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老式针头都是要反复使用的,消毒方式也是最简单的加热,很多人就是因为这个才染上的乙肝。”
“卧槽真的假的?”
元皓ㄕ个人都不好了,一把掀开被子查看自己的左手,眼里闪过一丝决绝,似是在计划截肢。到底舍不得活体胳膊,又着急地抬头看药袋,好像在想着赶紧把最后三分之一袋灌进血管里,拔了针就跑,只有这样,不存在的病毒才追不上他。
过了一会,银霁才说:“那都是上世纪的事了。现在,医院里的针头都是随用随扔的。”
元皓惊魂未定:“校医务室也是随用随扔吗?”
“大概吧。”
“……”
“啊对了。”银霁又想到什么,“除了乙肝,治疗时感染丙肝也挺常见的。你知道清华铊中毒案受害者朱令吗?她就是在治疗过程中不慎感染了丙肝……”
“够了,别说这个了。”元皓ㄖ沼诜从过来,瞪视银霁,“你是被派来暗杀我的吗?”
“怎么会呢?我是来给你送午饭的。”银霁喊冤,一指桌上的泰迪脑袋,“你现在想吃吗?”
元皓ㄏ衷谥幌牒退同归于尽。
他还在疑神疑鬼:“你是故意选了个狗头来吓唬我吧?”
这下真的是冤枉她了。
“你怕狗?”
“……”
“泰迪你也怕?”
“是。”元皓ǚ着白眼说胡话:“我怕被它日。”
原来他最害怕的两样东西并不是级花和银霁,这下她可以放心了。
元皓ê粑吐纳了一会,像是在运功忘掉乙肝的事,退一步越想越气,忽然锤了枕头一拳,嚷嚷着:“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我为什么会怕狗――很久很久以前,东西湖还是连成一片的,在湖心岛上有个城堡。”
“那是几万年前的事吗?”
“你闭嘴,听我讲。城堡里住着一位王子,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讲礼貌。某天夜里,有个巫婆前来借宿,巫婆长得很丑陋,王子从楼上的窗户看到,不让仆人给她开门……”
“以貌取人也算讲礼貌?”
“因为几万年前相由心生行了吧!然后巫婆一生气,就把自己的头砍下来扔掉,光着她的脖子,第二次敲响了城堡的门。”
为了白住一晚也是够拼的……
“王子没认出她来,又看到她没有头,很可怜,就让她进来住。第二天早上,巫婆也不知怎么想的,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走了,走到半路,她被教堂里的主教拦住,主教说,你真没礼貌……”
“这个王国信仰的是礼貌教?”
“你就当是礼貌教好了。礼貌教的主教问巫婆:你还记得王子叫什么名字吗?巫婆把头都扔了,哪还有脑子记事?主教又问,那你走之前向他请示过吗?巫婆当时只想快点溜掉,她摇摇头……摇摇手。好了,人赃并获……人言可畏……人证物证俱在?总之,主教判巫婆犯了不讲礼貌罪,把她关进了监狱里。”
“街上的人看到无头魔女不会害怕的吗……”
“主教不怕就行,或者主教不让人上街,不要纠结这些细节。”
“那这个国家属于高度政教合一咯?”
“是的。王子起床晚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床上空荡荡的,还以为主教看不惯他,故意要把巫婆抓走,他又打不赢这群手握实权的大人物,只好派人找到巫婆砍下来的头,抱在手上天天哭。”
不是前一晚还嫌人家丑吗?
“眼泪打湿了巫婆的头发,突然,这颗头变成了一条狗,狠狠咬了王子一口,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就是因为这件事,东西湖都气到分开,从此以后,在这个王国,既没记性又不讲礼貌的人,都会是这样的下场。”
银霁听得出,他在撒一些不属于这个时空的气,带着鼻音,平添几分非主观意图的委屈。
“那王子的结局是什么?”
“王子坐拥三千后宫,不知道过得有多快活。”
“真的吗?我还以为他泪尽而亡了呢。”
“又不是林黛玉!”
说完这句话,怪异又血腥的童话故事结束了。气球做成的元皓回归金属材质,转头看向窗外,身体微微起伏,花了些时间给自己顺气。
窗外不仅雨疾,还风骤,附近小灌木的枝条抽打着玻璃,本就将落未落的叶子和着水粘在上面,拖泥带水地滑下去,结束了今年的使命。银霁想起语文书上的著名病句:我怀念着绿色把我的心等焦了。
这样凄风苦雨的场景还让她想起一篇初中课文,欧・亨利的《最后一片藤叶》。谈到琼珊的病因,苏说“她想去画那不勒斯的海湾”,在那之后,有一段明显的删节。银霁在短篇小说集里找到了原文,七年级的孩子不配知道的这段对话如下:
【“她……她希望有一天能去画那不勒斯海湾。”苏说。
“绘画?别胡扯了!她心里有没有想过什么值得反复思念的事情。比如说,男人?”
“男人?”苏像吹口琴一样,扯着嗓子说,“男人难道值得……不,医生,没有这回事。”】
银霁告诉尤扬,琼珊很可能是女同,尤扬还叫她洗洗脑子里的狗血。
回到现实中,那根纤弱的枝条上的确只剩一片叶子了,元皓ㄒ恢倍⒆潘看。情况不太妙,银霁不会画画,站起身,打开窗户,探出半个身子,伸手够到枝条,把最后那片叶子囚进了医务室。
这个时代的人们已经战胜了肺炎先生,疾病的致命性远远赶不上突如其来的情绪变故。譬如,在别人的生命轨迹中,发现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第36章 近死者
银霁也有自己的不甘心。
独自实践了这么久的包抄式跟踪,她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她产生了一种罪恶的、无法言明的舒畅。这种感觉,既像在大漠中久寻绿洲不得,突然一脚踏空,掉进了一个资源完备的现代化地下都市;又像与一道解不出的难题鏖战十年,思路一转,竟研究出划时代的新理论、站到了领奖台上。只不过,地下都市税收很高,领奖台上得重点感谢恶意延毕的导师。
与此同时,她还联想到一个相关性不怎么高的现象――犯罪心理上有个说法,有些杀人犯行凶后侥幸逃脱,会在案发几日内重返罪案现场。为什么呢?为了欣赏、品味、反刍自己的“作品”,即正在成型的“完美犯罪”。
唔,这样的心态银霁可以理解,大概就像一个小说作者发布关键的新章节后,总觉得自己干了一票大的,每分钟都要对着网页狂按F5,看看有没有新评论;每小时都要点开存稿箱修改一两句话,让叙事更流畅……
如果持续不断地收到好评,小说作者会在鼓励声中坚持写下去,并把作品润色得无限趋近完美;同理,如果杀人案始终无法侦破,过了追诉期,真被调查者公然盖上了“完美犯罪”的戳,怎么不算对行凶者一种莫大的鼓励呢?据她所知,重大悬案的嫌疑人在暗地里都有粉丝群,有些甚至发展成了地下宗教,粉丝们很敬佩杀人犯过硬的心理素质以及让线索消失的本事,要是心血来潮,甚至会去模仿犯罪。
有这样的价值观作为基底,为了满足众人的殷切期盼、为了创造更完美的“下一作”,法律的威慑力再强,也难保凶手不会再次出山、继续犯罪。
这都是理想状况。事实上,文章是永远改不完的,犯罪是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偶像级的高智商杀手,也不存在无法侦破的“完美犯罪”。说“完美”也太高看那些逃兵了:一方面,重大悬案的受害人几乎都是无辜的下位者,另一方面――
“啊嚏!”
一个喷嚏把她召唤回了现实。还是说回今天的受害者吧――正在尴尬地搓鼻子,把口罩拉到脸上――银霁确实对他的心灵创伤很感兴趣,不过,以往的她没胆量把一部分原因归到自己头上,那么,今天听到了无头魔女的故事,她应该满意吗?说不上来。在对分离表现出不在意的比赛上,两人打成了平手……说实话,她觉得元皓还更胜一筹,因为他身边总有一座巨大的丛林,身在其中的人们全都面目模糊。
还是沉浸在探索与发现的喜悦中吧,银霁打开了玫瑰色滤镜。元皓ǖ囊跹艄制、刻意忽视和逃避,都在此刻找到了注解――先是被无头魔女当面放了鸽子,而后又目睹到她屠戮朋友的行凶现场,连番打击之下,于情于理,讨厌她也是应该的。于是,对着银霁,连社会人话术都使不出来,仅留存一丝短暂的同窗情谊和班长职责,他们的现状大概就是这样的。
到此为止,银霁似乎完成了某种阶段性任务,结束了没头苍蝇一样的日子。案发现场她回过了,给受害者造成的伤痕她也品过了,还是回归主线任务吧:近死者生态与社会行为观察。
“近死者”是银霁临时想到的一个词,代指暂时活在现世,和死亡之间已经失去了屏障的人。
屏障的名字叫做母亲。
目前看来,案例社会化良好,虽然第一监护人疏于关怀,但身边总有三两好友互相扶持;学习上的确有些偏科,大体上还是刻苦努力的;愿意在忙碌的生活中身兼数职、发展各项兴趣爱好……照这样下去,他既不会变成杀人犯,亦不会走上卖身的道路。不仅如此,案例保持住了一个普通男高的精神面貌,还能根据场合不断调整话术――近期他还在自身的存在感上动了点手脚,暂时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都能说明他有勇气、有能力积极参与生活、回到阳光之下,并且忽视躲在影子里的死亡。
今天的新发现是:这块金属去掉蜡层后,一丝丝锈迹还藏在腠理、骨骼和心肺中。居然是从内部开始氧化的吗?没关系,程度还不是很深,总有一天会有什么爱与温暖啊的来帮他解决这个问题。
得出结论后,银霁不得不思考接下来的行动――其实空白的卷子哪怕只写完选择题,她的焦虑也能有所缓解,生命这么漫长,剩下的事慢慢来,就算以后会面临分班、毕业、各奔前程,只要元勋和爸爸维持住利益和道义上的关系,在大人们的口耳相传中、在元皓ǖ纳学宴和结婚典礼上,她都能接着以观察者的身份存在。
此外,包抄式跟踪用到的生物学迷彩――殷莘尤扬,韩笑黎万树等――暂时不要急着舍弃。说实话,就算她真要舍弃,在父母看不到的地方搞小团体已经形成了习惯,想改掉还得费点心神,眼下还是以学习为重。
以上思考过程花掉了五秒钟,银霁神思清明,心情畅快,无论如何先道歉再说:“对不起。”
不等元皓ㄗ龀龇从Γ想到以后都不会再有单独接触的机会了,她表达了最后的关心:“你除了低烧和鼻塞还有哪些症状?喉咙痛吗?头疼吗?腹泻吗?消炎药够用吗?”
“疼,都疼,药不够用,我快死了。”
一听就是气话。得了,何必上赶着找骂,他的健康有的是人关注。
比如桌上的柠檬乳酪蛋糕。银霁指了指它:“你别是饿成这样的吧?这个乳酪蛋糕你还吃吗?”
“不想吃。”
好聚好散的一条准则是不能允许一方佯活着。
“那你吃我的。是动物奶油哦。”
“拿来吧。”
银霁坐在旁边的折凳上,看着他抠开那个稍显劣质的塑料盒子,拿叉子沾了一点点奶油,伸出舌头蜻蜓点水地尝一口。
眉头没有皱起来,说明食欲不振只是暂时的,敖鹭知以后多劝着点,这方面的锈迹总会消除。就算消除不了又怎样?麻麻赖赖的也有一些观赏性,万一人家就好这口呢?
说到这里,银霁也饿了,于是不会过日子地吃掉了柠檬乳酪蛋糕,心里说了声对不起,以后一定想办法补偿。
“动物奶油是什么?”作为知名烘焙企业的大少爷,元皓竟完全不了解行业常识,只看事物表面,还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联想:“不会是狗奶吧?”
“是的,吃了就会获得狂犬病抗体,以后再也不用怕狗了。”
“我信你个鬼。”
大半颗狗头下肚,校医回来拔了针。
两人带着垃圾往回走。身高优势方自然承担了打伞的责任,银霁很难受,为免产生不必要的肢体接触,既要保持距离,又要保证这把小伞能完全罩住两个人。过了一会,她发现是自己多虑了,因为伞基本上倾向她这边。
案例社会化也太成功了吧!考虑到这是个病号,银霁主动加快了脚步。
路程还是有些漫长的,她主动提起昨夜的事,以消除这份微妙的不和谐感。
“我朋友说A市治安很好,现在一看,沾毒品的居然近在眼前,有句老话说,当你在家中发现一只蟑螂,你家里很可能已经是蟑螂的天下了――对此你有什么看法吗?”
“我能有什么看法?把你朋友拉过来教育一顿?”
果然还是不想好好聊天。
银霁只好咽下了后面的话,而元皓ㄒ桓比粲兴思的样子,语速缓慢地挑起新话头。
“我唯一的看法是……那些东西该不会是你放进冰箱的吧?”
银霁终于抬头正视他的脸。
“我放的?你动动脑子,如果是我干的,还能让你发现吗?”
口罩后面的嘴唇肯定和眼睛一起弯了起来,可是这个笑未必发自真心。
“说得也是。”
第37章 C位
早上七点半,黄思诚敲锣打鼓地收完作业,一看元皓ê屠柰蚴鞫荚谧ㄐ亩潦椋只好独自抱着一摞本子去了办公室。
罗老师适时出现,走到讲台上,着急忙慌地说:“十分钟后换座位,你们谁想和谁坐在一块,趁早跟我说――除了甘恺乐!”
被提到的最后一个不安定因素刚清醒半秒,又嘟嘟哝哝把眼睛闭了起来。
刘心窈同情心泛滥:“黄思诚太可怜了,不过是有点话痨,怎么人人都在架空他……”
她和银霁、孔秋约定了继续坐在一起,换到什么地方无所谓。
罗老师话音刚落,韩笑“蹭”地举起手:“老师老师我想和银霁坐一起!”
黎万树推了她一把:“你又抢我话!你就是欺负我反应慢!”
“什么就抢你话了?少在这里卖惨。”
夜莺委屈巴巴地望着老师:“是的,我柔弱不能自理,有点优先权怎么了!”
韩笑不甘示弱:“早干什么去了?先到先得懂不懂?”
两个人同时用眼神朝长江尾发来求助电波。
这也不难办,罗老师直接把银霁的大名写在了黑板中间。这就意味着,她被安排到了班级的c位,此处四通八达、没有死角,是老师视线的重点关照区。
韩笑身边有人扶额:“你们干嘛要害她?”
银霁都这么抢手了,当然要出来主持大局:“还是让看不清黑板的同学坐在那吧,我就从现在这个座位往前调两排,韩笑和黎万树包抄……环绕我,行不行?”
最后结果和她说得大差不差。约定好的三个人整体往前调了几排,刘心窈和银霁交换了守门人与靠窗者的位置,韩笑、黎万树跨江而来,一个在她前面,一个在她斜后方,守纪律的孔秋和另一个同学负责隔开他们。而c位的归属者,则不幸落到黄思诚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