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过了个把月的时间,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成为大人,却没想到,今日一碰见母亲,她便露出了最真实的脆弱模样。
周璨姣知道母亲爱她,离家之后,每天她都会收到母亲给她发的短信,起初是愤怒,之后是规劝,最后母亲竟开始乞求她。她虽然忍着没回复,但内心早就动摇,今天听到母亲的声音,便有些崩溃了。
她早就听清了心里的声音,想要回去,想要拥抱母亲,但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却在束缚着她。
她一边享受着自由,一边思念着母亲。可如今, 她已经做好了决定。
阿辉说:“回家吧。”
周璨姣沉默着没说话,却在几分钟后,安静地点了点头。
阿辉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将近九点,担心周璨姣错过最后一班车,他提醒她该起身了。
他将她送到公交站,打算亲自送她上公交车。
她上车前,他想起她刚才说的话,无意地问了一句:“你多要那五百做什么?”
周璨姣一愣,接着羞愧地低下头,小声地说:“我想要一个新的书包。”
阿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周璨姣习惯坐在公车靠窗的最后一排。
窗外是这一个月来几乎已经看腻的街景,可她的心情却不像之前那般沉闷,鼓进来的风吹走了她的愁丝,她都轻盈了不少。
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以为又是母亲, 她着急打开,却发现是阿辉的消息。
他说:「我给你买那个包,就算是欢送礼物。」
周璨姣关上手机,越发觉得自己幸运。
虽然做出了鲁莽幼稚的离家决定,但碰见的都是些很好的人。
*
送周璨姣回去之后,阿辉又回到娃娃天堂坐班。
十点下班后,他去隔壁便利店又提了几瓶啤酒,就坐在便利店里将它们喝完。
十一点的时候,他从便利店里走出。
喝得急,他便有些晕,脚步都变得虚浮。
他在一个红绿灯下停下脚步,掏出手机给唐棠打电话。
唐棠很快就接通。
他猜她应该是准备睡觉了,听筒传来的声音是软软的。
听着她软媚的又有些沙哑的声音,他的心情变得很好,随口和她聊了两句,然后他说很想她。
唐棠哼哼唧唧,“宝宝我也很想你。”
阿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道:“我好像做了一件很好的事。”
唐棠这才意识到他的反常,问:“你喝酒啦?”
阿辉酒量很好,此刻他依旧是清醒的,但酒精的确能够松懈他的提防,放大他的感受。
他清醒着,却放纵自己去表达情绪。
他哼了一声,无意识地在路灯下转着圈,“喝了一点,但我没醉。”
唐棠笑了一声,似乎是在床上翻了个身,“我知道,你酒量很好。”
阿辉靠着路灯,盯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无意识地开口:“我很开心。 ”
为周璨姣,也为自己的勇敢,为自己今天走出的这一步。
他感觉自己在变好,在唐棠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点向她靠近。
那头的唐棠又笑了,似乎是觉得他这样很可爱,语气宠溺,“阿辉本来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他沉默了几秒,低声问:“真的吗?”
“真的,看起来冷漠而已,但是心是热乎乎的。”
“知道了。”阿辉笑了一声,“你抬头看看月亮,今天的月亮很圆。”
唐棠已经躺在被窝里了。她懒,又怕冷,对这种美好意象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兴趣,所以她捏着手机,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真的呢,好圆。”
阿辉没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说: “嗯。晚安。”
挂了电话后,唐棠依旧在回味着刚才阿辉在电话的可爱模样。
不知他经历了什么,到底做了什么好事,但是见他这么开心,她也跟着心情愉悦。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却睡不着,总觉得自己忘了做什么事。
心上像长了根刺,就那样轻轻地扎着她,并不舒服。
最终,她从床上起身,踩着拖鞋,快速跑到床边,睁大眼睛,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月亮很圆,温柔又清冷的光芒将整片漆黑的天空照亮,寒冷的夜晚都多了几分美好的意味。
身上感受到的那点寒意都被眼前这幅美丽的景象驱除,她盯着月亮看了一会儿,拿起手机给阿辉发消息,「月亮真的好美哦。」还拍了一张月亮的照片给他。
做完这些事后,唐棠重新回到床上,此刻,心中那根刺才彻底消失。
她伴着床边的月光,陷入了同样温柔的梦乡。
🔒51.灾星
回到家,阿辉简单洗漱后就直接睡了,许是因为喝了些酒,今晚他倒是睡得顺利。
但他又梦见了那段日子。又黑又长,绝望得没有尽头的日子。
像是报复刚才他把故事说得无足轻重一样,这个梦又让他结结实实地体会到了当时的痛苦。
父亲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因意外去世,父亲走后,本就不算和谐的三代之家彻底爆发矛盾。
母亲和长辈的关系一直都不是很好,之前都是在父亲的调节下才能勉强相安无事。父亲去世后,爷爷奶奶不再顾忌母亲王敏,话里话外都是在说她克夫。
王敏性子并不软,受了欺负不会坐以待毙,丧夫了的她腰杆子反倒更硬,直接和长辈们开战起来。
阿辉记得,那时候他每天放学回家都能听见爷爷奶奶和母亲之间的争吵声,尖锐刺耳,暗无天日。
说实话,他甚至有点记不大清父亲的模样了,只记得父亲离开后充斥着暴戾愤怒的家庭氛围。
王敏虽然会和长辈们对骂,甩门摔桌样样都干过,她却从没想过离开这个家。丈夫死后,一家四口人都指望着她养活,她虽然嘴上锋利,但在生活条件上却从未苛刻过公婆。
因为她是家中唯一赚钱的人,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也或许是知道王敏不是个好拿捏的人,阿辉的爷爷奶奶并也没将事做得太绝,只是在儿子刚走的那时候比较偏激,之后便没再怎么骂过王敏了。
可家中的ᴶˢᴳ气氛依旧不算和睦,阴沉冰冷。
阿辉甚至没在家里笑过。
他在家中的位置很是奇怪,父亲在时,他是全家人都宠爱的孩子,大人们之间的争吵并不会波及到他。他们就算吵架,也会躲着他。父亲死后,母亲没了多余的精力关心他,疏忽了对他的照顾;而爷爷奶奶则是因为觉得母子同心,看他的眼神也不再纯粹。
他不再是他们的孩子,变成了无法抛弃但也没办法完全被拥有的资源。
他们一家四口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几年,阿辉也这样忍了好几年。
在上高中的某天,他和母亲争吵过后,脑子一热决定离家。
具体是为什么吵架,阿辉也记不大清了。
他的记性自那次发病之后变得很差,许是下意识逃避,他记不清有关于母亲的很多细节。
离家后,他跟着高中的一个朋友一起在附近的厂里做工,一起住在员工宿舍里。可不久之后,他就被王敏找到,她很铁不成钢地骂他,让他回家。
他也在沉默中爆发,低声质问她:“那叫家吗?!”
王敏当时一震,看了他许久,最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阿辉依稀记得那天晚上的天空很黑,厂子门口的大灯也不亮,只能大概照亮周围五十米的路。而母亲瘦削的背影,很快地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屏息,只能听见她的鞋底和水泥地摩擦的声音。
最后,他连那声音都听不见了。
当时的他以为母亲是放弃他了,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虽然成功反抗了,却没有预想中喜悦的心情。
之后王敏还是经常会来厂子里看他,她不再用严厉的言语劝他回家,大多时候只是远远看他一眼,再托人将给他准备好的饭菜给他。
阿辉知道母亲来了,也知道她甚至没和他说一句话就走了,可他什么都没做,甚至还在心中觉得这样很好——
他不需要再去忍受他们的争吵,不需要被夹在中间做他们争夺的资源,不需要承担他们落在他身上那种带着期盼的复杂眼神。
他后来想,当时他就应该感受到了母亲疲惫又无力的状态。母亲离开时的背影越来越纤瘦,仿佛风一吹就能被刮走。
他其实都知道,但他不肯多想,只是沉湎在为自己争取来的自由中。
他自私又无知,如果他跟母亲回去了,就能知道爷爷奶奶因为他的离家和母亲又大吵了一架。
他们骂王敏管不住孩子,将孩子没出息这件事全部压在王敏身上,还拿他已经去世的父亲出来做文章,说他在泉下都不会安息。
那是第一次,王敏没有反驳公婆,任他们辱骂斥责,用尖锐的言语扒开她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
阿辉不知道母亲替他挡下了什么,不知道她承受着怎样的压力,也不知道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王敏意识到他一直过得不开心,所以这次决定帮他挡下一切,让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这样的母爱来得太晚,过于含蓄,甚至在阿辉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戛然而止。
他只知道母亲是在岗位上过劳死的,听他们说,她只是一口气没喘上来,之后就倒在了岗位上。
他再见到母亲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看着她失去血色的脸庞,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如此衰老。
他回忆着自己上次如此认真看着母亲脸庞是什么时候,似乎是父亲还在的时候,父亲走后,他便再没仔细看过她的脸。
她是他的母亲,却又不像他的母亲。
他甚至对眼前的女人感到陌生,可心脏处剧烈的疼痛又昭示着他对她的浓厚情感。
丧父的时候他还小,并没有多深的感受,此刻却真切体会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多看一眼,便是在往心上多剜一刀,可还是忍不住去看,于是那样的疼痛更甚。
自虐一样。
他就这样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他也忘了自己是怎么熬过那段日子的,回过神的时候,母亲已经下葬。一切似乎都已经过去了,可他也像是生了病一样,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
那天,忍了许久的爷爷终于爆发,骂他没出息,还指着他的脑门让他滚。
阿辉倒是听话,提着行李离开的时候,奶奶被他气得捂心脏,一口一个“灾星”骂得响亮。
他当时并没去深究“灾星”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以为只是他们气急的口不择言,却没想到他忽略的这些东西就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52.风筝
离家之后,他回到厂里工作。
他依旧提不起什么劲,但干活还算利索,厂里的生活环境虽然吵闹喧嚣,却比那个家更让人舒适。
几日之后,爷爷来厂里找他,气冲冲地喊他回家,装模作样地说奶奶被他气得病了。
阿辉知道他在撒谎,并不领情,他冷冷看着爷爷,说:“钱都给你们,别来找我了行吗?”他说的是王敏意外去世赔的那笔保险,应该有小百万,够两个老人痛快花一辈子了。
爷爷听了这话,气得双眼瞪大,脸都变得通红,也顾不得这是在外面了,指着阿辉破口大骂:“你说这种话!还不是你吗?要不是你,你爸能死吗!要不是你气你妈,你妈能死吗?如果不是你,我们家怎么会变成这样!还不都是你吗?!”
爷爷上了年纪后气便短,但即使上气不接下气,他却坚持将每个字都说完。
说完这些话,他扶着自己的胸口喘大气。
阿辉皱着眉,思考着他说的话,过了一会儿,他问:“什么意思?”
爷爷继续大喊大叫,“你忘了?!不就是因为你,你爸才死的吗!他是在给你去买药的路上死的啊!”
经过爷爷这样激昂的提醒,阿辉才一下反应过来爷爷到底在说些什么。
猛地触及到这样的真相时,他有一种魂都飞出去的错愕感,甚至觉得站不稳,可他依旧强撑着,冷冷地看着爷爷。
爷爷被他这幅模样气到,咬牙骂了几句之后就转身离开了,还扬言之后绝对不会再来找他:“我们就当你死了!”
阿辉站在原地盯着那逐渐变小的背影。
可直到那背影完全消失,他却依旧没有挪开眼,定定的像在出神。
他在思考,身体虽然没做出任何反应,思绪却在回忆中穿梭,找到想要的答案后,胸膛处像是有炸弹炸开,瓦砾飞溅,将他摧残得血肉模糊。
他想起来了,想起父亲遭遇意外的那天。
许是因为那时候太小,他对那天的记忆并不深,母亲和爷爷奶奶也很少提起父亲的事,于是那段记忆就被埋在深处。
他只依稀记得意外发生之前,他们一家三口正在家附近的公园里放风筝。
但如今细细回忆,他甚至能够回忆起风筝起飞时他雀跃的心情还有身后父亲的鼓励声。
他抓着风筝的线,脚步不停,他抬头看风筝,颜色艳丽的燕子在一片湛蓝的天空中惬意地飞翔。
可是下一秒,他便不小心踩上路边的石头,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膝盖和手肘一下子磨破,细细的风筝线也在混乱之中割破了他的皮肤,正好在手腕处。
细嫩的皮肤上立刻出现了一条细长的红痕。
父母立刻追上来,父亲看着他手腕处的伤痕,低声说了句:“还好不深。”
母亲细细观察着他身上其他位置有没有伤口,确认只是受了点皮外伤之后也松了口气。
可阿辉依旧哭得惨不忍睹,泪眼汪汪。
最近的诊所离公园还是有点距离的,父亲决定先去附近的便利店买点酒精棉棒和创可贴帮阿辉大致处理一下伤口。
阿辉记得当时他和王敏就坐在公园的石头长凳上,吹过来的风很舒适。
伤口疼久了就习惯了,他收了眼泪,没再哭泣。
他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盯着地上成群结队的蚂蚁看,看得入神的时候,身边的母亲接了一个电话。
下一秒,她丢下自己,飞快地朝便利店的方向跑去。
阿辉吓了一跳,在王敏身后喊妈妈,可她却没停下,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阿辉在原地坐了一会儿,迟迟等不来父母, 觉得委屈,于是忍着痛疼跳下了石凳,一步步朝母亲离开的方向走过去。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到了他的父母。
最先入眼的是红彤彤的一片血迹,之后是那已经称不上完整的父亲,最后他看到了正在痛哭的母亲。
他想,他忍着身上的疼痛没哭,母亲怎么哭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