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长期寄宿在体校,每半个月回家一次,她们具备运动员该有的毅力和态度,每一个都拼了命一样牟足所有力气想要证明自己。
训练时候哪个被多次批评了,她们理所应当认为是这人软弱、不争气,那人在小团队里自然是没有地位的。
也有很少一部分玥玥这样市区的孩子,从各区体校被挑选上来的,他们在市体校基本都是借读状态,训练同时每天回学校读文化课。
周艳秋放弃了阻止孩子来训练的念头,只是后来她再也没去看孩子训练。
某年,非典短暂凶猛地到来,几个月后,突然消失。与此同时,病毒一样的徐胜利也像病毒一样人间蒸发了。
是的,那些用汗水和累弯的腰换回的钱,那些本可以换取一家人团圆幸福新生活的钱,那个年代的 40 万,灰飞烟灭了。
无从得知彼时覃景文作何感想,也许在他带着孩子住进那个保洁收纳间改成的小屋时,就隐约意识到会有这一天。
只是他总愿意用记忆中的友谊去宽慰自己。
又或许只是缓期执行死刑,今天死期到了而已。
我们只能确定这一幕,周家人早已预判到了。
覃景文不得不带着覃玥玥搬家到市体校附近。
日子毫无波澜,时间麻木地推进。
覃玥玥总是在跑。
不是训练场的奔跑,就是在父母之间两头跑。
不知何时起,她适应了这样的匆忙与疲惫,不再流露出不舍与伤感。她害怕风雨和波澜,甚至喜欢这种残缺的稳定。
周艳秋延续着之前与何玉琴作伴玩乐的生活,女儿偶尔来找她。
只有覃景文肉眼可见地干瘪了,中年的他已经是老年模样。
覃玥玥更大一些了,也更丑了。
她比小时候更黑,粗硬的头发剪得更短,出乎意料得根根直立,猛眼看去就是个炸毛的男孩子。细看眉目,才可以确认略显羞涩的神态属于女孩。
“妈,我也想留头发。”镜子里的小黑驴一脸憧憬。
“你现在训练,头发长了不方便,这样也不难看啊,和那个周笔畅一样招人稀罕。”
玥玥惊喜:“真的吗?我真的像她吗?那我不ᴶˢᴳ留头发了!”
🔒➱第22章 心虚的圆满
一碗粉嫩的去皮籽虾、两颗劲道的蒸蛋、满满一大碗热牛奶,厚厚的奶皮子浮在牛奶表面。每天重复这样的早餐。
每天一大早,覃景文去菜市场买新鲜的生牛乳,那时候小贩喜欢装在罐子里,按斤卖。
不知道覃景文为何会有如此超前的营养搭配意识。
“爸,今天的奶绝妙!比超市卖的奶好喝!甜度太对了。”
覃景文憨厚地笑了,“那我明天照着这个量加!”接着便低头吃刚剥下来的虾壳和剩饭。
后来甚至他还学会了根据季节搭配女儿爱吃的甜点。
每天睡前,他烧满满一桶热水给女儿烫烫腿脚,相信可以放松肌肉。
水彻底变冷,覃玥玥从桶里抬出红透的腿脚,覃景文又给玥玥捶腿。
他是粗人,下手难免特别重,结实的铁拳饱含关爱地锤在孩子腿和背上。孩子很疼,也不吭声,每次他锤完,那孩子都真的彻底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训练强度总是很大,有时候覃玥玥跑不动了就偷偷挪到外圈无人的跑道,蹲下身子佯装鞋带开了,虽然鞋带其实还十分固执地死死系在一起。
她会等到不太累的时候,慢悠悠小跑几步,等队友门下一圈过来再跟上,如此就能少跑一圈。这个小把戏屡试不爽。
大部分时间,覃景文都会去看女儿训练,慢慢他发现了这个小伎俩。
不消教练说什么,他冲去抓起那个蹲在外侧跑道,还在因为偷懒窃喜的孩子,众目睽睽一脚踹了上去。
覃玥玥直接被踢得侧翻在地,她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惊吓之余,并没什么的表情,她只是低着头,一瘸一拐迎着队伍将来的方向跑去了。
那天风很大,田径场上的沙尘被卷到半空,覃景文视野里,那孩子的身影越来越小。
“我家这个别看条件不咋地,可是我们好在能吃苦 ,比仗着条件吃老本的有出息。是个人都来吃这碗饭,那还得了?”段颖的妈妈边吐瓜子皮,边揶揄。
等玥玥跟上队伍,再次跑到家长这边的位置,她看见自己老人一样面貌的父亲和一个生猛泼辣的乡村妇女厮打着。
那女人挣扎着疯狂扯住覃景文的衣领,像在拖一条恶狗,其他家长都围上去劝阻拉架。
覃玥玥不敢去。怕自己会让老父更加难堪,对于乱作一团的大人们和吃惊的队友,她面无表情继续随队伍跑着,只当没看见,更不敢再停下来。
其实那家妈妈说得有道理,但是覃景文很难接受别人说女儿一点不好,也很难接受自己既当爹又当妈倾其所有地付出,会得到如此恶毒的耻笑,他实实在在地受到了伤害。
覃玥玥终归是争气的,凭借体育特长,毫无悬念地被本市口碑很好的初中录取。入学后,文化课成绩依然令所有老师同学青睐有加。
后来再听见那个家长说些什么,覃景文只当是笑话,不屑理睬。
眼看着玥玥大了,除了吴德荣现住的那套原来覃景文单位分的老破房子,他们家着实连个自己的住处都没有。
天色沉了,马路对面,有黑压压一群推自行车的人。
覃景文松开了口袋里捏得发麻的拳头,过了马路,和那些人散了烟,攀谈起来。
除了回单位捧起铁饭碗,他又操持起这新的营生。像他这样勤快肯吃苦做事的人,从上手到富余总是很快。
很快,除了日常开销,他手里每月的盈余比只拿死工资又翻了几翻,有时他也给周艳秋送去一些,供她开销。
只是覃玥玥家从那天晚上起,本就不大的房间陆续堆满了来路不明的自行车,有时整个出租屋都充斥着尖锐刺鼻的喷漆气味。
这个副业实在有风险,但是他顾不得那么多了,赚钱买房要紧。
天又黑了,下班刚到家的覃景文电话响起。
“喂,覃哥,半小时后老地方见。”
纬六路街角幽闭的“公园”,树荫下,一个皮肤森白,瘦高长脖的年轻男子扶着一辆坤车,一双三白眼,眼神四处飘浮,略显迷茫。
终于见有人过来,对方端详片刻,他开口了,“20,覃哥,捷安特啊。”
覃景文从不多话,掏出 20 块现金,带车走了。
搬回家开始二次加工,他是个做事利索到位、粗中有细的人,一辆破铜烂铁似的锈迹斑斑报废样的破车,经他用清洁剂就着刷锅球反复擦洗,再喷上喷漆,瞬间光洁如新。
拿到马路对面的二手车黑市去,可以卖到上百的价格。
每天晚上,他就坐在低矮的板凳,在客厅里这样加班加点干着。
进货太多,连玥玥房间除了床、书桌和衣柜的所有位置都能堆满自行车。
覃玥玥听过几次爸爸接“朋友”的电话取“货”,隐约意识到,这怕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营生,那些车无疑是偷来的,那些朋友无疑是小偷。
“爸,咱们平平安安的,不做违法的事好不好?我害怕。”
“玥啊,爸仔细打听过,这样不违法,你好好学习,别的不用管。”
但这样愁苦的安慰并不能化解任何担忧。
他们家就租住在市体校大院一街之隔那栋楼的拐角。
覃玥玥不止一次想,教练和队友保不齐也会慢慢发现她家参与了这样的事。
没有队友提什么,也许是不想给她愧无可逃的尴尬。渐渐,她们看她的目光,由从前的羡慕,变为了居高临下的审视。
于是她开始沉默,生怕得罪了谁,怕哪天大家玩笑中戳破她这层摇摇欲坠的自尊。
日子久了,家里总是很乱,这并不符合覃景文的生活习惯。
另一方面,他不得不将原来照顾孩子衣食的精力分给这个副业一部分,因为确实收益颇丰。
他没有对周艳秋隐瞒这个钱的来路,这几年过去,当初的不甘和怨恨逐渐被时间和孩子带来的希望抹平,心底还是盼着这个家的生活可以早日走回正轨。
孩子一点点大了,买房子的事不能再拖。
周家人知道劝说无用,也理解他们此时的境遇,不再多言,只说要小心。
这一年周艳秋搬了回来,一家三口终于团圆了。但是这么久的分离,夫妻的情分是否还在?
覃玥玥以为是自己感动了老天。
老天让妈妈迷途知返,老天赏赐这个家团圆。
妈妈在身边的日子真好啊!
家里没有堆积自行车的时候,很快又会被打扫得光洁整齐。床铺和窗帘飘散着碧浪洗衣液独有的兰花幽香,风吹来的时候,这种令人心安的浅香优雅地萦绕在这个小家。
每天回家,玥玥和覃景文也能吃上样式丰富的饭菜。
饭后三口人还两两作战,杀上几把军棋。玥玥太喜欢看爸爸妈妈下军棋了,有时候覃景文甚至会被周艳秋的激动表情逗笑出来。
玥玥在一旁看着傻笑,心里甜甜的。爸爸妈妈都是那么好的人,我们一家早该过上这样的生活了,她想。
爸爸的“朋友”“小内蒙”,送给他们一只白色的小奶狗。
每天晚上玥玥自习结束,小白都摇着尾巴陪妈妈在公交站等着玥玥回家。见玥玥下车,欢欣鼓舞地蹦到她怀里去。
夜里,小白总是跳到床上,身体蜷得像只猫,总想贴着玥玥入睡。小主人轻轻戳戳它,示意它回到自己的小窝。
它委屈地呜咽几声,身体向覃玥玥挤了挤。她无奈,没再赶它下去,翻了个身,拉住熟睡妈妈的手。爸爸响亮的呼噜声从隔壁传来,轻快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在她脸上,她闭上眼睛,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和快乐。
休息时,覃玥玥喜欢拿起 MP4 听歌,她最爱那首周笔畅的《笔记》,听着听着会情不自禁大声唱出来。
“我只想飞,在我的天空飞,我知道你会在我身边
回忆的画面,记录的语言,爱始终是你手中长长的线
载着我的想念,飞过了地平线,你温暖的笑脸还一如从前”
覃景文忙累了,靠在门口,揉了揉乌漆嘛黑的鼻子,安静地看她唱着。
歌词充满希望和温暖,从小家伙嘴里唱出来,覃景文好像看见女儿已经长大,闯出自己的天地,春风得意地回来,看望真正老去的自己。
于是越发认为自己多累多苦多危险都值得,他又挽了挽袖子,去客厅继续刷车了。
售楼处的音乐难听如旧,还不如放周笔畅的《笔记》了,一不留神就要准备下班了,这一天又要过去,距离夏天又近了一步,覃玥玥还在神游物外。
她不喜欢夏天。
她的人生从幼年期,就如同炎夏,有太多付出、太多压抑、太深执念,末了,却不得滋养与善果,徒留枯竭与焦灼。
当然,她最亲的爸爸妈妈也是一样。
就如同夏日露天的野玫瑰,只会开得比狗啃的菊花还不如。
🔒➱第23章 花——就怕XX有文化
许多时候,有些人,ᴶˢᴳ是乐于犯贱的。
未曾拥有,便陷入无限追溯,百转千回。尤其距离拥有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
届时,驾轻就熟将沦为情难自禁,蛮横粗野将化为酸爽刺激,就像,麻六记的酸辣粉一样。
又有很多时候,人善于合理化自己并不合理的欲望,美称为“自洽”。
恐怕当事者本人都不曾发觉。
当一个不怒自威,一身休闲西装的三十五六岁模样单身男子远离集中坐在一起的教师、学生、家长,与零星观众分散地坐在剧场台下靠后排的观众席时,台上出现了熟悉的脸孔。
这是个戏中戏结构的故事,以两个剧团抢占场地的形式呈现。
舞台上,覃玥玥头戴玛丽莲梦露的假发,白色披肩里是玫红色背心和超短牛仔裤。她穿梭在剧中两个剧团之间,发疯似的,口口声声寻找一个名叫“刘子骥”的男人。
又在本色出演疯女人了。台下的中年男人面目温和,压了压讥诮的嘴角。
疯女人覃玥玥:(推车)他怎么可以这个样子?他怎么可以这个样子?他忘记了吗?那年在南阳街,谁陪他吃了一年的酸辣面。他忘记了吗?
B 剧组袁老板:这女的是干什么的? 疯女人覃玥玥:他怎么可以这个样子?
B 剧组老陶:隔壁剧团的。
B 剧组袁老板:怎么隔壁剧团什么人都有? 疯女人:我不管,我今天要把事情说清楚。
A 剧组江滨柳来推走轮椅。
B 剧组袁老板对江滨柳指着疯女人:哎,老头儿,老头儿,你等一下,等一下,这个找你。
又对疯女人指着江滨柳:你找他吧?
疯女人对袁老板: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江滨柳:你说谁?
疯女人:(抱住江滨柳)刘子骥!
江滨柳被错认:不要急、不要急、放轻松小妹妹……
(顺子看见)顺子对江滨柳:噢,你就是刘子骥呀!久仰久仰,啊!
江滨柳:这样不好、这样不好,不要在那边闹……
江滨柳拉女人下场,
顺子和袁老板:哇塞,那个老头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覃玥玥在台上老实地按照剧本发疯。并没留意到台下的许陆文,更没留意这句台词此时令许陆文一口老血险些吐出。虽然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惯性地维持着表面涵养,只是哭笑不得,面目复杂。
如果留意到,她会开心的,她会在心底笑着说活该。但她确实没有发觉。
她只知道,同学们的家长满心喜悦,悉数前来观看自家孩子的毕业大戏。而她没有。
谢幕时,同学们自后台两两为伴,步入舞台,迎接观众们春潮般的掌声,回馈以真诚的鞠躬。
最后登场的是主演,主演上场后,所有演员手拉手对观众们鞠躬,表以最真挚的谢意。
在主演“江滨柳”的带领下,舞台的上下左右几侧,又分别响起了不住的叫好与掌声。所有演员再次一致回以充满感恩的致敬。
覃玥玥脸上厚重的妆早已花了,也懒得整理,反正距离台下太远,无所谓的。台下前排早已备好了各色娇艳的鲜花,她在台上甚至也闻得到。
终于主演“江滨柳”宣布:“演出虽已谢幕,青春永不散场!”
散场的灯光亮了,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记忆最深处,电影散场的灯光亮了,是爸爸妈妈亲切一如往昔的笑脸。她努力地张望台下每一个角落,却不见他们任何一人的丝毫踪迹。转而她同学们的家长来到台上,将最鲜艳的花朵交付给自己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