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蘅站在他身边,用手胡乱地在他脖子上揉捏着,辩解道:“我可没有骗你。”
许君赫舒服地哼哼两声,倒也不再与她争论。
她也就捏了一会儿,嫌累了撒手不干。许君赫转身将她拉到跟前,两条长腿舒展着,呈现出一个把纪云蘅圈在其中的姿势,仰头道:“早膳可吃了?”
纪云蘅点头,“吃了。”
“那今日想下山吗?我今日得闲,可以陪你出去玩儿。”许君赫想了想,“学骑马射箭,或是泛舟。六月时节花开得遍地都是,也可以去赏花。”
压在心头上的事一直没有着落,纪云蘅却没有心情出去玩,只道:“天热,不想出去。”
许君赫捏着她的手指关节,“先前怎么不见你嫌弃天热,见天往外跑。”
纪云蘅想了想,觉得许君赫说得不对。
她倒不是不怕热,若是真的不怕热也不会在夏日里的夜晚总是坐在门槛边上乘凉,哪怕蚊虫叮咬也不愿回去。只是那小院一直都是她一个人,所以她总是想往外跑,去人多的地方,哪怕是不与人说话在旁边看着也好。
但是后来许君赫翻墙进了小院,从那之后一整个夏天,纪云蘅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院中的。因为他总是突然来,纪云蘅在屋中的时候有许多时间都往院中张望,说不清是看什么,还是在等人。
纪云蘅想要反驳,这时候却听见荀言在外面道:“殿下,您请的人到了。”
许君赫松开了她,扬声道:“传进来。”
荀言应声,转头行到寝宫的门外,对着那对年轻的夫妇道:“二位,殿下有请,跟奴才来吧。”
在门外的两人正是盛彤和朱彦。
先前许君赫离开的那日,其实还向他们借了一个带锁的小盒子,然后临走时他将盒子交给了两人,让两人暂为保管。
许君赫并没说过什么时候来拿,只说他报恩的时机到时,自会派人来寻两人。
盛彤与朱彦都是老实人,仔细将盒子藏起来,照常生活。一连多日没有传来任何消息,家里的唯一的一头牛还没了,两人进城或是耕地都要比从前费力。二人也琢磨过,许是贵人多忘事,皇太孙回去之后就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给忘记了。
却不承想,还真有人找上了门,将他们一路带进了泠州。
盛彤是农家姑娘,进泠州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回也都是去西城区那几条街逛逛,稍稍奢华点的地方自是不敢去的。而今上了山看见这辉煌气派的行宫,处处守着人高马大的侍卫,紧张得手脚发软,出了一头的汗。
她只觉得这行宫里人人都穿着华贵的锦衣,看谁都像是主子,然则一路走来也没瞧见谁摆出主子的模样,就连现在面前这个瞧起来跟少爷似的人物,也自称奴才。
盛彤紧贴着丈夫的手臂,低着头不敢乱看,怕冲撞了贵人。
往里行了一段,走过宽敞的院子,就听荀言道:“殿下,人带来了。”
“进来吧。”
里头传来淡淡的声音,盛彤听得出来,这正是先前住在他们家的皇太孙。
两人跨过门槛,走进奢华的宫殿里,入眼便是各种精致的摆件和从未见过的雕花金柱,层层纱帐之后,便瞧见殿中的窄榻上,一坐一站的两人。
昔日两人穿着粗麻布衣,一人喜欢满山地跑,一人一坐就是一下午地发呆,便是生活在山野间也没有半点不适应的模样。那时盛彤会与二人说笑,丈夫也会与皇太孙一同进山打猎,或是合力修建浴房。
而今再见两人,不过隔着一二十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天堑。
金童玉女,贵不可言。
“草民”“民妇”
“拜见太孙殿下——”盛彤与朱彦一同跪地行礼。
“不必多礼,起身吧。”许君赫摆了摆手,让荀言将两人扶了起来,递上座椅。
二人坐下来将盒子放在桌上,其后便缩手缩脚,十分局促。纪云蘅见状便主动去拎了茶壶来,给两人倒了热茶,对盛彤道:“彤姐,这些日子你们过得可好,没再有什么人找你们吧?”
纪云蘅说话慢,声音又有着少女的软和清糯,让盛彤一下子放松不少,笑着道:“没有,日子倒也安生,只是会时时惦记着二位何时来取回东西。”
许君赫道:“你们辛苦了,这次请你们过来不仅仅是为了拿回东西,先前所说的报恩自然也作数。今日在殿里你们想要什么尽管提出来。”
盛彤快速瞧了身边的丈夫一眼。
夫妻俩在来时的路上就已经商议过,救人性命是人之本能,不论当日来求救的人是什么身份,他们都会去救,并非为了贪图恩情。
朱彦道:“太孙殿下,我与妻子生活圆满,并无所求,那日能够救回殿下,已是三生有幸,不敢奢求其他。”
许君赫问:“你们是被村中人抢占了屋子和田地,被赶去了山腰上住,也不打算要回来?”
“自然是要拿回来的。”朱彦道:“只不过这等小事,不敢劳烦殿下。”
许君赫又转头望向盛彤,“你也是如此想的?”
盛彤点头,“能为殿下尽绵薄之力,我和彦哥都觉得此为幸事。”
纪云蘅听着这话,也跟着问道:“彤姐,我们给你们添了那么多的麻烦,当真不向殿下讨要些什么吗?”
盛彤冲她笑了笑,“怎么能算麻烦,你们来了之后家中热闹许多,况且还有了浴房呢。”
许君赫的手指搭在靠椅上轻轻敲了几下,随后道:“朱彦,我看你孔武有力,身姿矫健,只在山野打猎有些屈才,你可愿入朝为将,保家卫国?”
朱彦二人当即愣住,面上满是惊色。
许君赫又道:“如今太平盛世,边关安宁倒也用不着你上场打仗,若是你能做出功绩,将来封侯拜相倒也不是绝无可能。”
这话说得巧妙。许君赫说的是将来,谁人不知他是储君,将来天下的国君也必然是他,这金口一诺是什么份量,几人心知肚明。
朱彦二人一时惊诧得反应不过来,没有应答。
许君赫又道:“倘若你们不愿也无妨,我不过是随口一提。我记得朱夫人一手织工精妙,如若你们愿意,也可随我一同去京城,届时我选个好地段给你们开一纺织楼,若你们经营有善,或许能直接与织造厂对接。”
许君赫给了足够的时间让两人考虑,殿中安静了许久。
纪云蘅抠抠手指头,凑到他的耳边,小小声,“良学,我还以为你会帮他们抢回房子。”
怎么可能!许君赫想,他这一条命还是很贵的,总归不是那几亩田地,几间破屋子能抵,要出手自然是大手笔。只不过他许出口的虽是光明前程,但也都是个机遇,能走到哪一步还要看二人的选择和能力。不过再怎么说也比那些小恩小惠来得好。
机遇就在眼前,抓不住就什么都没了。朱彦没有多考虑,当即拉着盛彤跪在地上,高声道:“谢殿下大恩大德,让朱某此生有实现心中抱负的机会!日后必定抛头颅洒热血,一心报效大晏,忠心国主!”
许君赫眯着眼睛笑了,懒洋洋的,有几分满意之色,“荀言,让程渝带他们下山安排好住处。”
荀言躬身应是,接着将两人给带了出去。
殿中又静下来,摆在桌上被红布紧紧包裹着的盒子被许君赫打开,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一检查,没有任何问题。
纪云蘅看看那些证据,又看看许君赫,其后道:“良学,东西也送来了,你有什么计划吗?”
许君赫沉思了片刻,忽而问:“泠州在六七月份有什么节日吗?”
“六月有花船节,但是已经过了。”她道:“七月有乞巧节。”
许君赫琢磨了一下,“还有别的吗?”
纪云蘅想说还有我的生辰,但旋即一想这个并不能算作节日,而且看许君赫的样子,似乎已经忘记了。
她摇摇头。
许君赫像是自言自语,“五六月是冬麦收成之期。民以食为天,自然要大庆丰收。”
他倏尔抬头,身后揽着纪云蘅的腰,往她往怀里按了按,然后在她的侧脸落下几个轻吻,低声说:“十九岁生辰是不是要到了?赶在你生辰前把事情了结好不好?”
第106章
六月二十五这日,纪云蘅收到了苏漪寄来的信。
这封信是从千里之外传来的,信中提到她已经抵达京城,且在皇太孙的安排下住进了十分气派的宅院里,还派了许多侍卫保护,正处在非常安全的地方。
小狗学学当初也被苏漪一并带走,如今也养得肥肥胖胖,倒没有半点思念主人的模样。
苏漪在心中交代了一些基本现况,剩下很大篇幅是关心纪云蘅的,反复叮嘱要她保护好自己,还在信的末尾特地写了不必回信。
纪云蘅将信仔仔细细地读了好几遍,而后宝贝似的折起来,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许君赫在一旁看着,冷不丁道:“揣身上干什么?难不成还要一字一句背下来?”
纪云蘅摸摸心口,却是非常认真道:“暂时背不下来,待我多看几遍,或许能背下来。”
这模样瞧着太可爱,许君赫忍不了,当即走过去掐了一把纪云蘅的脸颊,捏了两下后转头走了,什么也没说。
纪云蘅迷茫地揉了揉脸,倒也没有追问为何,只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先前许君赫说五六月是冬麦收期,应大庆丰收,而后去了皇帝寝宫一趟。
隔日便有皇令传遍泠州,说是皇帝为了庆祝年年丰收,要在泠州大摆宴席,宴请泠州百姓,与民同乐。
早年皇帝还年轻时,在江南巡游也办过几场这样的宴席,据说流水席会摆上十里,再搭起高高的戏台,皇帝届时也会莅临,与所有百姓一同饮酒看戏。
只是这在泠州还是头一次。
皇令传下来之后,泠州各地官员商户都积极响应,约莫是要在皇帝面前大展身手,将此事办得尤为积极,不过几日的工夫庞大的戏台就搭好了。场地远阔,每日都围满了人看热闹,大街小巷也到处都传着关于宴席的闲谈声,一时间泠州竟空前绝后地热闹。
许君赫这几日尤其忙碌,几乎都是深夜才回行宫,白日里也瞧不见人。只不过他每回出门前和回来之后,都会去偏殿看一眼纪云蘅。若是她醒了,就坐在边上与她说会儿话,若是没醒,也就在床边看她几眼,放下他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而后才离开。
有时是小块的蜜饯糖,有时是他随手折的花朵,还有些小孩子玩的玩意儿。许是许君赫觉得新鲜,又像是为了哄纪云蘅,就都带回来给她。
纪云蘅虽迟钝,却也察觉了不对劲。她笃定许君赫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并且正在实施,只是他似乎并不打算告诉她。她也尝试过向许君赫询问,只是许君赫并不松口。有一回她有些急了,拧着眉与人生气,许君赫喊她也不理。
最后许君赫走来将她搂在怀里,轻声说:“纪云蘅,不管有什么计划,你只需记住,你会是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这条路铺得太远,太长,泥石里混的都是累累血骨,倘若我们走到了路的尽头,也必然是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局。”
纪云蘅对这后半句话深表赞同,仰头问他,“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许君赫没应声,干燥温暖的手掌揉了揉她的耳朵。纪云蘅与他对视,无端从他的眼中窥得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不知是冲谁而去。
只是纪云蘅实在不明白,许君赫为何不将他正在做的事告诉自己。想来想去仍旧苦恼,她干脆在许君赫下山时跑去了邵生所居住的地方,想找邵生说说话。
谁知去了之后才被宫里的太监告知,邵生已经有三日未曾回行宫了。
纪云蘅乍然得知此事自然是非常惊讶,因邵生原本的住处早就不安全了,还是他自己提着东西上了山求许君赫给他一处安身之所。可眼下听闻他三日未归,又能去哪里?莫不是在下山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她越想越心慌,下山去找了薛久,却见薛久的肉铺挂着锁,他平日住的地方也没人,不知下落。
见识过孙相等人的凌厉手段,纪云蘅就更担心二人,回行宫后等到了深夜没睡,见许君赫回来便赶忙上前说了此事。许君赫却半点没有意外的样子,揉了揉有些疲累的眼睛,说道:“不必担心,大宴在即,我怕出了什么纰漏,便让他们二人去帮忙了。”
纪云蘅听到这话才放了心,又皱眉道:“那邵生哥走前为何不与我说一声呢?”
许君赫一边脱了外袍一边道:“应该是我跟你说的,但这几日太忙,我忘记了。”
纪云蘅看着许君赫的背影,瞧不见他的表情,因此难以分辨他说的是真是假。她只是本能地从中觉得有些不对劲而已。
她还想再追问两句,却听见许君赫说:“明日便是大宴,你应当就能看见他了。今日早些休息,我们需起早了去。”
纪云蘅听到明日能见到邵生,也就压下了心中的疑惑,应了声之后回了偏殿。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心绪不宁的缘故,她的梦混乱不堪。