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不出声音,只用口型一直说:“是我……是我……”
遇风云则像往常一样板着棺材脸,皱着眉头不说话。
气氛凝重,场间只闻心跳声,不闻呼吸声。
僵持片刻,那斥候似是说渴了,竟然从腰间摸出水囊,一下一下拧开盖,仰起头来往嘴里灌水。
只见一股细流顺着他中空的喉管落了下去。他恍若未觉,继续饮水。
直叫人毛骨悚然。
“这可真邪门了这……”顺德公公捋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还不如回去跟那畜生拼了得了……”
他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水下有恶龙,尚可真刀真枪正面一战,死也死个明白!不像这楼兰海市,当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死得莫名,“活”得更莫名。
可惜晏南天并无退意。
他望着那浑然不似活人的斥候,沉声道:“捅他一刀。”
侍卫:“是!”
“嗤。”
刀锋穿过斥候身躯,就像穿过一截枯木。
没有血――他的血早已流干了。
他也没什么反应,只微晃着不太稳当的脑袋,用那双糊满沙粒的眼睛望望这个、望望那个。
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挨捅。
众人:“……”
一阵风吹过,身上的冷汗寒进了骨头缝。
有人涩然开口:“不然给他……大卸八块看看?”
一阵沉默。
“别……别别。”另一个人艰难出声,“万一,一块一块追着我们爬,怎么办。”
众人:“……”
这鬼斧神工的想象力把所有人都弄麻了。
云昭虽然也心头发毛,但她这个人向来不信邪。好奇心一起,便直想往前蹿。
她一用力,扣住她手腕的晏南天也不断发力。
都把她捏痛了。
她侧眸瞪他。
晏南天微眯着眼,直视那两个“人”,并不看她,薄唇微动,他淡声问:“有这么在意他?”
云昭都给他问懵了。
半晌,她愣愣地:“晏南天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活死人啊,多稀奇!”
晏南天:“……”
缓了好几瞬,他才找回神智:“太危险了。不许调皮。”
捏在她手腕的五指微微用力,似是爱恨交织、哭笑不得。
他挥挥手,下令将这两个生死不明的东西五花大绑,束缚在广场边的石柱上。
顺德公公笑眯眯上前,谨慎试探道:“殿下,此番情形实在是诡异古怪得紧,咱是不是……”
晏南天淡笑:“怪力乱神罢了。继续。”
“是,是!”主子发话,无人敢提出异议。
一行人继续向古城深处挺进。
云昭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自己的手腕抽回来。
晏南天抓着她就不放了。
她正想发脾气,他倒是先发制人:“只漏看一眼,你便闯进神殿里面――还记得雕像会杀人吗?”
云昭嗤道:“不过是装神弄鬼。”
晏南天笑着,侧眸瞥了瞥身后,示意她想想那两个绑在石柱上的活死人:“那也是装神弄鬼?”
云昭嘴上是绝不服输的:“就是装神弄鬼。你等着,我迟早查个明白!”
“嗯,好。”他笑,“我等。”
这座古城遗迹占地甚广。
灰云笼罩着大地,午后不久,天色便迅速昏暗下去。
再不退,恐怕就得在这诡异古城里面过夜了。
鬼知道夜里那些雕像会不会大开杀戒?
晏南天脸上看不出一丝波动,只有云昭知道,他其实也在斟酌――他的食指指尖不自觉地轻轻叩击她的手腕,想来也有些犹豫。
天色愈黑,得点上火把了。
众人眼巴巴望着晏南天。
不怕死,但是怕鬼。
谁也不想被雕像杀掉,然后变成活死人。
“晏、晏大哥!”温暖暖忽然出声,“阿娘在那儿,我听到她了,她就在那儿!求求你,求求你了,救救阿娘好不好!”
她抬起柔荑,指向东北方向。
“我、我……”她咬着唇,坚定勇敢道,“为了救阿娘,我什么也不怕!大不了、大不了我一个人去……晏大哥,我不怕危险,你就让我进去吧!”
她生得柔弱清纯,晃动的火把光芒下,眸中的清泪泫然欲滴,令人心生保护欲。
云昭笑出声:“这也没人拦着你。”
晏南天问:“能感知到还有多远?”
云昭侧眸,似笑非笑睨着他。
他捏了捏她的手腕。
温暖暖咬唇:“不清楚,但我想应该不会太远了。晏大哥我好怕,万一阿娘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出了事,我还怎么活得下去?”
有侍卫轻声感慨:“母女连心,不容易啊!”
云昭乐了,对那侍卫说:“你要是死在这里,你家老母后半生也不容易。”
温暖暖眼眶立刻便红了:“我、我没有,我没想连累大家……我自己进去就好!我不想连累大家!但我一定、一定是要进去的!”
有人站出来毛遂自荐:“殿下,属下愿随温姑娘进去一探。”
又有人出列:“属下也愿意!”
众人望向晏南天,等他决策。
晏南天眸光微动,安抚地捏了捏云昭的手腕:“全神戒备,继……”
恰在这时,大道远处传来了缓慢的、沉重的脚步声。
众人反应极快,一阵“唰啦当啷”声响起,刀剑纷纷出鞘,指向夜雾弥漫处。
近了、近了……
死去的斥候又回来了。
他身上残留着断掉的绳索,看那痕迹像是被细细碎碎咬断的。
众人面面相觑。
这活尸并没有攻击意图,他只是一步一步走到同伴身边,伴着他们,仿佛这样就能安心了。
要是忽略他喉咙那个大洞……倒真有几分温馨。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诡异的斥候身上。
就连晏南天也不自觉地放松了钳制,云昭总算把手腕挣脱出来。
她听到了沉闷的风声。
“……嗯?”
循声望去,只见队列侧边,一个侍卫缓缓倒下――他的脑袋没了小半边,血像喷泉一样溅出来。
“啊啊啊啊啊!”温暖暖一边后退一边发出尖叫。
这侍卫便是方才毛遂自荐要跟随温暖暖去冒险的那一个,自荐之后,他便站到了距离她不远的地方。
于是溅了她一脸血。
晏南天还算镇定,他迅速安排人手盯好斥候、防备四周。
众人祭出兵器,缓步围向尸首。
四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神殿、雕像一片深黑,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OO@@地动。
云昭反应极快,没看尸首,而是抬头望向高处。
――影影绰绰地,果然看见一只重逾千钧的石锤在半空轻轻晃动,石质锤柄缓缓插回雕像高举的两只石手之间。
细碎的石头摩擦声被场间凌乱的脚步、惊呼声掩盖。
哪怕迟个眨眼的功夫,便会错过这一幕,只以为又是雕像动手杀人。
‘我就知道是装神弄鬼!’
云昭眸光微闪,没叫人,悄然后退两步,闪身掠向那座“杀人雕像”。
她的行动太过果断,别说晏南天等人了,便是雕像后的凶手也没来得及作出反应。
忽然之间,四目相对!
对方身上隐隐冒出蒸腾的热气,面色冷冽,浅金的瞳仁深处杀机骤起。
如果她张嘴呼叫,他会在她发出声音之前一把捏碎她的咽喉。
云昭却笑了。
她竖起食指抵在唇间,无声示意:“嘘。”
第27章 太上保佑
雕像两侧隐隐透过来火把晃动的光线。
凶手满身青黑细鳞上密密泛起锋锐的寒芒,金色竖瞳收缩成一线,冰冷地盯住云昭,杀意森然。
不愧是顶极掠食者!
云昭兴奋战栗。
她的眼睛明亮到几乎能发光,瞳孔里闪烁着丝毫不加掩饰的凶狠和野心。
她快意地冲着对方笑。
“嘘,”她用口型说,“我是你的盟友呀,小龙鲸。”
对方一动不动盯着她。
静默好一会儿,云昭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误判了。
终于,那股森冷的、被掠食者锁定的感觉倏地消散。
他开始无声退后。鳞片上的光芒迅速黯淡,三四步之后,身影彻底隐入浓墨般的黑暗深处。
“阿昭!”
身后火光骤起。
晏南天疾步上前,左手执着火把,右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云昭偏头,对上他惊魂未定的双眼――一转头发现她没了,差点儿把魂吓丢了一半。
晏南天气到发笑:“知不知道危险二字怎么写!”
云昭一脸无赖:“不知道,你教我。”
晏南天:“……”
他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上下打量她一眼,问:“有没有什么发现?”
云昭摇头:“你那边呢?”
“有。”
他牵着她走远几步,扬起火把往上照,示意她抬头看。
“杀人”的是一座骑着战马的雕像,它双手高举一只巨锤,锤上沾到了血。
“啊,”云昭发出毫无诚意的惊呼,“雕像又杀人啦,好可怕。”
晏南天失笑,左右轻轻晃了下头:“你呀。”
“轰嗡――”
火把向下照去。
只见地面细细散落了一线石屑,正好对应了上方的石锤柄。
晏南天做了个手势示意:“有人取下这只锤,杀完人,再放回去。”
云昭垂着眼睛,眸光微微地闪。
像晏南天这样的聪明人,在他面前使伎俩,可一不可再。
第一次猝不及防发现“雕像杀人”,惊悚之下,未及细想便先发制人击毁了雕像,也不算错。
但事后他必定有了一些猜测。
果然,第二次就被他轻易识破。
云昭皱眉望着那只千斤大锤:“谁能有这么大的力气?”
“难说。”
晏南天微微地笑着,俯身凑向她耳畔。
嘴唇几乎触到她的耳廓,他低低耳语,语气笃定:“我猜,必是那条龙。”
云昭微震。
心惊之余,只觉血液沸腾。
他竟然猜到了真相。
这个人,这个人啊……做他的对手,真是让人又恐惧、又兴奋。
她嗓音微颤:“哦?”
他道:“离了水,它实力不够,只能装神弄鬼暗中偷袭。我已探明它的弱点,若能将它引出来,必可围而杀之――嘘,不让它听到。”
他不动声色,用指尖敲敲她肩膀,微微地指向漆黑的四周。
云昭点头:“……知道了。”
她冷冰冰地想:晏哥哥,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他直起身,垂眸望向她,神色无奈:“现在知道危险了?所以好好跟在我身边,不要再乱跑,好不好?”
云昭很乖地点头:“好。”
有那么一瞬间,晏南天眼睛里当真是浮起了老父亲般的欣慰。
他转身交待左右:“敌暗我明,不宜继续深入。探明前方神殿,就在此处过夜。”
众人都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是!”
温暖暖被带血脑花吓飞了半条命,也不再嚷着要进去救人了。
于是一行人安静又迅速地潜入了前方神殿。
神殿空旷,藏不住什么东西,三面又都环着石壁,只需要留意大门方向即可。
进入神殿,众人不觉又舒了一口气。
火把照过去,只见殿中神台上的正神也被魔神给斩了。
这个更惨,劈成了对称的两半。
云昭幸灾乐祸笑出声。
小太监也凑了过来。他腼腆地冲云昭笑了笑,然后开始低头研究文物。
云昭好奇地问:“魔神亲自跑到这里砍神像?”
小太监摇摇头,指着断口告诉她:“不是啊,是工匠凿开的,看这儿!还有这儿!铁锲子切进去,一寸一寸凿成两半。”
云昭若有所思:“所以这里的百姓讨厌正神,崇拜魔神?”
“怎么可能!”小太监顿时急眼了,“百姓供魔神,肯定是被逼迫的啊!魔神残酷暴戾,四处制造灾祸,整个世间都生灵涂炭!人们供奉它,当然是迫于淫威!谁会崇拜一个魔啊!”
云昭问:“你有证据?”
她看到小太监身后浮起一道黑影。
身披斗篷,神秘诡异。
两道一模一样的身影,一道立在神台上,另一道静悄悄站在小太监身后,微垂着头,专心听他说话。
小太监义愤填膺:“屠城血祭那些都不说了,只说大的,便有凉川十万枯骨坑!便有平南至宿北千里瘟疫伏尸百万!更有撞倒不周山,天崩地裂昏暗数月,枉死者不可计数!”
云昭问:“真的?”
小太监急:“怎么就不是真的!”
云昭用下巴指了指魔神像:“没问你。我问他呢。”
“……”小太监咽了咽唾沫,“这、这可不敢瞎问的啊……诸邪退散,百无禁忌!阿弥陀佛,太上保佑!”
太上保佑不保佑云昭不知道,魔神本尊倒是伸出霜白似骨的手指,轻轻抚了下小太监的头。
小太监看不见他,却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云昭:“噗哈哈哈!”
他绕过小太监,低头看看被斩断的正神,又抬头看看自己的神像。
他道:“不周山是我推的。有意见?”
云昭诚实摇头:“……”
她能有什么意见。
他走到小太监身边,饶有兴致地听小太监絮絮叨叨――这个饰物有什么来头,那个材料源产地哪里,建筑物上的花纹又出于哪段历史故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云昭总感觉这个家伙好像有点躲着她。
思来想去,大概是水底下那一记飞扑给他留下了阴影。
亵渎魔神幻象……也算渎神……吧?
云昭自觉走开,留下恨魔小太监和正主单独相处。
远远望去,颇有喜感。
*
方才凶案发生得突然,众人急急撤入神殿,没顾得上那个活死人斥候。
这大兄弟便顺利跟了进来。
他像别人一样坐在墙边,把歪掉的脑袋仰靠在石壁上,一副老实无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