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是来找他的，”何美慧笑了笑，眼神勾人，“但是，找你也一样。”
“找我？”桑绮不明所以地指了指自己。
“嗯……”何美慧点了点头，“帮我转告他，方力坤说要来找他，面对面地谈一谈。”
“方力坤……是哪位？”桑绮皱眉，思索未果，“他想找老板面谈什么？”
“你只管转达就行。”何美慧莞尔，“我走了，啊……红茶还没泡的话就不要了，拜拜。”
于是一个多小时之后，当霍文涛推门而入时，听见风铃声的桑绮第一时间就迈着小碎步从二楼下来了，扬声道“你回来啦。”
霍文涛一晃神，真有一种古早电视剧里，妻子见到丈夫回家时所说的台词感。他于是点了点头，“我回来了。”
“我有话要对你说。”她‘蹬蹬蹬’地走到他面前，停到他鼻尖下，一脸严肃的模样又宛如古早电视剧里，女主角意外怀孕与男主角摊牌时所说的台词感。
霍文涛于是又一个晃神，才问，“什么事儿？”
“是这样的……”她刚想转达，却一时忘了‘方力坤’这个陌生名字。只迟疑了两秒钟，霍文涛就打断道，
“如果还是想拉我去给话剧凑人头的话，就请免开尊口了。我能放你半天带薪假去看演出，已经是对你表姐莫大的支持了。”
“不，不是这件事……”桑绮摇摇头，“刚才何女士来过，她说有人要来找你面对面地谈话。”
“谁？”霍文涛听见‘何女士’三个字，下意识地拧了拧眉头。
“……我就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那个名字了，”桑绮于是咬着嘴唇，苦思冥想。那三个字在她脑海中漫天飞舞了十多秒后，终于被她抓住，一字一字地组到嘴边。
“啊我想起来了，那人名叫……”桑绮一拍脑门，但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个身形瘦长的男人就推门进来了。
霍文涛看了他一眼，随即和桑绮异口同声道，
“方力坤！”
……………………
“嗨，好久不见。”名为方力坤的男人站定，对眼前的情景消化了足足五秒钟。不仅是因为他进门时，霍文涛和一个女孩儿的嘴里同时蹦出了他的名字，更因为此刻霍文涛的脸上正呈现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却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诡异表情。
“好久不见。”霍文涛声音僵硬，如同一把生锈的齿轮在来回摩擦，惹得桑绮侧目。
“知道你开了家书店，但还从未来过，”看得出方力坤也很紧张，脸上故作轻松，但双臂却硬邦邦地夹在腰间，“之前和美慧聊起时，她说我应该来看看。所以我今天过来了。现在，有时间聊一聊吗？”
他探寻的目光落在霍文涛脸上，霍文涛的冷峻似乎正一点点地剥落。桑绮仿佛能看见他的睫毛正在眼镜片后微微颤抖，好半天他才蹦出几个字来，
“抱歉，没空。”
“啊……”方力坤纠结着还想说什么，但霍文涛打断了他。
“别误会，我是真的没空，因为现在……”霍文涛说着，径直从桑绮的口袋里掏出那两张赠票，“现在，我必须得赶去剧院看演出了，再不出发就要迟到了。所以，失陪，你请自便。”
……………………
半个多小时之后，霍文涛和桑绮正坐在X大学剧院的观众席上。
正如桑绮所言，前来观看的人并不少，但除去领导和一些扛着拍摄器材的人之外，正儿八经的观众并不多。
舞台上的阿萱和陈鹏正手挽手，表情真挚地探讨学术问题，并在夕阳下齐齐发誓要为学校的建设贡献绵薄之力。布景和灯光都处理得可圈可点，但这寡淡的剧情还是让为数不多的观众陆续退场。
只有霍文涛和桑绮巍然不动。
换做平时，霍文涛早就一脸讽刺地离场了。但此刻的他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是的，桑绮知道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关注过舞台，他的心思一直都牵挂在书店里，牵挂在那个留在书店自便的，名叫‘方力坤’的男人身上。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他忽然瞥了她一眼，没好气道。
“哎，我……”桑绮一愣。
“欧阳小姐如果知道你一直在偷看我，而不是舞台的话，也不知会是什么心情。”霍文涛道。
“……你还不是一样，从头到尾都没关心过舞台上在演什么。”桑绮撇撇嘴。
“在这一点上，我们倒是很默契。”霍文涛于是笑了，“所以，想问什么就问吧。你是不是想知道，那个方力坤是谁？”
桑绮点点头。
“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那个方力坤是谁？”
桑绮又一次点点头。
“你猜对了，”他漠然道，“他就是曾经与我称兄道弟，随后勾搭了何女士，成功让何女士成为我前女友的人。”
“……那，他来找你想谈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他口气硬得像块铁板，“我也无需知道。”
“好吧……”桑绮怯生生地答应着。因为此刻的霍文涛有些异乎寻常，让桑绮想问却又不敢问，只得硬生生地把目光又投向演出。
直到几分钟之后，霍文涛才再次认命地叹气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别拿这种欲言又止的眼神偷瞄我，我真的会受不了。”
“我有吗……”桑绮下意识地吞了下口水，但终究耐不住好奇心地问，“好吧……你和那位方力坤，以前的关系是不是非常好啊？我是指，在他撬走何女士之前。”
霍文涛皱了皱眉，仿佛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问，“那时我和他……可以称得上是朋友。”
“是不是类似我们女人所说的，‘闺蜜’？”
“……这个词用在男人与男人身上，多少有点儿恶心。”霍文涛毫不客气道，“我和他之间没到这个地步。”
“没到吗，我还以为你们感情很好。”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霍文涛狐疑。
“因为……”桑绮眨巴着眼睛，“因为当何女士突然到访时，你尚且可以保持从容镇定，还能在言语上压她一头。但当方力坤冷不丁出现在你面前时，你却直接选择了逃避，甚至不惜与我坐在这里看这出无聊的剧目……这是不是意味着，你早就放下了与何女士的种种过往，却始终没放下与方力坤的心结？”
霍文涛目无表情，没有说话。
桑绮小心翼翼地继续，“我甚至有一种感觉——方力坤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比何女士更重要……哦，天呢……”她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了不起的剧情，小嘴都惊讶成了O 形，“你对方力坤……你们俩该不会是……”
“等等，等等，”霍文涛终于绷不住了，“你这小脑瓜里又在胡编乱造什么不可理喻的剧情？就此打住！我和方力坤只是朋友而已！”
“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
“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
“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他咬牙切齿地打断她，“趁早收起你的胡思乱想吧，我是直男！”
桑绮顿时被他气急败坏的模样逗笑了，还想再调侃几句，“哦，你真的不是……”
却陡然被霍文涛一把抓住了手腕。
霍文涛微微挑眉，神色挑衅地看着她，“怎么，你想试试我有多直吗？”
被捉住的手腕顿时一阵酥麻，从皮肤传来的温热触感和微微收紧的束缚感让桑绮心跳如鼓。眼前甚至晃过她与霍文涛在宾馆的那一夜——她被蟑螂吓得一把抱住他时，心也是这般怦怦直跳的。
“怎么，”霍文涛偏偏还要一字一顿地重复一遍，眼神直勾勾的，“你想试试我有多直吗？”
“不……不用了……我开个玩笑而已……”桑绮的八卦，好奇，调侃顿时都烟消云散了，整个人吓得缩成一团。
而当霍文涛终于舍得放手之后，她忙不迭地转过身子，把无处安放的目光投向那无聊透顶的演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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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三十二
末了，桑绮和霍文涛谁也没有认真地看完演出。于是当两人心不在焉地走出剧院之后，桑绮收到表姐发来的语音微信，“怎么样啊我亲爱的表妹，给点儿评价吧！”
桑绮讪讪一笑，真是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霍文涛听见了，就笑道，“照实回答吧。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这是一出无聊的剧目。”
“我这么说了吗……啊，对……”她想了想，自己的原话是——你却直接选择了逃避，甚至不惜与我坐在这里看这出无聊的剧目。
然而此刻的霍文涛似乎仍在逃避，两人并肩走在回云间书店的路上，却默契地越走越慢。直到桑绮摸着肚子说，“我肚子有点儿饿，先不回书店了吧，能陪我去买点东西吃吗？”
霍文涛于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吧。我请。”
“真的？”
“真的。”
他们拐个弯，去大学旁的小吃街上买了几根烤肠。虽然霍文涛对这种不健康的零食十分鄙夷，直言‘这有什么好吃的’，却架不住桑绮直接把烤肠塞进了他的嘴里。
“你懂什么，秋天和烤肠最配了。”她笑得很开心，“不考虑在书店里卖烤肠吗？”
“在书店里卖这种油腻腻的东西，亏你想得出来。”他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说话含糊。
“好吧，”桑绮又咬了一大口，汁水丰盈，肉香四溢，“如果你愿意尝试一下的话，你会发现，这种油腻腻的东西可比你那些卖不出去的旧书要受欢迎多了。”
虽说不健康，但霍文涛还是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他和桑绮一起把竹签子远远地抛进垃圾桶，见桑绮拉着他又拐上另一条街，她说，“再去喝杯奶茶如何？事先声明，依旧是你请客哟。”
于是，他们又拐上了另一条离书店更远的马路，一脚一脚踏着如地毯般厚实的层层落叶，猝不及防的，霍文涛忽然开口了，
“……我和方力坤曾经，的确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但是并没有到非常亲密的程度。”
桑绮于是放慢了脚步，认真地听他说下去。
“可能面对他时，我的确有一点……失态，但并不是因为他对我而言有多重要……”他斟酌用词，因为他从未把这些心里话告诉过别人，“而是因为……当我知道他暗中勾搭我的女朋友时，我很震惊……我无法想象他是如何一边与我称兄道弟，一边与我的女朋友暗度陈仓的……原来曾经有很多次，他关心生病的我，其实是在确认我无法赴女友的约，于是他便去创造了偶遇；他关心赶论文的我，其实是想让我放弃约会，于是他便又有了机会；他关心与女友吵架的我，实则是煽风点火，想趁虚而入……于是……”
“于是，你觉得很可怕？”桑绮下意识地接口。
霍文涛看着她，徐徐点头，“原来人真的可以虚伪至极，做到人前人后判若两人。那么在我身边的其他人……甚至所有人……”
“那么在你身边的其他人，是不是也都是这样的？他们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假的？”
“而如果我把他们说的话都当真了，那么我在他们眼里便是一个……”
“……一个笑话。”
他与她配合着说完了。
明明是霍文涛从未对旁人诉说过的心事，但不知为何，桑绮竟全然明白。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能理解他素来的‘刻薄’和‘尖锐’了。她甚至下意识地伸手，默默牵住了他，柔声得宛如一个哄着孩子的母亲，
“嘿，别这么想，有些人可能的确虚伪，但绝不是所有人。起码你身边还有很多真诚待你的人，比如……小林姑娘？她一直在我面前夸你是个好老板呢。”
“给她放带薪假去相亲的老板，可不是个好老板嘛。”霍文涛耸耸肩。
“还有老杨，他也从来不会在背地里说你坏话。”
“因为当他想说我坏话时，只要端着表舅的身份明说就好。”霍文涛道。
“……那么，我呢？”桑绮忽然问他。
“你？”
“你觉得，我是那种在你面前一副模样，在你背后另一幅模样的虚伪小人吗？”桑绮仰头，目光认真。
霍文涛愣了下，似是严肃地思考一番后，忽而笑了起来。
他说，“天呢桑绮……你和‘虚伪’这两个字，实在是太不搭了。”
………………
在奶茶店等待出杯时，桑绮想起那条没有回复的微信，于是硬着头皮回复了表姐，“今天的演出很不错呢。”
阿萱很快就回复了过来，桑绮点开语音，表姐的声音活泼轻快，“哎呦呦，我的小表妹真会忽悠人。你有好好看演出吗？别以为我没看到，从头到尾你和霍老板都坐在观众席上打情骂俏，聊得不亦乐乎。不过无所谓啦，你肯带他过来捧场已经诚意十足了，谢谢啦。”
桑绮一愣，脸色微红，忙不迭关了手机声音。但已经来不及了，身后的霍文涛眉宇一动，显然已经听见了。
他把奶茶递给她，意味深长地微笑，直笑得桑绮耳根也红了。
她接过奶茶闷头喝一口，嘟囔着，“你笑什么……所以，你明白了吗？”
“明白什么了？”
“哪怕是真诚待你的人，也会有撒点小谎骗你的时候。所以别总想着别人是不是对你说了真话，那没有意义，因为全是真话的世界也挺可怕的——反正我是不会对亲爱的表姐直说‘哦，这部戏简直烂爆了’的。”
霍文涛也喝了一口，他的无糖奶茶尚且可以入口，“那么，评判的标准是什么？”
“嗯？”
“如果连‘是否说真话’都不能成为判断一个人真诚与否的标准，那评判的标准又该是什么？”
“嗯……”桑绮眨眨眼睛，“这道题好难啊。如果你愿意再请我去另一条街上吃炸串儿的话，我倒是愿意陪你好好思考一下。走吧。”
她说着，领着霍文涛又要往下一条街走去，但霍文涛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看着她，神色忽而变得温柔，“我刚才说过了，你和‘虚伪’这两个字很不搭，所以实话实说吧，你根本就不饿……现在，我们可以回书店了。”
……………………
待到两人推门走进云间书店，环顾四下，方力坤已经不在了。
老杨一边算账一边道，“哦，那位男客人在吧台喝了杯饮料，买了本书，大概半个小时就走了。”
桑绮于是侧目，她以为会在霍文涛的脸上看见如释重负，但并没有。他的脸上风轻云淡，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地去过目老杨的账了。
临下班时分，桑绮最后浏览了一遍‘家长里短’留言板，看见几分钟前刚进来一条留言，细细一看，她连忙招招手叫来了霍文涛。
“我想，这条留言应该由你来看。”桑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