯笼,贴起一幅幅吉祥如意的楹联,唯有那第三个院落依旧清清冷冷,不见一丝年味。
看着……姒云驻足小院外,眯起双眼。
冬雪纷纷扬扬,如一席白幔高悬屋顶与树梢。院里两株白梅开得正盛,细风缱绻,落英随飞雪悠悠然潜入关不严实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