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王爷如此,所以叛军才如此猖獗!”
王懋林再也听不下去,一脸悲愤打断盛元洲的话,“兵者诡道,王爷太过正直,便是坐看叛军势大,九州战火纷飞,大盛江山岌岌可危!”
盛元洲微微一愣。
“王爷是将军,是庇佑一方百姓的郑王,更是大盛最后的希望!”
王懋林抬头看向盛元洲,眼底满是歇斯底里的疯狂,“只要能赢,只要能消灭叛军,王爷何须在乎手段是否肮脏?”
盛元洲有些不敢相信王懋林的话。
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人一样,他上下打量着王懋林,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他不敢相信,自己一手培养的心腹爱将竟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本王必须在乎。”
盛元洲缓缓开口,一字一顿说道:“正如你所说,因为本王是将军,是庇佑一方的郑王,所以本王必须在乎。”
王懋林自嘲一笑。
果然又是如此,他们的王爷开口是将军,闭口是郑王,被大盛两位皇帝抛弃的礼智仁义信,被王爷一人捡了起来,他捡起来,重重戴在自己的身上,哪怕这是让他束手束脚的沉重枷锁,他也甘之如饴。
王懋林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何必呢?
何必这么累呢?
他明明,有一条更加宽阔的路。
“因为本王,是大盛最后的脊梁。”
盛元洲看着王懋林眼睛,微抬手,指着自己的胸膛,“本王纵然战死沙场,纵然守不住大盛的万里江山,本王也不会行如此恶毒之事!”
将军们陡然安静下来。
“王爷,您真是……”
王懋林轻轻笑着,不断摇头。
他似乎有些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颓然摇着头,像是自己的信仰突然间崩塌,他仓皇无助着,仿佛被整个世界所抛弃。
盛元洲叹了口气。
这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将军,更是他寄予厚望的将军,他是他的王爷,更是他的父兄,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他的前途光明,青史留名。
但是不能。
他终究还是辜负了他的苦心,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此事虽被本王压了下来,但你既做出这种事情,本王便留不得你。”
盛元洲别开眼,狠下心来,“放心,本王会善待你的家人,你安心上路吧。”
王懋林苍凉一笑,“好,王爷叫我死,我便去死。”
“我为王爷不怕千夫所指,又何惜一条性命?”
盛元洲心如刀割,背过身,不去看王懋林。
盛元洲只给自己留一个背影,王懋林自嘲一笑,心中尽是悲凉,他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突然却上前半步,劈手夺过盛元洲腰侧佩剑,反手一转,将长剑送入自己胸膛。
他的速度太快,周围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甲衣,盛元洲离得近,甚至还有温热的血迹喷在他耳际,他惊了一瞬,猛然回头,入目的是王懋林以他的佩剑自裁,高大身影摇摇欲坠。
“懋林!”
盛元洲心头一紧,伸手去扶王懋林。
王懋林紧紧抓住盛元洲的胳膊,“王爷,您的心太善,您做得了贤王,却做不了天下主。”
“可是,可是末将愿意为您做任何事,愿意将您奉上皇位宝座。”
“你——”
盛元洲声音无端暗哑。
“王爷,别怪末将。”
鲜血流了满地,而原本抓着盛元洲胳膊的手,此时的力气越来越小,“末将,末将只是想让您赢……仅此而已。”
盛元洲眼睛一酸,声音低沉,“本王知道。”
王懋林笑了一下,吃力说道,“不,您不知道。”
声音刚落,那只抓着盛元洲胳膊的手便无力地滑了下来。
“懋林?”
盛元洲呼吸一紧。
王懋林死了。
死于他的剑下,被他亲手逼上绝路。
“懋林!”
盛元洲悲怆出声,“军医,快请军医!”
一切已来不及。
是日,盛军三军降将旗,换丧旗。
这位盛元洲最为看重的将军,在他“死”后获得了极大的哀荣,三军服丧,是诸侯王才能有的待遇。
然而讽刺的是,王懋林并没有死,他还活着,继续着自己丧心病狂的事情,正如他自己所说,盛元洲永远不知道他能为盛元洲做到什么地步。
“此举虽然能帮王爷夺取天下,但这样的天下,王爷坐得稳吗?”
被他劝说的副将有些犹豫,“天下百姓会尊崇这样的天子吗?”
王懋林嗤笑出声,“成者为王败者寇,一旦王爷成为天下主,这开闸放水的事情怎会落在王爷头上?”
“是叛军为了对抗王爷,才会丧心病狂打起了郑水的主意,可惜他们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才会被郑水淹没,让王爷得了天下。”
副将心中一动。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每一个上位者都会粉饰太平,美化自己,就连大盛开国皇帝都是如此。
大盛开国皇帝明明是欺负孤儿寡母得了天下,但偏偏记载成天子戕害忠臣,他实在活不下去,才“被迫”黄袍加身,做了天下主。
大盛皇帝如此,其他皇帝亦如此。
史书是由胜利者所书写,只要胜利了,之前的事情便能一笔勾销,千百年后的岁月史书,便尽是溢美吹捧之词。
“更何况,郑水一旦决堤,危险的便不止有中原之地,更有王爷的郑地,从郑地百姓来看,王爷待百姓们极好,怎会做出放水淹他们的事情来?”
王懋林的声音仍在继续,“所以这定然是叛军对王爷的栽赃陷害,在战场上打不赢王爷,便从其他地方下手,或泼脏水,或以水攻,总之定要将王爷弄得臭名昭著,才方便他们颠覆大盛的江山。”
“你若实在不放心,可换个位置,将郑水往咱们那边引一引,把戏做得足足的,自然便不会有人把事情怀疑到王爷头上。”
绑着绷带吊着胳膊的王懋林艰难给副将斟了茶,亲手送到副将手边,“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更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机不可失,失不再得。”
王懋林抬眸问副将,“你想好再来回答我。”
副将面上明明暗暗,浑浊不清。
他清楚知道王懋林的法子有多伤天害理,但更清楚知道,这的确是王爷最后的机会——王爷太过正直,不可能从正面战场上赢过姜二娘与相豫,否则他们不会想这样的主意。
“我做。”
副将缓缓抬头,“我与你一样,愿意为王爷做任何事情。”
是夜,一支盛军悄悄出军营,星夜奔赴郑水上游。
有了王懋林开闸放水的事情,此时的姜贞与相豫对郑水防守极严,普通人根本无从下手,但王懋林不是普通人,他打了太久的郑水的主意,太清楚哪里有可乘之机,他带着副将来到另一个地方,然后从这里下手,又一次复制自己之前做过的事情——水攻。
这是他们唯一能赢姜贞的机会,他们只能放手一搏,不惜代价。
·
但彼时的姜贞,却早就对盛军有了防备,哪怕王懋林死了,盛军在为他服丧,姜贞也没有掉以轻心,反而越发紧张郑水,果然不出她所料,在盛军为王懋林服丧的半月后,一支盛军悄悄潜入郑水上游,再一次对郑水的河堤动了手脚。
姜贞静静站在夜风中,“我们的情况如何了?”
“已全部完成。”
亲卫拱手答道,“只要盛军把这里的河堤挖断,这些郑水便会沿着我们提前挖好的水位冲向郑地。”
“你们做得很好。”
姜贞微颔首,面上却没有任何笑意,只眯眼看着天边的冷月,眼底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相豫从夜幕中走出,上前揽住姜贞肩膀,“贞儿,你不必自责,这是他们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是在替天行道,是在做好事。”
姜贞没有接话。
夫妻两人并肩而站,藏身夜色之中,隔着汹涌翻滚的郑水,眺望着努力挖着河堤的盛军将士们。
“轰——”
有什么东西在咆哮,似乎是郑水的声音。
姜贞嘴角微抿。
“他们还会挖多久?”
姜贞突然问道。
亲卫看了看,“大概两个时辰。”
姜贞静了静,“既如此,便提前半个时辰通知盛军。”
她虽为政治家,可也想有一颗清白良心。
第76章 第
身为政治家, 却还想拥有一颗清白良心,这显然是一种奢望。
姜贞太清楚这样的道理,所以她的良心并不多, 也算不得清白, 仅仅提前半个时辰通知盛军。
盛军若相信,半个时辰足以让他们放弃一切站到高处, 躲过这次的无妄之灾。
若不信, 那便是他们命数如此,由不得她,她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到, 在未来的日子里,她不会再想起这次战争便饱受良心的谴责。
亲卫如释重负, “喏!”
这声喏格外清亮,带着明显的惊喜, 姜贞笑了一下,“去吧, 早去早回。”
亲卫应喏而去。
消息传到盛军大营。
“这定然是叛军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用来扰乱军心的。”
一个斥卫道, “要知道, 一旦我们退守高位, 便意味着我们现在的地形优势完全消失, 让整个郑地都暴露在叛军的兵锋之下!”
另一个斥卫却有不同的想法,“可如果这件事是真的呢?”
“我们若不撤退, 便是二十万大军尽数葬身水患, 郑地再无可以阻拦叛军兵马的实力, 叛军同样能轻而易举占领郑地。”
“当然,这是最好的结果。”
持不同意见的斥卫缓缓抬头, “另一种结果是郑水彻底决堤,淹没所有郑地。”
“我们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我们必须把这件事告诉王爷。”
听到消息的盛元洲微微一愣,脸色微变。
“撤军!”
这位永远气定神闲的贤王来不及披上甲衣,便指挥盛军迅速撤离。
一位将军欲言又止,“王爷,这会不会是叛军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我们杀了叛军多少人?哪个叛军不恨我们入骨?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举把我们彻底消灭的法子,他们怎会——”
“啪!”
一声清脆的马鞭声打断将军的话。
马鞭落在将军脸上,将军的脸顷刻间肿了起来,将军不可思议摸了摸被马鞭抽过的脸,难以置信抬起头。
马背上的盛元洲声音冷冷,神色鄙夷,“你以为叛军都是什么人?以为姜二娘又是什么人?”
“故意让郑水决堤以灭敌军的事情,懋林做得出来,姜二娘做不出。”
“此人虽极枭雄,但素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连梁王这种货色她都容得下。”
“像她这种人,若不是懋林又生事端,她怎会以牙还牙,行如此毒辣之策?”
“王爷息怒。”
将军面色微尬,“是末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末将知错。”
盛元洲收回视线,“既然知错,便去将功补过。”
“你领五千人往郑水上游走一遭,阻止王懋林挖郑水河堤。”
“喏。”
这是两手准备的意思,将军连忙应下。
盛元洲一声令下,二十万盛军连夜开拔,退守高地。
“快点跑,再快点!”
将军们亲自骑马催促,“郑水马上来了,再不跑快点,你们都得死!”
可二十万盛军不是一个小数字,而是二十万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的庞然军队,半个时辰,并不足以让他们全部撤离,当前锋军抵达高地之际,汹涌咆哮着的郑水便铺天盖地而来,顷刻间将队伍末端的军士们卷入洪水之中。
“洪水来了,快跑啊!”
将士们仓促逃窜。
但是已经来不及,呼啸而来的郑水像是能吞噬一切的巨大怪物,在将士们挣扎着逃生的那一刻,便彻底浇灭他们求生的希望。
水,哪里都是水。
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水与浮尸,在天地之间荡涤着乱世的罪恶。
相豫闭了闭眼。
姜贞面无表情,静静听着斥卫的战报。
斥卫道:“二娘所料不错,二十万人,只活了不足五万人。”
这样的胜利似乎来得很容易,不费一兵一卒,便让盛军再无可战之力,可尽管如此,这样的战报却让周围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他们抬眼看着一河相隔的郑地,那里已变了模样,曾经刀枪如林,曾经的寒甲如霜,如今已变成漂浮在洪水之上的一具具尸体,浓烈的尸臭味隔着郑水飘过来,几乎能让人把隔夜饭吐出来。
在这种环境下说战报,对个人的心理素质是一个不小的挑战,饶是斥卫见惯尸山血海的场景,乍见浮尸千里,面色也有些不大好看,皱了皱眉,往一边侧了侧身,才继续说道:“如今这五万人困在高地,粮草只够用五天,五天之后,若不投降,便是死路一条。”
“那便给他们五天时间。”
姜贞声色淡淡。
兴亦苦,亡亦苦,对于百姓们来讲,无论他们生在盛世还是乱世,都是一样的苦。
太平盛世时,他们是被高官权贵们践踏的牛马,盛世江山图下面是累累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