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辨别了一会儿老太太的意思,俩人才明白,她看出来齐爸来换班陪护她,不让他来,要赶他走。
“你不让他陪,就非得累死我是吧!”齐妈有点不高兴,“老太太,我这天天伺候你也没埋怨过,你不能可着我一个人使唤啊,我好几天没睡个整觉了,给你端屎端尿的,总得回家洗个澡睡个觉吧?你儿子来照顾你一天你都心疼他?我在这累死累活谁心疼我?你们齐家没有一个有良心的!”
齐爸顺势就说,“哎老太太不适应,我还怕我手轻了手重了弄啥都弄不好,要不你再待两天,说不定过两天就能出院回家了。”
“你少扯!”齐妈当然知道他想偷懒的心思,“你的亲娘你自己不伺候,都想推给我是吧?我伺候了半辈子你帮过手吗?……”
正在拉扯的时候,齐盼推开了病房门,身后跟着提着营养品的蒋亚君。
从蒋赛那里听说齐盼奶奶的事之后,蒋亚君就帮忙找了相熟的医生朋友看诊断方案,一直在忙前忙后地奔走。齐盼说不用了,但他还是每次在她下班要去医院的时候过来接她,虽然自己再回家得在四环上堵一个多小时。
“我爸当年也是我们全家轮流照顾的。”蒋亚君说,“我理解你的心情。这样的时候,跟你爸妈再有龃龉,也还是要把奶奶的康复放在第一位。有任何我帮得上忙的,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千万不要有任何顾虑。”
齐盼看在眼里,心里是有松动的,蒋亚君跟她来医院陪奶奶,也是任劳任怨事无巨细,要是老太太没生病,估计早就一脸欣慰地把她跟他撮成一对了。不过现在老太太还是糊涂,齐盼来的这几次,就算趁着她醒着一直跟她说话,她都没认出来。
“得,又来一个白眼狼。”齐妈本来就又累又疲惫心里憋着火,看见齐盼来,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收拾东西就要走。
“你别走啊,你走了老太太又叫人,你不在怎么办?”齐爸忙说,“我这不行啊,人家不要我陪。”
“叫人你就叫护士。”齐妈也是真生气了,铁了心要走。齐盼站在门口,观察了片刻就明白了,没说话站着看戏。
“看什么?每次来就知道带这些用不着的,你怎么不来伺候你奶奶?”齐爸遭了齐妈嫌弃,看到齐盼也窝火,“住你家也不乐意,怎么你家里有金子啊?藏了哪个野男人的钱?”看见她身后跟着蒋亚君,不吭声了。
齐盼看他俩互相损又只能拿外人撒气,倒也没生气。“用不着就用不着,也不是给你用的。”她走过去,让蒋亚君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床边的地上。
奶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拉住齐妈袖子,不让她走。齐妈拽开袖子,奶奶又拉住齐盼的袖子。
许久僵持不下,护士过来说,“你们家属能不能别在病房聚堆?留一个,其他人赶紧走,影响别的病人休息了。”
齐妈看老太太可怜,还是心软了,凑过去问,“老太太,你不想让他晚上陪床是吧?”
奶奶点点头。
齐妈指了指旁边齐盼,“那她陪行不行?”
奶奶又点点头。
“……”齐盼说,“我明天早上八点有课。我不可能陪床。”
“就今天一晚上。”齐妈说,“我明早就来。”
“你凭什么不让他陪护啊?”齐盼不满道,“奶奶说不让他陪就不让他陪?”
“人家老太太心疼亲儿子呗。”齐妈哼了一声说,“儿媳妇是外人,怎么指使都不心疼。你爷爷当年也这德性,让你奶奶伺候那么多年,儿子从来没使唤过。”
齐盼哽住,不知道怎么回答。
“要不,我去找个临时的护工吧。”蒋亚君在一旁说。
“那不行,这种临时找的,他们要价可高了。”齐爸立刻说,“就让她在这吧,我们回去了。”
“要不我送你们回去。”蒋亚君又说。齐盼瞪他一眼,“不顺路。”
等护士走了,病房里重又安静下来。齐盼跟蒋亚君说,“你回去吧。我就陪奶奶一晚上也没事。”
“那你需要什么就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蒋亚君说。
奶奶有时候清醒一点,但也认不出来齐盼,齐妈不在,她就把齐盼当作齐妈。她现在能说话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唠唠叨叨地说胡话,不知道在说什么。齐盼凑近了听,竟然听到她在念叨爷爷的名字。爷爷去世很多年了,奶奶也不怎么说他,至少在她面前奶奶是愿意提她小时候的事的,但提的都是她和齐全,极少提到爷爷。
可能人的脑子生了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时候,反而是近的事情想不起来,只能想起那些久远的回忆。齐盼有些感慨地想。
“齐成孝,你这个老不死的糟老头子。”
她仔细听,顿觉奶奶不是在回忆,反而像在埋怨似的。
“……你这个没良心的,你那么对我,我还上心伺候你,好好地把你送走,把你儿子养大,我不欠你的,你还来,你别来了,我下去也不会跟你在一块……”奶奶继续神志不清地叨叨。
齐盼一头雾水地听着,突然想起刚才齐爸和齐妈还在的时候奶奶的神色和非要把齐爸赶走的固执,一下子明白了。奶奶是把她爸认成她爷爷了,她爸现在老了,和爷爷当年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早上她出来看到蒋亚君给她发的定位,发现他车停在附近等她。
“一会我送你到学校,不会晚的。”他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齐盼惊道,“你不会等了我一晚上吧?”
“当然没有。”蒋亚君说,“但是怕你早上赶去上课不吃早饭。”他把买好的早饭递给她。
“……谢谢。”齐盼说,“这段时间,我这些破事,没少让你费心。”
“跟我就不用说谢谢了,”蒋亚君说,“显得我像个外人。”
齐盼默默地吃着,他就说,“我觉得你已经做得挺多了。本来你和家人这些年也不近,你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没人能指责你。”
“……怎么说呢,我现在对他们,也不是恨,也不是厌恶和疏远。”齐盼若有所思地回答,“只剩下……难过。就是那种,不管这个人是我爸,我妈,我奶奶,还是邻居郭阿姨,还是随便一个医院里见到的病人,随便一个路上见到的老人,你看到他们的痛苦和恐惧,他们的自找苦吃或者无端受罪,你都会觉得可悲的那种难过。不管你这一辈子是怎么过的,到老都逃不过命运捉弄和折磨的那种难过。”她说,“可能我是真的老了。”
得知齐盼临时过去陪床,向亦文觉得很是过意不去。自从奶奶住院以来,齐爸齐妈借着家里手头紧的借口,已经问她要了无数次钱了,他们觉得心安理得,向亦文只觉得自己和齐全无能。
齐盼没有对她表露过任何不满。知道她又要上班之后,齐盼和蒋赛都在第一时间告诉她,如果带娃倒不过来,也愿意帮一把手。当然向亦文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让朋友帮忙带娃,爸妈们更是觉得宁可自己家人累死也不能给外人带,怎么可能放心。
“为什么妈妈每天都很晚才回来?”
从小琪记事起,妈妈几乎都是在家里陪她的,即使她上幼儿园了,她也知道妈妈都在家等她,回家也都是第一个找妈妈。虽然姥姥也很好,偶尔跟姥姥玩,跟姥姥睡,她也接受,但现在每天都要快睡觉前妈妈才回来,甚至经常她都要睡了妈妈还没回来,周末也不是妈妈整天陪她上课陪她玩,她一时间还是不太适应。
“就像你长大了要上幼儿园一样。”向亦文只能说,“妈妈也长大了,也要每天出门上班了,但是妈妈尽量早点回来陪你睡觉好吗?”
“……我不要长大,妈妈能不能也不要长大?”小琪问。
“妈妈不能。”
向亦文想着不能心软,好不容易开始全职了,不能因为心疼孩子就前功尽弃,至少撑过最难的这段时间。只要他们俩都有稳定薪水,孩子的固定支出和家里的贷款就能基本覆盖,其他的能省则省,怎么也撑过去了。
但是怎么可能不心疼呢,本来向妈一个人忙活两个娃,就已经很难处处顾到小琪了,只能保证按时吃穿睡觉别磕了碰了,其他的什么都顾不上。顾不上的时候,不能把二宝扔给向爸,就只能把小琪扔给向爸。向爸没怎么带过孩子,让他陪着看个绘本,玩个玩具,他也就只能在那儿坐着。让他做口吃的,他也做不好,最后总是拿点小饼干小零食塞孩子手里。向亦文也管不了那么多,先保证孩子生活安全,至于额外的情绪价值就不奢求了,更别说教育了,她不在家的时候,小琪闹起脾气来,根本没法乖乖地弹钢琴或者画画,想学点什么更是不可能。孩子心思很敏锐,她发现妈妈不常在家之后,她干什么其他大人都不太管,只要不磕碰不跟弟弟打架,她吃零食,看动画片,随便干什么都行,一不让她干,她就大哭大叫,往往就能得偿所愿。
晚上向亦文回到家,很多时候小琪已经哭累了睡了,向亦文过去看,还能看见小花猫一样的脸蛋上都是泪痕,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哭。
“要不,我去开车得了。”向爸跟向亦文说,“我听别人说的,那叫什么,网约车啊,也能赚点钱。”
“你能开吗?咱家里人平时接送还行,你要是去开网约车,人家平台要求挺严格的,出车收车有时间,不是你随便想跑就跑,想歇着就歇着的。万一有人投诉你,还要罚你款,就怕你赚的那两个钱还不够罚呢。”
“这么麻烦?”向爸说,“那算了。”
“反正比你在家带娃麻烦。”向亦文说,“要是怕辛苦,也赚不到几个钱。咱们别费那事了。”
自从上班之后,她怕自己看不过来家长群里小琪老师发的通知,就让她妈也加进来,以防自己晚上累得没看完手机就睡过去,错过了重要的消息。
但这天晚上她还没睡着,就看到手机里有几条白天没看见的消息,是小琪的幼儿园老师单独发给她的。
“齐小琪妈妈,”老师说,“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很忙?方便的时候来一趟吧,有些小琪的情况我想跟你私下聊一聊。”
第26章
“最近来接孩子的都是姥爷和姥姥,说你最近比较忙。”
小琪的幼儿园老师是个比向亦文小好多岁的年轻女孩,很有耐心很温柔,小琪很喜欢她,刚升大班她接手的时候还不太适应,后来连吃到很好吃的糖都要留一个带到幼儿园去给她吃。
“是,我之前是自由职业,一直都居家工作,最近上班了,爸妈帮我接送她。”向亦文说,“小琪有什么状况吗?”
老师说,小琪最近有些沉默寡言,不像以前那么开朗了,她一开始还以为只是性格原因或者单纯地不爱说话了,但最近她发现小琪经常在专注听老师说话或者吃饭唱歌等等活动期间搞小动作,要么不停地玩鞋带,要么手指头不停地张开合上张开合上,老师叫她一声,她停个半分钟,又动上了。老师像跟她开玩笑似的,拿个漂亮的小蝴蝶结给她套在手上,让她不要动,但她好像自己控制不住一样。
老师注意到了小琪的表现,就多关注了些,发现她最近在和别的小朋友玩的时候也闹了几次不愉快,总是抢别人的玩具然后自己又不玩,到处乱扔,人家过来拿她就尖叫大哭。小琪一直性格挺温和也愿意交朋友,以前不这样。
“这不可能的,小琪学钢琴和画画都有一两年了,老师从来没有说过她有注意力不集中的毛病,我以前也几乎每次都跟着上课,她完成得挺好的。”向亦文说,“可能是最近我陪她玩的时间少了,她有点孤独,情绪也不太好。我回家多引导引导她。”
“嗯,小琪妈妈,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别误会我,只是作为老师难免会多观察一些,也谨慎一些,生怕万一有什么情况耽误了孩子。”老师的话也很诚恳,“小孩好动也正常,但如果因为情绪波动比较大,孩子有一些跟以前不一样的表现,家长还是多注意一下比较好。去年大班的一个小孩,也是有一些注意力很难集中的症状,我们还没注意到,家长就发现了,怕是ADHD,就是咱们俗称的多动症,带孩子各种查,但是后来孩子大班毕业了,具体确诊了没有我就不得而知了。”
“多动症?不至于吧。”向亦文第一反应是觉得不可能,毕竟她们那一代小孩,小时候谁没被爸妈骂过手脚停不下来跟多动症似的,后来再看不过就是小孩好动不听家长的话而已,哪有那么严重。
但老师的话她还是往心里去了。周末不上班的时候,她特意安排了一个下午的母女独处时间,带小琪去剪了头发,买了双新鞋子,又带她去吃了她喜欢的冰淇淋。
“宝贝,你最近在幼儿园,有没有不开心的事情?”她试探着问。
“没有!”没想到孩子突然回答得干脆。
“没有吗?那你跟妈妈说说开心的事情也行。”向亦文说,“说点什么都行。比如你喜欢的那几个小伙伴,安妮啊,乐乐啊,你们最近都玩什么了。”
“没有!”
向亦文觉得奇怪,以前小琪嘴可碎了,晚上睡觉前能把一天鸡毛蒜皮的事只要想得起来的都跟她讲一遍,中午她剩没剩饭安妮剩没剩饭,乐乐穿的灰裤子因为尿了换了黑裤子她都知道,更不用说玩新游戏新玩具什么的了。
“为什么呢?”她问,“你们肯定玩游戏了呀,中午肯定吃饭了呀,你跟妈妈说说呀。你不是最喜欢给妈妈讲幼儿园好玩的事吗?”
“……”小琪低头吃着冰淇淋,也不好好吃,拿个勺子一直划拉,就盯着冰淇淋一点一点化掉从勺子流下来,好久才慢慢地说,“姥姥说,妈妈太忙了,不要打扰你。妈妈工作赚钱很累了。”
向亦文怔住,对女儿的愧疚和心疼一下子堵在嗓子眼,良久才抱住女儿,呼噜呼噜她头发。“姥姥是心疼妈妈辛苦,才会这么说的。”她说,“宝贝跟妈妈说的话,怎么是打扰呢?不是打扰,在任何时候都不是打扰。妈妈只是太忙了,陪你的时间没有以前那么多了。妈妈跟你说对不起。可能以后妈妈还是会很忙,可能你明年上了小学,你也会很忙,咱们俩都要忙自己的事,但最最重要的,还是咱们娘俩每天要说些悄悄话的,什么事都比不过悄悄话重要,妈妈喜欢听。你懂了吗?”
“……”小琪玩着勺子,好久才说,“安妮现在不跟我玩了。”
“为什么呢?”能说出来就好,管她说什么呢。向亦文心想。
老师已经跟她讲过了,小琪和安妮在玩游戏的时候闹了矛盾,两个人平时都很友爱谦让的,那天安妮拿走了小琪的卡片,小琪就发脾气大哭,还上手去推安妮,还好安妮摔到垫子上没有受伤。安妮的妈妈并没有跟向亦文说起,可能也是看孩子没事并且两个妈妈也算是认识,就没追究,但估计是叮嘱安妮不要再跟小琪玩了。
“我不知道。”小琪说。
“你有没有做什么事,让安妮不想跟你玩了?”向亦文试着引导。
结果小琪突然尖叫起来,“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把手里的勺子使劲甩出去。
冰淇淋店里的大人小孩一时都望向她们,向亦文有些尴尬,哄了一下没哄住,也不想管没吃完的冰淇淋了,过去捡了勺子放回桌上,拎着孩子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