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骏的嘴角扭曲了，弯成一个嘲讽的笑。如果是亲手带回来的礼物，怎么会隔了一周才想起来给他，明显是临时网购来充数的。这个邱如雪，撒谎也不打个草稿。
他一脚踩扁了快递盒子，把它踢到墙角。就算是打发不在乎的人，也不该如此轻视的。有机会他要好好地给她上一课。
第31章 女孩子的世界是漂亮的肥皂泡
风险与合规部的办公室位于顶层，和高级管理层处在同样的海拔，俯视全公司的人。星期一一大早，经理老韩就揣了个保温杯，刻意往总经理办公室门口晃悠了几次。颜总经理还没有来，助理倒是在了。老韩跟她打了个招呼，说颜总来了知会他一声。
他有话想跟颜总说。
风险与合规部门的工作性质微妙，老韩以前给员工做培训的时候就一再强调，遇到问题，最好来办公室当面说，其次可以打电话咨询，尽量不要发邮件。邮件一旦发出去了就是书面证据，没有回旋的余地。
然而总是有人不听劝，这次直接把邮件发到了风险与合规委员会的官方邮箱。这个邮箱是专为接收舞弊举报而设立的，按照内部规定，风险部门对收到的所有信息都必须展开调查。春节刚过没多久，老韩的部门就喜提这么一份大礼。
和以往收到过的一些捕风捉影、模棱两可、甚至纯粹发泄情绪的邮件不同，这次的举报人直接点出了供应商名称，还列了数据，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写信人知道不少内情。老韩让手下的小李在系统里一查，这家叫原素的广告公司确实存在，三年前就引入了，而且合作金额逐年上涨。邮件里提到的 70%这个占比不准确，在所有的广告类支出当中，传统渠道的投放占大头，原素只是个小虾米。但如果只看线上投放的细分领域，原素几乎包揽了 VAS 所有的业务。天眼查显示，原素是个人独资企业，注册资本仅 100 万，法人曹枫还在另外两家企业担任高管。
老韩找一个关系不错的采购部员工吃了顿饭，侧面打听了一下。结果举报人又说对了。线上投放类的案子就是颜晗经手的，年前还和咨询公司的顾问一起做了最终评标。老韩试探着问他，觉得颜晗工作中表现怎么样。那人先是哈哈一乐，意思是“你懂的”。然后立刻警觉，问老韩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要调查她。老韩讳莫如深。他在公司的形象就是如此，平时半数人看到他都想绕着走，要是哪天上午找谁多说了几句话，下午大家就传这人要倒霉了。
问题是颜大小姐究竟会不会倒霉。总经理的女儿进入公司当然是经过正规招聘流程的。和采购部的其他同事不同，颜晗来的时候大学刚刚毕业，没有工作经验。但工作经验这种东西，做几年不就有了。何况采购部老大是颜总一手栽培的，在她的悉心指导下，颜晗一定能很快胜任交给她的任务。老韩突然想到一件事，连采购部老大都是颜总的人了，他万一真想做些什么，用得着通过自己的女儿吗？他一个总经理，年薪大几百万，看得上这么点油水吗？
老韩思前想后，决定先跟颜总通个气，再找颜晗本人来做个例行调查。他跟手下的小李嘱咐好了，只要投标过程没有问题，就把事情结了。
颜大小姐在约定的时间蹦蹦跳跳地来了，看上去心情很好。老韩像个和蔼的叔叔一样做了自我介绍。颜大小姐那张娇憨的圆脸上露出好奇的表情，“风险与合规？咱们公司还有这么个部门呀。你们是干嘛的？”
老韩笑眯眯，“小颜啊，今天以后，你就会对我们部门多些了解了。是这样的，我们收到了一封举报邮件，牵涉到一家叫原素的公司，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啊？”
颜晗毫不迟疑，爽快地点头，“知道，是曹阿姨开的公司，一直给我们投广告的。”
老韩愣了愣，“这个曹阿姨……”
颜晗天真地说，“曹阿姨是我妈妈的老朋友啊。她这人很有意思的，我们经常约饭。”
老韩和小李对视一眼，这么直白的调查对象还是第一次见。
“是这样的，和原素合作的过程，能给我们讲讲吗？”
颜晗瞪大眼睛，“都是按公司规定来的呀，整个过程嗦得很，要发一堆邮件，约所有人一起开大会，最后讨价还价，挑最便宜的中标呗。咨询公司来了以后更复杂了，要求人家供应商在每一轮投标文件上都设置密码。我教了茱莉半天她才学会。”
“茱莉是谁？”
“曹阿姨的秘书呀。”
老韩不动声色地问，“那些投标的文件，你都还留着吧？”
“应该是吧。都在我电脑里。”
“能不能让我们看一下？”
颜晗有些意外，耳坠子来回晃，“你们全部都要看吗？东西很多耶。”
小李推了推眼镜，从容道，“我们可以慢慢看。”
电脑被搬来了，颜晗把屏幕投放到五十八寸大电视上，大家看着她打开邮箱，搜索“原素”，很快就跳出来 143 条结果，都是和各个项目的招标、报价有关的邮件。颜晗不耐烦地缓缓滚动鼠标，老韩突然眯起眼睛，指指屏幕，“稍等，最上面一封能不能打开看看？”
颜晗依言点开，正文只有一行字：曹阿姨，本次线上投放的预算是 60 万，其他两家的报价都不到 58 万，麻烦原素给个友情价哦！么么哒~
老韩和小李都傻了眼，颜晗轮流看看他们，露出得意的笑容，“看我多会讲价，给咱们公司省下不少钱呢！”
会议室里静了一会儿，小李难以置信地问，“你把广告投放的内部预算和其他竞标方的报价单独透露给原素了？”
“对啊，怎么了？”
“那原素的报价有透给过别人吗？”
“当然没有啦，别人又不请我吃饭。”
小李咽了咽唾沫，飞快地在电脑上做记录，“你每个项目都是这样做的？”
颜晗刚要回答，看到他一脸兴奋的样子，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
老韩脸色凝重，“小颜啊，手头的工作先停一停吧。你的电脑就留在这里，我们会请 IT 协助，检查里面所有的邮件和资料。”
颜晗不解地瞪着老韩，“为什么？”
老韩犯了难，他一时还不好判断颜晗是胆大妄为还是天真愚蠢。眼前这位少女是颜总经理的掌上明珠，如果真的按照规定处理，该怎么向颜总经理交代呢？
小李到底年轻，直截了当地说，“你泄露信息的行为，明显违反了采购部门的项目招标流程，而且涉嫌舞弊。”
颜晗花了一点时间理解这句话。她的圆脸慢慢涨红了，一半是因为愤怒，一半是因为困惑，“我哪里有舞弊？”
老韩朝小李使了个眼色，“是不是舞弊，在我们做完调查以前，还不能急着下结论。”
原本想的是用一个小时的时间走个过场，结果还没到半个小时，就有意外收获。老韩也不知道是喜是忧。颜晗留下电脑气冲冲地走了，小李则一头扑进那 143 封邮件里。他花了足足一个下午的时间，整理了原素一年多以来中标的全部项目。每一次，它都稳稳地以最低价胜出，而且报价贴着 VAS 的预算。这其中当然少不了颜晗的“通风报信”。
小李合上电脑，揉了揉发酸 的眼睛，对老韩说，“经理，不用为她说话了，这就是妥妥的舞弊。”
张骏见到颜晗的时候，她正坐在朵芮甜品店靠窗的雅座上，对着面前三层精致的马卡龙发呆。娇小的身体陷在浅绿色的宽大座椅，犹如置身于一个梦幻的肥皂泡。张骏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冷笑。女孩子大都活在肥皂泡里，而他要做的就是帮她们吹大这些漂亮的泡泡。
颜晗看到男友拎着电脑包急匆匆地赶来，心里涌起一股暖意：终于有人来拯救她了。
白天发生的事情她在电话里已经大概说过，现在见了面，又把自己的委屈絮絮地从头讲起。张骏专注地听着，不时往她的杯子里续花果茶。
颜晗眼妆都花了，扁着嘴控诉，“我怎么知道不能透露价格呀！根本就没人告诉过我！”
张骏心想，这种常识肯定有人告诉过你，只不过你没放在心上。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拍了拍颜晗娇嫩的小手以示安慰。
“把项目给曹阿姨做有什么错呢！明明是物美价廉的好买卖。难道我贪图她请我吃饭？我什么高档饭店没去过！”
“那是，我们晗晗眼界没那么浅。”
颜晗狠狠地切开一只粉红色的马卡龙。“我已经跟爸爸说过了，明天要让那个韩经理跟我道歉！”
张骏皱了皱眉，要是颜总经理就此把事情压了下来，可就达不到他想要的结果了。
“晗晗，你还回去公司吗？”
颜晗有些懵，“什么？当然要回去呀。我得讨回公道。”
“我是说，你以后还有必要上那个班吗？”
颜晗愣愣地看着他。
张骏柔声说，“我看你工作那么辛苦，还得不到应有的认可，很为你不值。”
“可是……大家不都在上班吗？”
“你和别人不一样。”张骏微笑，“别人工作，首要目的是为了生存，而你根本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
颜晗撅起嘴，“那我总得做点什么吧！”
张骏一眼望去，娇滴滴的女友、五颜六色的精致甜点，和桌上那瓶鲜嫩的插花组成一幅和谐的画面。她们本质上是同一种东西。
“想想你发的朋友圈，哪条点赞最多？”
颜晗不明白他想说什么，“朋友圈？不就是自拍、逛街、聚会、下午茶、高档消费、旅游度假。”
张骏点点头，“那才是别人羡慕的生活。压抑的格子间和枯燥的文件根本不适合你。”
颜晗咬着唇，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也想证明自己的。从进公司的第一天，大家就开玩笑地叫我颜大小姐，经理也给我安排很轻的活。但我好歹也是大学毕业，又不比人家傻……”
张骏摇摇头，“低端的一线岗位是体现不出人的价值的。”
颜晗困惑地眨着眼睛，“那，我难道直接去当总经理？”
张骏被逗乐了，“我们家晗晗真是个小可爱。高管要加班的，想想你爸爸的工作强度。”
颜晗沉默了。她可不想像爸爸一样，总是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在操心工作。但是另一方面，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崇拜父亲。他给全家创造了优渥的生活条件。而周围人敬重、羡慕甚至嫉妒的态度让她明白，有这样一个父亲，是很让人自豪的。
她脱口而出，“我这辈子都比不上爸爸的。”
“你是个女孩子，用不着和你爸爸比。”
这两句话经典得犹如小学英语课本上的对话：“How are you Fine, thank you, and you ”听到上一句就能条件反射地说出下一句。从颜晗记事起，一旦得知她的家境，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或明示或暗示地告诉她：你是个女孩子，又有那样的父亲，你一辈子都用不着努力。
她当然是认同这一点的。自己无忧无虑地长到二十多岁，从来没有经历过一点挫折。只是内心深处，偶尔会有一点不甘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骏从容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大红色的方形盒子，单膝跪在地上，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说，“晗晗，嫁给我吧。”
盒子里的一克拉大钻戒发出令人目眩的闪光，把旁边几桌客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服务员甚至停止了点单，从柜台里伸出脖子往这里看。他在 iPad 上点了几下，把店里的背景音乐换成应景的《婚礼进行曲》。
颜晗惊呆了，她的嘴角还沾着糖霜，“你干什么？我今天那么狼狈……”
张骏微笑着说，“所以我才要求婚，把这糟糕的一天变成惊喜的一天。”
隔壁桌一个小哥吹了声口哨，他对面的女孩兴奋地起哄，“答应他！答应他！”
颜晗愣了半晌，扁扁嘴道，“你先起来。我还没有想好。”
有两秒钟的时间，张骏跪在那里纹丝不动，脸上还保持着微笑。然后他优雅地站起身，把戒指放回口袋，坐回原来的位置。围观群众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惊诧和戏谑交替，还有嗡嗡的小声议论。张骏却毫不在意，他深情的眼瞳里只装得下颜晗一个人，“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这枚戒指永远为你保留。”
第32章 人生没有退路，每一条都是前路
乔芝安决定今晚留在报社加班。
她这份工作少有的好处之一就是时间灵活，不要求坐班。毕竟深夜赶稿，报社也不付加班费。但她从早上开始就磨磨蹭蹭的，有意拖延，就是不想回家。
她已经连续三天在下班路上碰到顾承阳了。说来也奇怪，去年她天天神经紧绷，进出小区都要精心装扮，犹如 T 台走秀，却只偶遇过顾承阳一次。现在她对顾承阳彻底失望了，造型也随便起来，反而天天巧遇他。
第一天她迎着夕阳准时下班，进小区的时候，看到花坛旁边有只流浪的橘猫在舔毛，姿态十分优雅。她笑眯眯地打开手机相机正想拍照，却看到顾承阳闯进了镜头。春风料峭，他只披了件皮夹克，随便那么一站，就成了画面的焦点。他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生气的事，刻意地哼了一声，没打招呼就走了。
他那个奇怪的表情乔芝安琢磨了半天，越想越觉得幼稚可笑之极，等到邱如雪深夜下了班，还不忘冲进她的房间吐槽一通。
邱如雪凌晨发了条朋友圈：闺蜜闹分手，受伤的却是我。
第二天乔芝安和采访对象一起吃完晚饭才回家，经过三号楼的时候，又看到了顾承阳。他的态度比前一天正常多了，恢复了文明礼貌，主动叫住她，“乔老师，这么晚才下班啊？”
乔芝安面无表情地说，“是啊，这么巧。”
顾承阳勾起嘴角，“咱们是邻居嘛，抬头不见低头见。”
乔芝安心想，很好，我们俩的关系总算有定论了：邻居。
第三天乔芝安卡着吃晚饭的点回小区，竟然又在流浪猫经常出没的花坛边遇到了顾承阳。他见到她，露出惊诧的表情，“好巧啊，又碰到了，你吃饭了吗？”
乔芝安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刚刚从便利店买的炸鸡便当。顾承阳点点头，突然把手里的杯子递过来，“要吃这个吗？”
杯盖打开，是装得满满的关东煮，贡丸鱼丸牛肉丸，玉米海带魔芋丝。香味飘出来，兜兜转转，引来一只橘猫。它从草丛里跃出，绕着顾承阳的脚直打转，抬着脑袋喵喵叫个不停。乔芝安看看猫，又看看他，皱眉道，“不用了，你还是留着喂猫吧。”
橘猫好像听得懂人话，发出满意的呼噜声，两只毛茸茸的前爪搭上顾承阳的腿。乔芝安撇撇嘴，扬长而去。
如果第四天再巧遇，他可能会邀请她一起投喂流浪猫。她实在是不敢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况且，留在报社还有一个好处，可以集中思想，把给颜晗的回信写出来。
几天前，《枫桥夜话》栏目收到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封读者来信，这封长长的信是分成一段一段从后台发过来的，像是断断续续的聊天，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乔芝安翻了两遍，才大概理解了前因后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